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旅行者谁不想到苏联去看个究竟?近十几年来关于苏俄的情形,我读了不少,也听了不少。誉之者说苏联是天堂的临世,毁之者说苏联是疯子造的活地狱。数月以前,我遇着一个新从苏俄来北京的美国教授。我告诉他,我准备到苏联去,他说:“好极了。现在只有苏俄值得一看,别国,连美国在内,都是束手无策,唯独苏俄一往直前,并且在苏俄旅行毫无困难。”不久,我偶与北平某使馆人员快要归国者谈话,我问他是否将取道西伯利亚。他说:“我不走过苏联。我不愿在途中饿死,或被蚊子臭虫咬死,我的行李,我也不要被小偷窃去了。我何不走海道舒舒服服地回家呢?”这个人,我以为是有成见。不过临行之前,我买到一部新出版的《旅俄须知》。著者的口气是袒苏联的,他著书的目的是要劝人到苏联去的,确是他的写法颇使旅行者为难。他说旅行者必须带蚊帐、臭虫药;必须谨防扒手;牙粉、胰子要多带些;纸笔也不可不带。这样说来,到苏联去简直比到中亚细亚还要难些。
我因为这次出国是要去找欧洲各国所藏有关中国的史料,不能不到苏俄去。无论怎样困难,去是要去的。这个大前提决定了,走哪条路颇费斟酌。中苏两国是邻邦,而且疆界相连的几及万里,但是两国之间的交通尚有困难。若乘船过苏伊士运河,不但费钱费时,而且须经过好几个第三国家。若走旱路,最直接的莫过于坐欧亚航空公司的飞机,经新疆、中亚细亚;可是新疆地方当局,抱定闭关割据主义,不许通航得以实现。许多的朋友劝我取道海参崴,不过这也有困难。第一,怎样到海参崴?从天津到海参崴,并没有直航的船。从上海到海参崴虽有船往来,但是航行无定期,且都是装货的船。只有先到日本,再从日本坐船到海参崴——这样,岂不是绕了一个大圈子。第二,从海参崴,坐乌苏里铁路及阿穆尔铁路也费时间。第三,人们所以不愿走东北的缘故之一是精神的不愉快,但是海参崴、乌苏里、阿穆尔(即黑龙江)岂不也是失地?想来想去,我终决定出山海关,取道哈尔滨、满洲里。这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决定虽是这样决定了,经过“满洲国”的困难哪能使我欣然就道呢?
我是八月十六日晚间在北平动身的。因为无同伴,我更加感觉不高兴。十七日清早车到了山海关。我的心跳上跳下,如临大敌一样,不知日本浪人军警要玩什么把戏。殊不知下了车以后,第一件事不是别的,而是在同一个站上等“奉山路”的特别快。直等了三个钟头,谁也没有来理会我,我只好看别人往往来来。山海关这个地方是最奇怪的。车站虽是北宁路的车站,站上的军警及海关职员,除非细加考察,很难分别他们的国籍。车刚到站的时候,站上有一排兵,我当初以为他们是“满洲国”兵。但是排长发号令的时候,用的是日文,我就把他们当作日本兵。后来我又想:或者由日本人用日文发号是“满洲国”的国粹,这些兵仍是“满洲国”的兵。至于旅客,那些坐三等车,背着包袱,牵着小孩,有老婆跟着,不敢左右顾视的,当然是我们贵国人。坐头二等的,有些很难分别。像我那样穿西洋衣服,说湖南话,一班脚夫总疑我是东洋佬。
在站上,忍不住,与日本国际观光社的一个社员交谈起来。这人倒很聪明,一见面他就认定我是中国人,且是一个受过盎格鲁—撒克逊教育的中国人,因为他开口就向我说英文,其实他的北京话比我的还好。他很客气地领导我到一个小钱铺去换钱,这就是我的消遣。“满洲国”的副币轻便整齐极了。我做了一个点历史考据的工作,发现了两个极关紧要的事实:一个是“满洲国”居然自称为“大满洲国”;另一个是在“康德元年”以前居然有“大同三年”。
“大同”这两个字文又引起了许多的感想:戊戌变法家康有为好讲大同,孙中山先生有时候也讲大同;现在郑孝胥又这样的实行大同起来了!大同究竟是大同,还是大不同呢?
