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700 年传唱不衰,是最早传入欧洲,具有国际影响的著名元杂剧。这块稀世璞玉,经电视编导的妙手雕琢,竟成了南国荧屏璀璨夺目的“和氏璧”。
是何种魔力,竟使旨在弘扬侠肝义胆,舍己救人,知恩图报,复仇光宗的传统道德的古剧,焕发出不可逼视的人性的青春光彩,使原剧那为血淋淋家族灭绝性屠杀而目眦尽裂的滔滔怨愤,化成了探询人欲何以横流的长长问卷?
《古国悲风》的编剧云亮、谢日新、周小兵与导演沈亿秋诸君,不满足于复述一个尽人皆知的复仇传奇故事,而是以现代化传媒将历史是非的价值判断引向了灵魂拷问的人性深度,升华了原剧主题并开阔了今人胸襟——对他们而言,表现复仇的结局,只不过是追求结仇的起因和报仇的得失罢了。从电视艺术的眼光看,这一目的的完成,是通过电视的造型和人物的刻画来实现的。
段飞宇在《古》剧中饰演的晋公,不是历史上与赵盾爷孙同朝的晋灵公、成公、景公、厉公或悼公的替身,也不是元杂剧、京剧(《搜孤救孤》、《八义图》、《闹朝击犬》等)中的同名人物,而是集狮心狐脑于一身的历代帝王的化身,通晓将国家作为一己私产加以精心维护的各种权术:他懂得如何在骄横的臣下面前隐忍不发,懂得如何利用一个野心家的刀去砍另一个权势狂的头,同时警惕着替补者(魏大夫)的剑;他懂得如何用良史董狐的口去揭权臣的丑,再用他的血去浇野心家的蜂巢。他以仁慈公允的假面遮掩了悲剧幕后策划者的凶相,竟博得了愚忠者和屠夫的双重称赞。从他那出尔反尔,喜怒无常,虐人取乐的乖戾举动看,《古》剧对他的揭露是剔肤见骨的。
对于刚直不阿、体贴民情的赵盾(夏宗佑饰)来说,他是至死不悟(不愿也不敢)晋公的阴谋的。《古》剧写他徇情枉法,袒护儿子,后又让人冒名替死,深刻揭示了这个在原剧中通体金光的人物的历史局限性。
辛明饰演的屠岸贾,形神毕肖,阴沉雄蛮,凶悍狡恶,爱妻惜子,是对同类角色的重大突破。第16 集中他与养子赵武的大段心灵对白,淋漓尽致地披示了这位手段狠辣权倾朝野的大奸雄的内心世界:百姓,不过是只服从鞭子的蠢驴!在这人欲横流的世界,你刚想放下剑就已被剑架上了脖子!这正是他杀人如麻,穷兵黩武,以人血来让上苍另眼相看的缘故,多么严酷无情的权利竞争法则!(www.xing528.com)
对人性最复杂最精致变化的出色描写,首推程婴(许松源饰)。他本是个医术精湛的草泽医生,置身事外,自可免祸保身。《古》剧从他目睹赵府满门抄斩而义愤填膺写起,让郡主临危托孤,韩厥舍命救孤的悲潮把他冲向救难保孤的漩涡;屠岸贾欲诛尽全国一岁小儿以斩草除根的危急情势,窃取农夫小孩以瞒天过海的道义谴责,逼着他一步步走上舍子救孤的荆途。子丧妻疯,家毁友故,邻人唾骂,赵朔怨恨,茅六羞辱,更是雪上加霜;好容易捱到复仇成功却笑颜难展:病妻撒手尘寰,赵武怨天尤人,空对荒丘孤坟,呼天唤地奈何!屠岸贾对他的无欲无畏形同槁木产生怀疑,认定他若真能舍子救孤必是天下第一大勇之人。然而,正是这个大勇大义的程婴成了赵屠两族血海深仇的最大牺牲品——让怨毒的蝮蛇噬咬心灵失魂落魄的过了后半生!培根说得好:“报复是一种野蛮的司法。人的天性愈是趋于它,法律和文明就愈是应当剪除它。……念念不忘宿怨而积心图谋报复的人,所度过的将是一种妖巫般的阴暗生活。他们为此而活着时有害于人,为此而死也是不利己的。”程婴是这样,赵朔、鉏麑、灵辄等又何尝不是这样?!当赵朔避难时野人般地捶地咒天,得志后肆无忌惮的杀人取乐,以图重振家威时,确是把自己降至一个复仇工具的可悲境地了,其精神分裂、自戕而亡的归宿当属必然。这个纨绔公子的喜剧式复仇与程婴的悲剧式复仇相映益彰,以狂想衬清醒,以荒诞衬酷烈,深化了《古》剧反剥削制度下的人欲横流和疯狂复仇的主题。
