张君秋(1920—1997),早在1936年即由北平《立言报》主持投票,被评选为“四小名旦”(李世芳、毛世来、张君秋、宋德珠)之一。那年,张君秋年方16岁。报界评价其“扮相,如窈窕淑女,似梅;唱功,有一条好喉咙,似尚;腔调,婉转多音,似程;做工,稳重大方,似荀”。他的嗓音“娇”“媚”“脆”“水”,甜润清新,高低随意,舒展自如,梅派的华丽、尚派的刚劲、程派的轻柔、荀派的婉约都被他很好地融合在自己的表演艺术风格之中。由于李世芳乘飞机罹难,北平《纪事报》于1947年提议重选“四小名旦”,新的“四小名旦”是张君秋名列榜首,还有毛世来、陈永玲、许翰英。为区别以前的“四小名旦”,这又叫作“后四小名旦”。他后来终于创立颇具特色的张派青衣艺术,广为传播。尤其是他创演的新编京剧《望江亭》等戏有着非常大的影响。
张君秋一段美好的姻缘还与青岛有关呢!
那是在1941年夏天,21岁的张君秋来到青岛演出,下榻在永安大戏院附近的一家旅店。恰巧,利用暑假自上海来青岛度假避暑的一对姐妹也住在这家旅店。白天,张君秋经常在房间里吊嗓,引起了姐姐的关注。张君秋也感到一个俏丽动人的身影进入了自己的视线,并且一发而不可收地引发了他的半世情缘。她就是后来成为张君秋夫人的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吴励箴。青年人彼此爱慕,理所当然地也就有了密切来往。这次在青岛的邂逅,吴励箴的美丽贤惠给张君秋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良好印象,张君秋的艺术才华更在吴励箴的心中扎下了根,同时也使她从此爱上了京剧艺术。
张君秋(左)吴励箴(右)
吴励箴的父亲是上海知名银行家,早年曾留学美国,回国后投身金融界,20世纪40年代曾任国华银行(一说金城银行)的董事长。吴励箴是他的大女儿,人们称她是“绝顶地漂亮、绝顶地聪明”,她不仅学业出色,而且会游泳、打篮球、骑单车,这对当时年轻的女性来说是十分前卫的。正因如此,吴父对女儿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希望她能嫁给金融界或商界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但是吴励箴好像对周围的倾慕者都毫无感觉,反而是在青岛的这一次邂逅,让她看中了“四小名旦”之一的张君秋。
张君秋1943年到上海演出期间,与吴励箴很快就坠入爱河。他们的爱情招来了巨大的阻力,阻力首先来自吴家。因为吴家坚决反对女儿下嫁演员。吴励箴和张君秋的感情发展很快成了新闻,吴父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坚决予以阻止。然而,吴励箴却义无反顾地打点行囊,自己单独北上走进了张君秋的家。这连在北京的张君秋都感到非常突然。
吴励箴的行为不仅遭到吴家的反对,在张家也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波。张君秋的婚姻生活与他的艺术生涯一样跌宕起伏,充满戏剧性。他的第一次婚姻是在1940年,娶了尚小云的琴师赵砚奎的女儿赵玉蓉。这完全是包办婚姻。他们虽然生了5个孩子,也没发生过什么大的矛盾,但婚姻不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当在青岛遇到吴励箴时,他才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张家也认为这样太委屈这位大小姐了。张君秋的母亲劝说吴励箴,说你是大学生,还有很好的前途,家里头也不适合你。当时就派一位先生陪她回上海。但是吴励箴嘴上答应,却出人意料地刚到上海就又乘飞机返回了北京。当时的法律是允许一夫多妻的。这样,吴励箴就进入了张家。这年是1944年。
第二年,张君秋重整旗鼓,创立秋社,自任社长,挂头牌,开始了完全自主的艺术生涯。与此同时,吴励箴也默默地把自己融进了张君秋的生活,开始了她一生中崭新的历程。
