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界主要从以下四个方面对女性主义认识论进行批评与质疑,女性主义针对这些批评,为女性主义认识论进行了相应辩护。
(一)“女性主义认识论”名称的内在矛盾性
批评者认为,“女性主义认识论”是一个矛盾的术语,因为女性主义是一种谋求社会变化的政治活动,其目标在于消除女性对男性的附属地位,而知识论讨论的是非个人的、客观的、价值中立的知识问题,其目标在于系统地为知识建立和捍卫公正的和无偏见的标准。苏珊·哈克可以看成是这种观点的典型代表,她认为“女性主义认识论”的名称是自相矛盾的,初看起来,就像说“共和国的认识论”一样,并认为女性主义认识论是难以理解的。哈克的批判包括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女性主义认识论者的核心假设是有问题的。女性主义假定的核心原则是“受压迫的、处于劣势的、被边缘化的人,在认知上具有特权的”,以及存在有“明显不同的”女性“认知方式”不为主流知识论所接受;其次,逻辑上由“应该”中推出“是”是错误的,而且,女性主义知识论者要求把认识论政治化也是错误的。哈克指出,女性主义的标签被设计成传达这样一种观点,即科学研究应该被政治化。她担心这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危险的,因为科学研究的目标在于获得真理,但是那些对诚实研究失去信心的人提出科学研究应该政治化的观点类似于一种宣传工作,从政治上看,这也是相当错误的,因为即便是潜在的独裁者也要求政治上进行充分调查和研究[85]。
批评者认为,既然女性主义是一种具有明显党派性的政治立场,它就根本不可能与真理知识或者科学保持任何关联,因为后者的标志恰恰就是具有价值中立性和客观性。女性主义必然会涉及各种带有偏见性的因素,而这些因素正是科学方法以及其他方法论措施旨在从那些可以产生真理知识的假设评判的语境中清除出去的东西。但是,这种批判中隐含着强烈的理论预设,那就是只有当人们假定认识论是而且是当代主流知识论者所认可的那样时(哈克主张女性主义认识论是自相矛盾的)才是正确的。哈克完全可以坚持自己的预设,然而这里的问题不是是否追求与共同体的实践、标准和假设一致,也不是质疑缺少柏拉图的形式或所谓先验真理,而是没有其他方法来定义什么是知识论及其相关的问题。此外,哈克关于“真正的认识论本身是一个整体的学科”这个假设是与事实相矛盾的,在主流认识论者之间,不仅有提倡自然化认识论的,还有各种其他的计划和假设。
女性主义认识论者不相信有理由证明认识论应该被设定为主流认识论那样,认为哈克所预设的前提本身并不是自明的。它们中的每一个都依赖于假设、标准、知识和实践之网,对这些范畴的依赖证明了第三种选择的可能性,也暗示着女性主义认识论是值得追求的,而且标准、利益和传统在解释这类有争议的问题上具有特权。很明显,女性主义者所提出的某些问题必定与主流认识论不相容,至少是不相关的。这些问题包括“谁知道”、“谁的知识”、“谁的科学”之类,它们强调的重点是知识建构的历史性、社会政治性和具体性,所探求的是知识与权力之间的深层关系。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具有语境相关性,因而没有唯一确定的答案。
