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九一八事变”发生在别的国家——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们想想这事件大概会怎样发展。无疑地,一方面的发展是军事的抵抗。又假若该国也像中国一样不但无抵抗的能力,且也无抵抗的坚强意志——这当然也是不可能的——那又怎样呢?最低限度,民众团体、舆论机关及国会代表要群起追究这事件的责任和经过。政府呢,将不待国民的催迫,就会在国会里发表负责的、附有证据的说明,同时又将不待国联的调查,就会发表白皮书或红皮书或蓝皮书使全世界都能明了该事件的真相。这些口头的或书面的说明,虽然不能完全是客观的、科学的,纵使大部分是当局者为自己粉饰而诿过于人的,总而言之,不待周年的国耻纪念,该国政府对于该事件的官方观,早已为世人所熟知了。
现在我们已到丧失东北的周年忌日了,而我国政府至今没有这样的说明。直到现在,关于“九一八事变”的远因近因我们还有许多问题存在。我国没有国会,当然没有国会记录可寻找。但是我们的政府是对党负责的,政府对党总应该有一个系统的报告。若是有的话,我是没有看过,也没听人说过。至于各国外交部所惯有的色皮书,我至今没有听说我们的外交部关于“九一八事变”发表过。这是个什么样的政府?什么样的国家?
“九一八”的责任问题没有多少人提出过,最大的原因是一般人都想这责任无疑是在日本身上,用不着追究。除非我们把整个东北送给日本,无论我国人民及政府怎样对付日本,“九一八事变”是要发生的,日本是要用武力占领东北的。这几乎是我们全国一致的观察。我对此观察大致是同意的,但不能全无疑问;并且就是中日彼此间的责任问题明白了,我方事前预防的努力的方法及程度都是有问题的。
“九一八”的事变说是日本预谋的,因此是万不能避免的,未免太笼统了。若指日本的军人言——恐怕也还有例外——这话大概是对的。若指彼时的日本政府言,这话显然是不对的。我们的证据是:第一,“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前,日本显然没有外交的预备。国联关于此事最初两次的开会绝不利于日本,就是日本所反对的议案,理事会公然提出,毅然付表决,置日本的反对于不顾。倘“九一八事变”是民政党内阁的政策,那么,日本外务省事先必有一番的努力。纵使我们承认日本外交的笨拙,也不至于全理事会无一国的代表与日本表同情。现在我们知道理事会间接限期撤兵的议案之通告(日本除外)最要原因尚是欧西各国不明事件性质的严重;不然,他们也不会骑上不可下的老虎。这更足证明日本事先没有外交的预备,间接证明“九一八事变”不是民政党内阁的政策。第二,民政党内阁的丧失政权及其最要阁员井上的被刺,皆足证明日本军阀之不满于民政党及民政党之不与军阀同道。第三,为防止事件之更加扩大,币原曾同意于我方锦州设立中立区的提议,并对美国有不侵犯锦州的声明。
不但此也。去年夏季日本政府曾要求我方与之交涉东北悬案,我方除推诿外,别无所为。据我所闻,币原曾向我国驻日公使表示,中国应趁他在朝的时候与日本协议两国关系根本的改造;他说他固不能做人情而不顾日本的利益,但他的后任者要的价恐怕更加高,而且必至闹到不可收拾的田地。币原这种劝告,听说我方置之不答。我不说我国当局不接受币原的要求就是错了,因为就是民政党也可提出我方绝不能承认的条件,但我们应该知道到底在“九一八”以前日本对我们提出了没有一种妥协的方案;倘若提出了,其内容怎样;我方的应付是简直不与谈判呢,还是虽起始谈判,因双方相差的过远就中途停止了。这一段管家的经过,是公仆的政府应该向主人翁的国民报告的。
原来中日的外交,双方均是感到困难的。在我们这面,日本在“九一八”以前已实施了高压的手段,强夺了不少的权利,不能不教我们仇视日本。但是我们的国家尚在统一建设之中。倘若这建设的中国是仇视日本的,必于建设未完成之先遭日本莫大的打击,这是显而易见的。为新中国计,无论治本是亲日或仇日,在过渡的时期不能不万分努力以图避免中日的决裂。就是不为国家打算,单为军政界的领袖打算,也不能不如此,因为我可断定,仇日的领袖或党派,日本人决不是绝不可能的事。尚情感者必说:甲午以后,或“二十一条”以后,中国对日就只有报仇的政策。现在姑不讨论这政策的根本是非;我们要记得,普法之战以后,法人仇视德国的情感当不在国人对日仇视之下,然而直等到法国元气恢复了,俄国的联盟成立了,法国在朝的当局无不尽其力之所能以免法德的决裂。我现在要提出责任问题是“九一八”以前的我国外交当局,尽了还是没有尽了他们力之所能以免中日的大决裂。照我所知,他们不但没有尽,简直不知道大祸之将至。甚至在野人士有以日本舆情之激烈相劝告者,当局亦置之不理。除非别有证据拿出来,“九一八”以前外交当局的误国之罪是不能逃的。