她走进张家是抱定了决心的,在进入张家大门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全部积蓄交给了张君秋的母亲。她知道北方封建家庭对老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实际上,吴励箴交出的不仅是首饰和私房钱,也是她全部的人生。从此,她就成了这个旧式家庭中尽职尽责的儿媳妇了,完全摆脱了当初的大小姐派头,全身心地投入到为张君秋的奉献当中去了。张家本是个老派家庭,每天早上她要给张母请安,平时要伺候婆母,还要料理张君秋的一切生活起居事宜。
吴励箴的到来,并不仅仅是给张家添了一个儿媳妇,也给这个旧式家庭带来了新的文化气息。张君秋的女儿张学采回忆,张君秋按说是梨园行的,应该有一套老的生活习惯,但他受了吴励箴的影响,生活方式并不老派,而是比较西化。家里的家具都是欧式的,甚至张君秋的艺术观点也受吴励箴的影响,很早就接触了西方音乐。
吴励箴对张君秋生活的影响并不局限于家具和摆设,她的一言一行对张君秋的思想有着巨大的近乎启蒙的影响。同时,作为家庭主妇,吴励箴相夫教子,默默承担了家庭中的大量杂务,还无微不至地为张君秋维系着同事、朋友以及一切相关的人际关系。
张君秋演出《望江亭》剧照(左)张君秋演出《秦香莲》剧照(右)
张君秋与吴励箴的儿子张学浩说:“父亲热爱京剧事业,因为母亲的努力,家里的一切事情都不用他操心,他只把注意力集中在艺术上,不受琐事干扰。这对一个杰出的艺术家来说是非常必要的。母亲同时也是父亲事业上的好帮手。父亲每次排新戏,都是母亲帮着念本子。有时排历史戏,母亲就到书店去买有关这出戏的历史资料,把这段历史故事讲给父亲听,让他了解所演故事的情节,体会剧中人物情绪,演戏时心里有底,便于表演。父亲从小学艺,没有什么文化,母亲帮助父亲提高文化水平,教他写日记,每天必写一篇。这使父亲的文化素养大有提高。喜欢抽烟的同行或琴师来到我家,临走时母亲总是不声不响地在他们的口袋里放上两条香烟。每当父亲接受记者采访或给学生说戏时,母亲就坐在一旁听,饶有兴趣地看,好像也是个学生似的,从不插嘴。父亲的学生和朋友都很喜欢她、敬重她。”
吴励箴的帮助和影响,使张君秋免除了一切后顾之忧,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张君秋走过了一段辉煌的道路,在事业上如日中天。正如张君秋的弟子薛亚萍说的那样:“我的师娘是一位好儿媳妇、好太太、好母亲、好师娘,如果没有她的奉献,就没有我老师在上世纪60年代那样的辉煌。”
左图为1952年7月张君秋在青岛演戏时的住宿发票。右图为1952年6月11日,张君秋偕夫人来青岛永安大戏院演出入住新亚饭店时的登记簿(张冠英提供)
收藏爱好者张冠英给我提供了他珍藏的“青岛新亚大酒店旅客登记簿”,上面赫然写着1952年6月11日张君秋率他的京联京剧团来青岛永安大戏院演出,他当年33岁,夫人吴励箴(32岁)陪同。还有他的琴师何顺信(29岁)。而这新亚大酒店就在四方路72号(潍县路口)。
然而这种温馨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1966年,张君秋受到迫害,而吴励箴则开始了生命中最后一段艰辛的历程。全家被扫地出门,住进一间半房,每人每月的生活费只有9元钱。1969年,当张君秋重获自由的时候,吴励箴悲喜交集,乐极生悲,第二天就不幸去世,年仅48岁。张君秋这段青岛邂逅的浪漫良缘结束了,这是他遭遇的最致命的打击。
2011年10月20日于青岛夹缝斋(www.xing528.com)
在青岛结识袁世海