哈克认为,女性主义所提出的知识的分析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它们把政治因素引入了知识。这种批判预设了人们不能从“应该”中推导出“是”,预设了知识论是非政治的,并且通常是“价值中立的”。然而,这种指责是一种循环论证,而且大多数女性主义者基于坚实的证据拒绝这种观点。在女性主义认识论者看来,非政治的或价值中立的知识论不是他们所主张的,更不是他们的理想。他们指出:“‘恰当的知识论’概念未受批判地保留着对知识普遍说明这个前提是……不可能的。然而,正是这个前提,女性主义知识论者提出了质疑。女性主义者……坚持理论的语境的重要性和特殊性。”[86]女性主义认识论所从事的事业不同于主流知识论,正如科德表明的那样,女性主义认识论对主流认识论的批判是为了“揭露它所宣称的普遍性的假面具”,并在社会领域中从事一种治疗性的实践,使妇女更好地认识自己[87]。因此,不能用主流认识论的标准来批判女性主义认识论。而且,如果批判不是立足于对方的论证过程,基于立场差异的争论是不会有共识的,基于某种预设的论证本身是应该批判的,因为女性主义认识论恰恰是从传统认识论中的某些预设开始批判过程的。
(二)女性主义认识论先验的“政治正确性”及“政治优先性”
政治性既是女性主义者用来替自己立论的工具,也为质疑女性主义论断的批评者提供了反驳的工具,当朗基诺提出要承认“政治的考虑是论证的相关限制因素”[88]时,批评者担心朗基诺的证据观是在主张政治的优先性,这会产生令人担忧的结果:即使一个假设被证据证明是错误的,由于它服务于某种政治利益,它也可能被接受。与此同时,即使一个理论假设是正确的,由于它不利于某种政治利益,它也可能被拒绝。
哈克是坚决批判这种政治化的做法的,她认为,如果说女性主义认识论的目标是“女性主义的价值应该决定被接受的理论”,那么这种政治化的目标会导致“虚假的理性主义者为了某种预定的结论寻找例证”,这会威胁到她称为“一点也不受政治的看法所影响的诚实的研究”[89]。但是,朗基诺所主张的“政治的考虑是论证的相关限制因素”真的是在主张政治优先吗?这是一种误读。这可以从朗基诺的其他核心观点,即她对科学理论的评估标准的说明以及她对客观性的说明中得到解释。在评估的标准上,尽管不同的科学家可能强调不同的价值,然而有一个标准对所有的科学家都是适合的,即经验的适当性,用朗基诺的话说就是“理论或模型在观察上可以决定真理”[90],朗基诺认为,只要认知共同体的结论是“有效的相互批判”的产物,那么这些结论就是客观的,就可以看作知识。这种相互批判“把主观变成了客观,这不是凭借推崇一种主观性而贬低另一种主观性而达到的,而是通过保证那些被认可为知识的东西已经在众多观点的批判下幸存下来而达到的”[91]。为了确保相互批判的有效性,认知共同体必须:(1)有批判的场所;(2)有共同的评价标准;(3)根据批判做出相应的回应;(4)平等的知识权威,确保理论的民主性。这允许人们把他们具有不同的认知德行或恶习作为赞同或反对某种观点的基础,而不允许人们把他们所具有的社会地位和权力作为赞同或反对某种观点的基础[92]。
朗基诺的这些理论可用来消除批评者由于误解所产生的“共同体可能因政治的理由而接受经验所驳斥的假设”的这种担忧。朗基诺明确地否认她“赋予某些形式的女性主义或任何其他的社会或政治的计划以真理的独享权”[93],担忧“共同体可能因政治的理由而接受被经验所驳斥的假设”被“理论在经验上是适当的”这个需求排除了。反对者可能会反驳说,这种被经验所驳斥的证据可能永远不能获得,或者说更好的假设从来没有机会得到发展,因为共同体一开始就因为它们的政治原因而排除了对它们的调查。不过在朗基诺的论证思路中,这种担忧可以被客观性的要求所排除,因为认知共同体必须对批判持开放的态度,没有人有权规定他人对理论的选择,所有人的学术权力都基本平等。正如她在不同的地方所提出的,即使在女性主义知识论中,女性主义的价值也没有特别明显地被授予支配其他价值的权力,她相信个体有相信的自主权,也相信观点的多样性对激烈的、认知上有效的批判性讨论是必要的[94]。她还明确表达过“不同的女性主义观点在理论化的过程中都可能得到体现”[95]的观点。(www.xing528.com)