十点钟检查行李。检查者是哪一国人,我始终没法断定。检查倒很合理,不过严,也不过于随便。同时我看见一个三等旅客带着一个旧式皮箱,外加木架,架板是无数绳子缚住的,难怪检查者要疑心他。箱子打开以后,检查者要这位旅客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摇一摇,摆一摆,如北平前门外或天津估衣街卖旧衣的那样。检查的时候,旁边站着一个荷枪的兵士,威风凛凛,大有要吞人的样子。许多脚夫闲人围着看把戏,商女不知亡国恨——不知商女者又何其多也!
十点半,我上了“奉山路”的特别快。在上车以前,没有人问我要看护照。上了车以后,前面所讲的那位荷枪兵士不久也上来了,他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欧洲去。大概我的“欧洲”是十足湖南土音的。我说了三遍,他还没有懂。他很气,我也很气。于是我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及北平日本使馆给我的介绍信给他看。他看了,不再问就下车去了。
这样的,我算出了关,进了“满洲国”。现在且谈这个“奉山路”的特别快。最后一辆是头等,头等以前是二等,二等以前是饭车,饭车以前是什么,我没有去看。饭车及头等二等的式样完全与“南满路”相同,而其精致反过之。尤其是那辆头等车,一半是坐车,一半是客厅,最后是观望台;其装饰之巧美,只有日本人能做得出。这辆车子之新,新过“满洲国”。日人好美而尚武,我们好美者尚雅,而雅者多半有痨病:这是什么缘故呢?车开不久,侍役在各客人前搁了双拖鞋。同车者仅四位日本客人,两文两武。文武同时脱下皮鞋,套上拖鞋。我也跟着他们在“奉山路”过日本生活了。
辽西没有特别风景,乡间的状况一如关内,各处都满布太平景象。我看不出什么“王道”,挑担者挑担,赶火车者赶火车,一概仍旧。沿途的站上,兵稍微多一点;沙袋、铁丝网、碉堡似乎也比往日多一点,不过这些只使人们想起霸道。车到锦州的时候,一位高级日本军官上车。站上排满了送行的人:军官居首,次是兵士,再次是成年平民,再后是儿童。车开的时候,行军礼的行军礼,弯腰的弯腰。我不知怎样忽然想起法国一七九一年的宪法。那个宪法把国民分为两种,积极的或动的国民(active citizen)及消极的或静的国民(passive citizen)。静的国民有人权而无民权;唯独动的国民有人权,亦有民权。当时法国革命的激烈分子批评这个宪法为反动。我倒觉得国民有动静之分是彰明昭著的事实,与是非毫无关系。锦州站上的送行列队表示日本人,不分男女老幼文武,都是动的国民。我们的人口虽六倍于日本,恐怕我们之中动的国民之总数还不及日本。(www.xing528.com)
下午七点多钟,车到沈阳,日人叫“奉天驿”。这里我又须等四个钟头。我得想法子“杀时”。在满铁站的食堂里吃晚饭“杀”了一点钟。这里的菜单与“奉山路”车的菜单是一样的,第一行是日文,第二行是和化的汉文。我不懂日文的时候,看和化的汉文;不懂和化的汉文的时候,就看日文;把两种凑合起来,可以勉强定菜。譬如,车上有牛肉扒,日文字母说这就是Beefsteak。“蝴蝶蛋”这个名词多么诱人,但是拿出来一看,不是别的,就是一面煎的两个鸡蛋。吃了饭,还有三个钟头,只好在候车室里观人。许多青年日人,身着洋服,兴高采扬地,在室里谈话吸烟。仔细看看,我觉得他们并不快乐、不自然。快乐的、自然的,还是那些脚拖木屐、身着宽袖大领和服的人。最不自然的是日本军官,他们的长统皮靴子使旁观者看见不舒服!日本的西洋化虽比我们高些,日人的天性似乎不安于西洋文化。日本国内的不安及日本给国际的不安,归根岂不是因为日人中了西洋文化病菌?