我1950年7岁时就酷爱学唱京剧花脸,第一个唱段就是《盗御马·坐寨》,家父给我买来了金少山、裘盛戎和袁世海的唱片,我就通过家里的留声机跟着唱,并且还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金少山的声若洪钟、裘盛戎的韵味浓郁和袁世海的粗犷豪放。后来又跟唱袁世海的《黑旋风李逵》,由于特别喜爱他演唱所用的“炸音”,我就学唱了“李逵下山”和“负荆请罪”两个唱段。1956年,13岁的我参加青岛市少年儿童文艺会演清唱京剧花脸,其中就有李逵“负荆请罪”唱段,完全模仿的是袁世海,而这出戏他后来一直没有再演。到了现代京剧《红灯记》风靡全国时,他扮演的鸠山更是深入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金少山和裘盛戎都已辞世,我唯愿有朝一日能够向袁世海这位京剧表演大家面对面请教……
袁世海
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临。1998年盛夏,袁世海应邀来青岛举办京剧讲座,而我那时正在青岛广播电台主持京剧节目,便于7月28日上午来到他当时下榻的华天宾馆采访。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才听到他说刚刚在洗澡,并说感觉比较累,能否下午再来。我因下午有电台直播节目,又恐错失良机,顿时灵机一动:“袁老师,我早在1953年就学唱过您的《黑旋风李逵》,今天要当面请教。”他闻听后,当即打开房门说:“我的《李逵》已经几十年不唱了,现在会唱的也不多,你真会唱?”我很明白,这是一道“面试题”,于是就硬着头皮班门弄斧唱了“李逵请罪”。他认真听后说:“真难得了,你还会唱这段!不过,这最后一句‘这是某性情粗鲁自作自受,我自己承当’的‘当’字,我后来已经改成不拖腔了,而是斩钉截铁立刻停住,因为是要表现李逵的敢作敢当。”这对我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意外受益,我们的访谈自然也就一帆风顺了。
袁世海在京剧《红灯记》中扮演鸠山
时年82岁的袁世海神采奕奕,兴致勃勃。他首先说,很喜欢青岛,1932年曾来青岛演戏,1938年与吴素秋来青岛演《霸王别姬》(吴素秋演虞姬,他演楚霸王),1940年,他24岁时还与新婚妻子来青岛度蜜月,为此对青岛很有感情,这次再来感到非常高兴。他生于1916年,原名袁瑞麟,8岁时就拜许德义为师练功学艺,又向吴彦衡学习老生。1927年,他11岁时入“富连成”科班学戏,初学老生,艺名袁盛钟,后改学花脸,易名袁世海。在八年科班学艺期间,他勤学苦练,潜心学习前辈及名家的表演艺术。在科班坐科时,就经常与同学裘盛戎、高盛麟偷着出去看“麒老牌”(即周信芳,艺名麒麟童)的戏,对他的全本《关云长》非常着迷。周信芳的戏非常注重进入角色,演戏就是要演人,这样才能吸引观众。他告诉我,他作为以表演功架为主的架子花脸,一直在刻画人物上下功夫。他创演的京剧《九江口》中的花脸张定边,好多唱、念、做、打都是采用周信芳的麒派表演手法。他还提到,京剧《群英会》里有杀蔡瑁、张允一场戏。过去是蒋干盗书回来,曹操一看信就怒不可遏立马杀了蔡瑁、张允。他现在觉得有些太匆忙,又缺过程。因为曹操是政治家、军事家,又爱将如命,头脑不至于如此简单。他认为应当增添这样的情节:曹操急于率领83万人马横扫江南,本就对蔡瑁、张允操练水军耗时太长成效不大而极为不满,这时再看到蒋干盗来的书信,内因与外因一结合,在暴怒之下斩杀蔡、张。再就是当曹操回过味来懊悔万分时,斥责蒋干的原唱词是:“你本是书呆子一盆面酱,杀蔡瑁和张允损某两将。”其实,曹操还是文学家,一个文化人即便是火冒三丈,也不至于说出这般粗俗的话,于是他就改为:“你不该盗书信还自夸自奖,怎知道兵法中奥妙无常。”这样就显得合情合理,曹操这个人物也就更加栩栩如生地立了起来。在京剧中,以笑为例,有大笑、狂笑、微笑、窃笑、阴笑,我们都必须从剧情、人物出发采用不同方式。《群英会》中的诸葛亮和鲁肃,虽然都是老生行当,但他们的出场、下场的脚步是有区别的。说到这里,我不由插言,其实,京剧就是演人的,是“人学”,要演出剧中人物的思想、性格、感情以及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对此,袁世海深表赞同。
袁世海在《群英会》中饰演曹操