那么,当朗基诺说女性主义认识论者“承认政治的考虑是论证的相关限制因素”时,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呢?按照她对客观性的理解,价值在理论的发现而不是理论的辩护阶段就已进入了研究的进程中,因为科学家在开始收集证据之前,他们一定要做出很多批判的选择,这不仅包括他们所要调查的对象,而且包括他们想要回答的问题,用来描述研究对象的术语,以及获取数据的测量工具和程序等。这些科学家根据他们的目标做出这些选择,其中一些目标在朗基诺看来可能是政治的,因为这些选择预先内在地限定了一些假说,而且这些限制是进行研究不可避免的先决条件。而且,不同的科学界可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并受到不同的限制。既然客观性的要求是多元性,为了客观性,就不能强迫研究者都接受某种限制。
(三)过分强调女性气质和女性知识的重要性
批评者指责女性主义知识论者过分强调女性主义气质和女性知识的重要性。凯奇指出,女性主义的科学研究受到女性研究的强烈影响,而女性研究非常强调“女性的认知方式”[96]。的确,正如前面章节所涉及的,吉利根曾经基于关怀而非正义主张女性有一种特殊的“女性气质的”道德推论模式,哈特萨克在其女性主义立场知识论的最初陈述中强调“女性气质的”认知风格的作用,认为它们在对女性生活目标的肯定上,在对二元对立思维和男性气质的认知风格的批判上,以及在战胜压迫、建立一个较好的社会上,提供了一种较好的立场。
事实上,女性主义认识论与通常的妇女研究一样,不是简单地断言性别中的差异是哪一极,而是力图寻求一种超越“差异”和“平等”的方法,这从女性主义的研究历史中可以看到。一开始,平等的女性主义者主张,在认知上断言女性气质差异的经验基础是不牢固的。有些女性主义知识论者主张,关于女性气质的认知风格强调情绪的认知潜能,在表述这种风格时必须把它从生理性别差异的主张中分离出来。但是,正如贾格尔批判的那样,这种观点在本质上是自然主义的,它与强调女性气质的认知风格的价值的普遍性陈述不同,它把重心集中在偶然的认知优点上,这些优点可能表现在诸如道德研究之类的特殊的研究语境中[97]。其他如黑人女性主义立场论者、女性主义经验论者和女性主义后现代论者对种族、阶级和性取向等的强调,批判了单一的女性立场。
当然,有些女性主义认识论者贬低抽象的理想而抬高情感的作用,正如哈克批判他们主张“女性知识”更优越,并幻想用“女性知识”取代“男性知识”,“想要用‘女性中心的’规范代替认识论传统中的‘男性中心的’规范”[98],但这只是某些女性主义者的偏激做法,如果以此来批评女性主义知识论对“男性知识”的态度都是如此,而忽略女性主义中的其他论证,那就显得顾此失彼了。其实,绝大多数女性主义者正如哈丁所表述的那样,“主要的女性主义理论家并没有试图以忠诚于一组性别取代另一组——以‘女性中心的’假设取代‘男性中心的’假设”[99]。或者如其他学者所表明的那样,“女性主义科学哲学并不认为女性主义科学应该是一种女性化或‘女性味的’科学”[100]。要知道,女性主义的政治目标从来不是为了达到它所批判的传统知识论的做法,以女性的或者是女性化的这种类别去代表所有的人类。
(四)对“性别与知识关联性”的理解过于泛化和极端
“知识与性别的关系问题”是女性主义认识论最根本、最为关注,也是最具研究特色的主题,有学者甚至认为“在最广泛的意义上,女性主义认识论最基本的信念是,社会性别与知识研究相关的一个领域”[101]。但是批评者也反驳说,虽然在认识活动中不可能完全排除性别性,但并非所有的认识都受到性别的重要影响,女性主义认识论把认识中的性别性扩大化,可能导致荒谬的结论。这不仅为男性科学家所反对,也为女性科学家所不容,有些女性科学家惊呼,在女性主义面前,她们有被科学“变性”的感觉。比如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女数学家诺斯卡说:“当我读到‘女性主义理论’或‘性别差异’的文献时,特别是有关女性科学家在传统的领域中从事研究工作的陈词滥调和评论时,我常常感觉到他们正在称呼我们所有这些人为‘变性人’。”