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18年,鲁隐公五年。
如果问及他的摄政感受,第一个关键词应该是“憋屈”——鲁国那班大夫,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第二个关键词,则恐怕是“无趣”了。
无趣到了什么程度呢?说来您也许不信。
五年春,公将如棠观鱼者。臧僖伯谏曰:“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故春、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鸟兽之肉不登于俎,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公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公曰:“吾将略地焉。”遂往,陈鱼而观之,僖伯称疾不从。书曰“公矢鱼于棠”,非礼也,且言远地也。
春天,鲁隐公决定去棠地观看捕鱼。
国君深入基层,考察渔业生产,本来是件好事,没想到遭到大夫臧僖伯的强烈反对。
臧僖伯不姓臧,也不叫僖伯。他是鲁孝公的儿子,名,字子臧,僖是他死后的谥号。
鲁孝公是鲁惠公的父亲,鲁隐公的祖父。
前面说过,诸侯之子叫作公子,诸侯之孙叫作公孙。
因此,臧僖伯活着的时候,叫作公子。按惯例,到了他的孙子那辈,国君要给这一支系“赐族”,一般是以祖父的字为氏,称为某某氏。臧僖伯的后人,便称为臧氏。
臧僖伯即为鲁国臧氏之祖。
臧僖伯为什么反对鲁隐公去棠地看捕鱼呢?理由很简单:但凡与“大事”无关的,则国君“不举”。
什么是大事?
祀与戎,也就是祭祀与军事。和平时期,国君的任务是主持祭祀,凝聚人心;战争时期,国君的任务是组织武装力量,保家卫国。
不举,是不参与,不举行。
国君的一切活动,必须围绕祀与戎来开展。如果与这两件事无关,不好意思,请绕道而行。因为国君是要给全国人民作表率,要为全国人民树立行为规范的。演习大事以端正法度叫作“轨”,选择材料以制作重要器物叫作“物”。国君不讲轨物,叫作乱政。屡屡乱政,则是导致亡国的原因。
所谓“春、夏苗、秋狝、冬狩”,名称虽然不同,都是利用农闲时间,借狩猎之机,讲习武事。每三年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演习回来,进入国都,要整顿军队,还要祭告祖先,大宴群臣,清点战利品,其目的不外乎强化组织领导,明确战斗序列,分清贵贱等级,培养和保持部队的战斗力。
上述活动中,鸟兽的肉如果不能献祭于宗庙,它们的皮革、牙齿、羽毛、角骨不能用来制造礼器和武具,则国君不能对它们下手。至于山林湖泊中出产的一般器用之物,自有下等官吏去打理,绝非国君应该涉猎的。
说一千道一万,捕鱼这种事情,跟你这个当国君的没有一毛钱关系。
臧僖伯说了这么多大道理,鲁隐公却听不进去。他借口说:“寡人其实是去视察边境的。”还是去了棠地,让那里的渔夫给他表演了怎么捕鱼(好可怜的娱乐)。臧僖伯借口生病,没有跟随前往。
《春秋》记载:“公矢鱼于棠。”
后人对矢字的解释有二:一为陈列,也就是鲁隐公命人将渔具陈列给他看;一为射,也就是鲁隐公亲自参与了捕鱼。
不管哪种解释,对于鲁隐公来说,都是“非礼”的行为。而且,棠地远离国都曲阜,鲁隐公跑那么远去看劳什子捕鱼,真是太不应该了!