作为一种文化动物,人不可能超越他与生俱来的文化背景而独往独行。屠岸贾改变祖先姓氏的卑贱(周穆王的马车夫)和声名狼藉(谋反逆臣)的孤注一掷失败了,而他“有着显赫姓氏”的养子赵武也被历史积仇的重负压折了脊梁,这位在元杂剧中由屠氏养大却誓言“剐那厮身躯,烂剁了他娇儿幼女”,“把那厮剜了眼睛,豁开肚皮,摘了心肝,卸了手足”的复仇狂,在《古》剧中还原为有情有义,痴恋屠女媛妹,钢刀难举的青年。他在剧末揪心炸肺的控诉,至仁至情,盖住了“世仇至上”的哭嚎。
对人物塑造,主题立意的刮垢磨光,去腐生新,使《古》剧原有的人物性格更加丰富饱满,意态更为鲜活灵动,审美内涵也超越了传统剧目的忠臣义士,忍辱雪恨,光宗耀祖的历史局限,以今人更高的时代审美目光重估了这一震颤人心炳耀青史的《古》剧,予人以含辛茹苦痛彻骨髓的回味。
在《古》剧的人物塑造、主题构思和表演艺术,摄影风格的统一上,沈亿秋继续发扬了她被人誉为“诗化电视剧”的导演艺术风格。昔日在获奖片《雾失楼台》、《我的太阳》中已众口赞妙的诗画意境——那融人物、旁白、画面、音响、音乐为一体,予人以醇美品味和丰富联想的镜头表现力,又一次在《古》剧中得到更佳表现:乌云蓝夜,黄河大荒,枯苇金塘,夕照晚霞;黑甲紫袍,风铃檐角,红烛人影等天然景观和人间色彩,与精心设计的黄、红、黑、蓝为主的摄影基调浑然一体,分化糅合为红黑、红黄、蓝黑、黄绿相间的悲剧色调,融入燕巢兆凶、阴宅闹鬼、鹿羊生变、巫师卜卦的怪异场面,配以悲咽浑厚,古朴苍劲的主题曲和配乐,烘托出一种燕赵悲歌式的雄浑苍凉,旷远幽邃的审美氛围,把北国古剧独有的高远神韵和情调意境点化出来。为突出电视剧特点,《古》剧除多用中、近景镜头以细腻多变的表现人物的面目表情,心理活动和复杂关系外,还不惜花大工本展示声势浩大的全景和远景镜头。如第6 集表现赵府316 人押付刑场斩决的场面就拍得惨烈悲壮:随着镜头推、拉、移、摇,那壁立的山崖,列队横戈的士卒,散发重枷的囚徒,刚毅无畏的眼神,号角鸣咽,旌旗翻卷,愁云惨雾,夕阳金血,拍得一丝不苟,惊心动魄,为后半部的复仇蓄积了足够的感情力量。晋师凯旋的画面,虽仅有晋公群臣数十人出场,却以音响特技暗示出万民同庆,夹道相迎,鼓角震天,欢声雷动的场面,配以人物演技,达到了洗练节制却气势磅礴的审美效果。
总之,无论是在主题掘进、人物塑造上,还是在独特艺术风格的追求和南部电视审美品格的升级上,《古国悲风》都有令人惊讶的丰硕收获,闯出了一条以令人审美觉悟重申古典名剧,以清丽秀婉风格见长的南部电视驾驭雄沉阔大的北国历史题材的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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