“九一八事变”发生以后,日本的宣传集矢于东北地方当局。这自然有其作用。我们不可完全根据这种宣传来评判我们的疆吏,并且我们还要记得:东北悬挂青天白日旗及积极修路筑路,无论其原动力如何,总是走的路对。张学良氏近日有句话,大致说:“如张氏父子不爱国,哪能有今天之祸变?”其实所谓爱国在今日应该是人人公有的道德,尤其在负国家大任者不能以“爱国”二字搪塞一切。据欧美新闻记者及外交官的调查,近几年来东北人民所受政府及官吏的压迫和剥夺简直不堪言状。这般中立国的人士都说“九一八”以前的政权,就是为东北人民计,是不应该恢复的。凭良心说,东北我也曾实地去考察过,东北的地方行政,若拿关内来比较,只有比平均成绩好,不会比平均成绩坏。但这是因为东北经济较为发达,一切行政的设施比较容易见功效。有了那种经济的基础,当局的人不能励精图治,只知穷兵黩武,闹到财政破产,民不聊生,这责任除东北当局外,是丝毫不能移到别人身上的。一国内政的好坏固然不能充作外国侵略理论的根据,但国际政治事实上论理的少,论势的多。就现在国际大势论,东北以往行政的成绩可说是东北问题的致命之伤。(www.xing528.com)
“九一八”以前的外交,东北当局亦不能完全脱离责任。名义上虽为中央主政,事实上地方实左右之。据我所闻,推诿的政策与其说是中央所决定,不若说是地方所酿成。此外,中村案件及高丽人租地问题,地方当局亦未处置得当。三年以前中俄的冲突,表面上与“九一八事变”无关系,事实上确不少。从法理的立场看,中俄的冲突不能说是俄方负责的;从政治的立场上说,简直不必多此一举。当时军事的经过,因为我们只读受过检查的报纸,还是不明真相。日本及欧美的报纸则无所忌讳,他们说苏俄军队实际入中国境者不满三千人;中国军队除一旅外,毫无抵抗能力。在满洲里及海拉尔,中国军队不但没有抵抗,且于奔逃之前,大肆抢掠,冲突的结果是屈服于俄国的条件。最近英国舆论界领袖库得斯氏(Lione Curtis)发表一部《大问题的中国》,其论中俄冲突与“九一八事变”的关系,颇值得我们的注意。他说:
“日本从此事件得了一个结论,就是中国的军队,若以迅速的强有力的行动临之,无不崩溃。中央及地方的关系是如此疏远,外国可以以武力对付满洲的地方政府而不必对中国宣战。……以事后之明论之,苏俄的胜利,毫无疑问的,给了日本武人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在满洲的日本军官。”
三年以前的中俄冲突的责任,虽在公文上中央已负担起来,但照中国政治的实情看来,地方当局至少要负一半。
然而中央及地方的当局者究竟均是人,还均是中国人,他们也免不了受环境和时潮的支配。我们近几年来朝野所共造的空气,一句话,就是虚骄自负。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不问自己的能力是否与欲望同时长进,不权衡事件的轻重缓急,好像我们的敌人愈多愈好。自己让自己的口号标语麻醉了,而美其名曰,这是“革命的外交”。等到“九一八事变”一发生,前日我们口号标语中所要打倒的,我们厚起面皮来,求他们同情和帮助。当局所做的就是仰承他们的主人翁——民众——的意旨所做的。有这样的民众然后有这样的当局,全国都变为开空头支票的。好在还有一班明眼的外人,知道中国民众尚是中古的民众,所谓口号标语不过是中古人的符咒,是无关紧要的。
我们不要白过“九一八”的忌日而不去追究我们的当局和我们自己的责任。若是白过了,第二次和第三次的“九一八事变”还要发生。至于日本的前途,我是不替他抱乐观的。自从去年的“九一八”到今年的“九一八”,日本的军阀,除为日本民族挖坟墓外,别无所事。所可忧虑的,日本的失败未见得就是中国的胜利。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八日《独立评论》第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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