曲沃庄伯以郑人、邢人伐翼,王使尹氏、武氏助之。翼侯奔随。
现在来说说晋国发生的事。
晋国原本不叫晋国,而叫唐国。
周朝初年,汾水流域的唐国发生叛乱。周公旦带兵平叛之后,为了加强对该地的统治,便封周成王的弟弟叔虞为唐君,史称“唐叔”。
也有这样一种说法:周成王即位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国政由周公旦代管。有一天,周成王和叔虞在一起玩,将一片桐叶裁成玉圭的模样,赏赐给叔虞,一本正经说:“寡人就封你做个诸侯罢!”这是孩子间的游戏。不期天子身边,总是跟着一位太史,将他的言行,一笔一笔,记录在册。第二天上朝,太史提醒周成王:“您昨天说要封叔虞为诸侯,请择日举行仪式。”周成王说:“那是闹着玩的,不能当真!”于是请周公旦定夺。周公旦却说:“君无戏言。”正好唐国没有封君,便将唐国封给了叔虞。
这便是所谓“桐叶封弟”的故事,记载于正史,听起来却很像野史,咱们姑妄听之。
唐叔的儿子姬燮,在晋水之滨修筑了自己的居城,遂以晋为国名。
晋国的第九代国君晋文侯有个胞弟,名叫成师。
晋文侯死后,其子晋昭侯即位,封成师于曲沃,史称曲沃桓叔(桓是谥号)。
曲沃是座大城,比当时晋国的首都翼城还大。按理说,这样的城池是不能封给任何人的。
晋昭侯为什么会犯这样的糊涂?他可不是郑庄公,没有那种把控大局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桓叔也不是京城大叔,他是那种老奸巨猾而且手段毒辣的阴谋家。后人只能推测,桓叔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势力,在朝中处处与晋昭侯为难。晋昭侯没有办法,只得以曲沃相赠,图个耳根清净。
桓叔以曲沃为基地,招兵买马,扩充军备,很快形成了与公室分庭抗礼的局面。
晋国从此进入了“曲沃—翼城”双城时代。
桓叔死后,其子鳝即位,是为曲沃庄伯。
鲁隐公五年,庄伯得到周桓王的许可,从曲沃向翼城发动了进攻。王室不但动员郑国、邢国出兵帮助庄伯,而且派出大夫尹氏、武氏,率领王师参与了这次进攻。
翼侯,即当时晋国的国君姬郄,晋昭侯的孙子。
在王室、曲沃、郑国、邢国的联合进攻下,姬郄抵挡不住,不得不放弃翼城,逃到了随地。
夏,葬卫桓公。卫乱,是以缓。
卫桓公死于鲁隐公四年春。一年多后才举行葬礼,是因为卫国发生了州吁之乱,可以理解。
四月,郑人侵卫牧,以报东门之役。卫人以燕师伐郑。郑祭足、原繁、驾以三军军其前,使曼伯与子元潜军军其后。燕人畏郑三军,而不虞制人。六月,郑二公子以制人败燕师于北制。君子曰:“不备不虞,不可以师。”
就在卫国为卫桓公举行葬礼的时候,郑国派兵入侵卫国,一直打到卫国首都朝歌城郊。这是对去年卫国两次唆使宋国,组织诸侯联军入侵郑国的报复,来得不迟不早,符合郑庄公的一贯作风。
卫国发动反攻,还动用了附庸小国燕国的部队。
周朝有两个燕国,这个燕国不是后来延续到战国时期的燕国,而是地处河南的南燕国。
郑国派大夫祭足、原繁、驾率领主力部队正面迎击。同时,郑国的世子忽(字曼伯)、公子突(字子元)兄弟俩带领一支地方部队(即“制人”)潜入敌后。燕军只顾防备郑国主力部队,没有想到敌人还有这么一手。六月,世子忽、公子突大败燕军于北制。
君子对此评价:没有周密的防备,不可以带兵打仗。
曲沃叛王。秋,王命虢公伐曲沃,而立哀侯于翼。
晋国的事情,发展很快,也很出乎意料。
春天,周桓王派兵帮助曲沃庄伯进攻翼城;秋天,就发生了“曲沃叛王”。(www.xing528.com)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竹添光鸿推测:周桓王之所以帮助庄伯进攻翼城,是因为听信了庄伯的谗言,对翼侯姬郄不满。但是,周桓王给庄伯的命令,是推翻姬郄的统治,改立姬郄的儿子姬光为君。庄伯当然不会那么做,他不但占据了翼城,而且赶走了姬光,打算自立为君。
这个推测基本上说得过去。
周桓王一怒之下,派虢公带兵讨伐庄伯,收复了翼城,立姬光为晋国国君,也就是史上的晋哀侯。
由此可见,王室在那个时候,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而且,周桓王也还是相当有作为的。
卫之乱也,人侵卫,故卫师入。
国是西周初年分封的小国,史料记载甚少。
卫国发生州吁之乱的时候,国派兵入侵卫国,所以卫国派兵进攻国。
九月,考仲子之宫,将万焉。公问羽数于众仲。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故自八以下。”公从之。于是初献六羽,始用六佾也。
九月,仲子夫人的大宫落成。
大宫即宗庙。
仲子于鲁隐公二年十二月去世。三年多后,她的大宫终于完成了建设。按惯例,宗庙落成,要举行隆重的典礼,迎接神主入庙,也就是所谓的“考”。
典礼上表演的歌舞,叫作万舞。
万舞有两种,文舞与武舞。
文舞的表演者,身穿礼服,左手执(一种乐器,形状类似于笛),右手执翟(山鸡的尾羽),动作优雅,又称为舞或羽舞。
武舞的表演者,身着戎装,或者光着膀子,手持干戈,展现武勇之气,又称为干舞。
上至天子,下至普通士人,都可以在祭祀活动中使用羽舞,区别在于舞者的人数: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卿大夫四佾,普通士人二佾。
后人对佾的解释有两种——
一是八人为佾:即天子八八六十四人,诸侯六八四十八人,卿大夫四八三十二人,普通士人二八十六人。
二是平方为佾:即天子八八六十四人,诸侯六六三十六人,卿大夫四四十六人,普通士人二二得四人。
以常识推断,普通士人用十六人的羽舞,未免过于奢侈,第二种解释应该是正确的。
因为要在仲子的大宫前表演文舞,鲁隐公问大夫众仲“羽数”,也就是要使用多少舞者。
为什么有此一问?