袁世海说,京剧必须得常演常新。从京剧史来看,历来如此。大约是在1920年以前,京剧是以老生为主,从程长庚到谭鑫培都是。后来,梅兰芳等“四大名旦”脱颖而出成了主角。不久,又产生了“四大须生”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马连良,还有周信芳等。而在此时,净行(花脸)也在夹缝中崛起。这首先要感谢郝寿臣先生,他在《青梅煮酒论英雄》中演曹操,就有那近百字的大段独白:“龙之为物,能大能小,能升能隐……玄德公,你久历四方,必深知天下英雄,请道其详,操愿闻一二。”这独白的前半部分完全是《三国演义》的原句。而郝寿臣先生念得是那样抑扬顿挫、有板有眼,颇具感情,每次都要赢上三个好。这真是太绝了!此时此刻,袁世海便一鼓作气念出了这大段独白,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确实是精彩绝伦。我能耳闻目睹此情此景,可谓三生有幸。接着,他又提到:促使净行崛起的还有侯喜瑞先生,他是以气魄取胜。《盗御马》“盗马”中的窦尔墩有一句念白:“此乃是天,助我成功也!”侯老在这后三个字的动作是:双手捧着髯口(胡子),搭向右肩,再用右肩肘把髯口挑起来,左手搂住,右手拍腿,然后挑出大拇指。这完全是一气呵成,声情交融,令人叫绝!
袁世海《将相和》(左,饰廉颇)和《盗御马》(右,饰窦尔墩)剧照
还有“十全大净”金少山先生,因与梅兰芳合演《霸王别姬》而赢得了“金霸王”的美誉。记得他1937年回北京挑班的首场演出是《连环套》,他演窦尔墩。那晚的场内场外坐得满满的,他一张嘴连戏园子外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时可没有麦克风等扩音设备。这就叫作“声震屋瓦”。京剧花脸的崛起,郝寿臣、侯喜瑞、金少山三位前辈是功不可没的。
在谈及提高京剧演出水平时,袁世海告诉我,他当年在“富连成”坐科,不管是什么行当,都要听和学,博采众长嘛!他们是看得多,学得多,演得多,视野开阔,谁都会百来出戏。继承不是照搬,老一辈名家也不可能十全十美,总是白玉有瑕。接着,袁世海又强调了文化的重要性。他最初跟郝寿臣老师学习,不仅是学他的艺术,更重要的是学他孜孜不倦研究文化的精神。郝先生只要有时间就在家闭门读书,读得最多的就是《三国演义》。
这次在青岛的采访,使我对京剧艺术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临别时,袁世海主动给我留下他的联系方式,欢迎我经常与他交谈,这更使我喜出望外。
后来,我多次给袁世海打电话问候和求教,他是有问必答,并且总是滔滔不绝,言犹未尽,使我非常过意不去。2000年6月,我兼任《老年生活报》副刊主编时赴北京采访,他在电话中表示非常欢迎,而且把他住所的地址以及周边的标志,非常详细地告诉了我。采访中,为了强调京剧演员要有文化,他从抽屉里找出珍藏的京剧泰斗、当年担任“富连成”总教习的萧长华老先生送给他的《群英会》:“你看,我们的老先生多么不简单。要演好戏,就得有文化,多读书!”就这样,整整采访了两个小时。为了不中断采访,他把座机的电话线都拔了。这使我受益匪浅。我深感袁世海的谈话特点是:没有什么大道理,总是列举一些他耳闻目睹的具体事例,而其深刻的含义也就不言自明、寓于其中了。
笔者采访袁世海写的《京剧表演重有“ 情” 》(《青岛日报》1998年8月29日)
回来后,我写就专访《壮心不已的“活曹操”》在《老年生活报》上发表,在文章开头就引用了曹操的名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来形容他老人家。他收到我寄的样报后,还打来电话表示满意,没想到两年多后的2002年12月11日,袁世海即因病去世,享年86岁。
他的音容笑貌至今历历在目,我却永远不能得到他的教诲了……
2019年1月13日于青岛夹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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