十一点上“南满路”的特别快。上车以后就睡,醒来就到了“新京驿”。一九二九年的夏天曾游过长春,现在似乎热闹多了。上了“中东路”的车以后,一个着制服的人进我的房间,问我要名片。他看了,就问:“那边都好?”我答:“那边都好。”他又问:“您舒服吗?有什么事我可做吗?”我答了“没有”,他笑嘻嘻地下去了。不久又来一个着便服的,他道歉式地说:“您知道我不能不这样做。”于是他问我答,不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去等,总共不过四五句,他也下去了。
“中东路”——或“北满路”——车子有点像汪精卫先生所说的破落户,宽大,而且曾有一个时代很讲究,现在不过装个体面而已。上午八点多钟开车,下午两点到哈尔滨。沿途的景象一如常态。我同房的皮箱上面写的P.Y.Wu,但他手里拿的是本日文杂志。我们始终没有交谈一句。
哈尔滨的“格兰得火大鲁”(Grand Hotel)几乎是专为西伯利亚旅行者而设的。事无大小,这旅馆没有不能代办的。旅客把事情委托了以后,可以安心乐意地到街上去玩。上次我在哈尔滨的时候,特区的长官是张焕相。他治哈埠的精神很像诸葛亮治蜀那样,抱定鞠躬尽瘁的目的,事无大小必亲自处理。那时我因为要知道外人对哈埠市政的感想,去找了美国总领事汉森先生谈话。我问他美侨是否缴纳市税。他回答说:“美侨为什么不纳税呢?市中道路、警政、电话等都办得大有长进。我们的商人既然享受这许多的便宜,他们有何理由不纳税?”民国十八年可说是中国人在哈埠的黄金时代。造孔庙、建宫殿式的中学校舍,收回“中东路”的地亩和电话,开市民议会——论市政,那时哈埠是全国的模范市;论国际关系,那时特区长官勇往直前地收复失权。那时在哈埠的中国人真能扬眉吐气,不免太骄傲一点,目中太无人了(这种心理是以后中苏战争的根由);白俄赶车,做叫化子,在街上替人刷鞋,做娼妓,开饭店;赤俄为主义所束,大势所迫,进退两难;至于日人,那时他们是看戏的,不是唱戏的。现在日人不但上了台,且唱的是主角;中国人少数上台的不过装小丑而已。
十九日早晨,搭“中东路”车往满洲里。车子过了松花江,四面一片汪洋。我很奇怪怎么哈埠以北来了一个大湖,打探才知道是涨大水,过了半个钟头始到旱地。下午路过一站名叫“成吉思汗”,可惜我不知道那个地方与成吉思汗有什么关系。大概说来,齐齐哈尔以东,土地肥沃;以西则只有草地,且带点沙漠气象。有几站有日人的军功碑:某年某月某日帝国军队某营某团以少敌众,杀退几千几万中国兵。有些地方有日本军官的土坟,简略的木牌说明这是大佐或中校某某以身殉国之处。
二十日(星期一)清早到满洲里,这是中东路的最西一站,过了这站就入苏俄境了。西伯利亚的特别快还没有到站,我们只好到市里去玩玩。我同两个美国人——一个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法文教员,一个是钟表商——进城。读者不要误会,满洲里与中国其他城市大不一样。第一,此城没有城墙。第二,市上的房子大多数是木建的。第三,街道宽则宽矣,全是自然的,雨后的状况可想而知。第四,店铺的招牌全是汉俄合璧。伙友全是能说俄国话的山东人。不到黑龙江及西伯利亚走走,我们不能知道山东人的殖民能力。走了半点钟,我们把满洲里的街道都走到了。所见的人,汉俄的各半,似乎很相安的。我看见少数日本兵,一个小小的日本旅馆,我没有看见日本商店或日本商人。
十点,“满洲国”检查出“国”旅客的行李和护照。检查护照者是个说英文的日人,连办公室墙上的通告都是日文的。他读了我的介绍信,倒很客气,没有多问,并且祝我一路平安。检查完了,上“西伯利亚特别快”。十一点多钟车开了,我就算经过“满洲国”了。
——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独立评论》第一二三号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