原来,鲁国和其他诸侯国不同。鲁国的先祖周公旦,是周朝历史上的“圣人”,为稳固周朝的江山做出了重大贡献。王室为了褒奖周公旦,特许鲁国使用天子的礼乐来祭祀周公旦,也就是可以使用八佾之舞。
但这仅仅是指祭祀周公旦一人。
鲁国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无论祭祀哪一任先君,都堂而皇之地使用天子礼乐,早已成为惯例。诸侯的正室享受诸侯的待遇,仲子自然也应该享用八佾之舞。可问题是,仲子是鲁惠公的第二位正室,此前还有一位“元妃”孟子。这一前一后两位先君夫人,是不是应该享受同样的待遇呢?鲁隐公把握不定,因此要问众仲该怎么办。
众仲的建议是使用六佾。原配与续弦,毕竟有所区别。
鲁隐公听从了这个建议。他在仲子的待遇问题上保持谨慎,是有道理的。因为仲子是允的母亲,而允被认为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审慎对待仲子,既不过度礼遇,也绝不减损应该有的待遇,体现的是鲁隐公对允的尊重。
宋人取邾田。邾人告于郑曰:“请君释憾于宋,敝邑为道。”郑人以王师会之,伐宋,入其郛,以报东门之役。宋人使来告命。公闻其入郛也。将救之,问于使者曰:“师何及?”对曰:“未及国。”公怒,乃止。辞使者曰:“君命寡人同恤社稷之难,今问诸使者,曰‘师未及国’,非寡人之所敢知也。”
宋国派兵入侵邾国,占领了邾国的土地。
邾国搞不过宋国,这是明摆着的事。但是,邾子克知道郑国和宋国有矛盾。他派人对郑庄公说:如果您想找宋国出气,敝国愿意充当向导。
郑庄公当然乐意。四月份他出兵报复了卫国,现在休整了半年,也是时候报复宋国了,于是利用王室卿士的地位,动用了王师,会合邾军,共同讨伐宋国。联军打到宋国首都睢阳,并且攻入了外城。在这种岌岌可危的形势下,宋殇公派人前往曲阜,向鲁隐公求援。
鲁国和宋国结盟,是鲁隐公元年九月的事。去年春天,鲁隐公又和宋殇公非正式会面,进一步加深了两国的关系。鲁隐公也一直关注宋国的战事,知道宋国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已经做好准备要救援宋国了。他问宋国使者:郑国人打到哪里了?
使者回答:还没有打到国都。
对于使者的这个回答,后人有两种解释。
其一,使者知道鲁隐公知道战况,对他的明知故问感到不满,所以说了一句气话。
其二,敌军侵入国都的外城,好比病入膏肓。使者担心,如果把实际情况告诉鲁隐公,鲁隐公考虑到有可能救援不及,干脆不救了。所以故意“缓”报军情,好让鲁隐公坚定出兵的念头。
就是这句话,让鲁隐公一下子就发毛了:你要我出兵救你,共赴社稷之难,至少要对我说实话啊!现在你却说郑国人“还没打到国都”,既然是这样,哪里用得着我出兵相救嘛!
就这样,鲁国中止了派兵。
不难看出,鲁隐公这是借题发挥,借机生事,借坡下驴。所谓“将救之”,其实是根本没有准备。他才不想掺和宋国的事,只不过碍于同盟的情面,惺惺作态罢了。
为什么?
第一,宋国去年两次入侵郑国,都是受州吁唆使。而州吁已经被定性为乱臣贼子,身败名裂,宋殇公也落了个助虐之名。对于这样的盟友,鲁隐公早就想划清界限了。
第二,鲁隐公知道,郑庄公不是好惹的。
冬十二月辛巳,臧僖伯卒。公曰:“叔父有憾于寡人,寡人弗敢忘。”葬之加一等。
臧僖伯,也就是年初劝谏鲁隐公不要去观鱼的那位老夫子去世了。是不是被那件事给气坏了身子,很难说。总之鲁隐公对臧僖伯的死感到很愧疚,说:“叔父对寡人有怨,寡人不敢忘记。”下令提高葬礼的等级。
宋人伐郑,围长葛,以报入郛之役也。
郑庄公终究没有攻破睢阳便收兵回国了。攻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也不是蛮干的人。
年底,宋国反攻,包围了郑国的长葛,以报“入郛之役”,也就是首都外城被攻破那件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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