[102]当然,对这种缺陷,女性主义者是有所认识的,正如前面章节中讨论过的,科德在总结认知者的性别问题的意义时就已经表明,提出性别与认知者的关系问题,是为了让人们意识到认知者的特点以及其所处的环境。认知者的特点,认知者物质的、历史的、文化的环境以及他们对研究主题的兴趣,在认识论上与其他关于知识的证据与辩护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最终是要提醒人们注意,讨论性别与认知者的问题不是为了比较不同性别认知者的优劣,而是说主流知识论探讨的范围有点窄了,知识论除了关于研究方法以及知识有效性的标准外,与认知主体有关的知识也是应该关注的。
科德的辩护可以看成是对女性主义认识论的一个有力的支持,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女性主义认识论作为一种新兴的知识论,虽然没有发展出一个完整地、统一地、连续地、更好地认识世界的模式,也没有提出一种替代男性中心主义归纳法或演绎法的女性主义的归纳法或演绎法,但它的启示意义是不容忽视的,这些启示意义有:(1)知识实际上是由一种特殊的社会观建构而成的,因此,从不同的社会观来研究知识论是有意义的。(2)在知识的研究中,我们应该强调主观与客观、理性与情感等的联系,而不能把它们对立起来。(3)我们要认真对待情感、主观和身体在知识论中的地位,而这些方面在传统知识论中却常被忽视。正如凯勒指出的那样,“女性主义的一个独特贡献在于,通过纳入女性和她们的实践经验,同时还纳入所有与女性相关的人类经验领域,即私人的、情感的和性的领域,拓宽了我们对于历史、哲学和科学社会学的理解”[103]。(4)我们要停止把理性和情感之类看作男人与女人区别的标准,反对把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绝对化、固定化。(5)从多重角度观察世界,以女性观察世界的视角来弥补男性观察世界的视角的不足之类的主张,是值得重视的。(6)女性主义知识论者对知识和社会价值关系的持续探讨,对忽视这种关系的分析知识论来说是具有启发性的,而且,这种探讨能确保这些主题继续吸引哲学家的注意力[104]。在现代科学将主体性和价值问题引入知识论之后,女性主义知识论在其中增加了性别的内容,并以性别差异及其文化价值的重新认定和估价作为知识建构的来源,以“社会性别”作为知识论的一个重要范畴,分析不同群体利益对现存文化资源中知识结构的形成产生的不同的影响,从而开辟了以性别为基础对科学知识本身进行解构和建构的新思路,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知识论研究的视域,这有助于我们发现已有理论的局限性,并将对主流话语起抨击、警示和启发的作用。(7)女性主义认识论强调弱势地位者的利益,强调从弱势群体的视角认知世界,这对社会应代表全民的利益而不忽视弱势群体的利益这一主张的提出,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哈丁高度赞扬了女性主义认识论探讨的意义,她认为,女性主义认识论现在几乎应用在所有的社会科学和一些自然科学中,而且“特别是女性主义立场论已经成为一个不可抗拒的反思场所:反思现代知识论和科学哲学的局限性,反思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科学实践,反思科学中公民参与的可获得性和程度,反思性别关系的重要性和描述它们的女性主义的价值,反思西方的概念框架在新兴的多元文化、后殖民的、女性主义的世界中的权威”[105]。当然,女性主义认识论还存在着诸多漏洞、矛盾、混乱和困境,但作为一门新的知识论,它所涉及的议题、研究的结果,建构的纲领已极大地丰富了女性主义学术研究,并对诸多学科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这证明了它自身的意义和价值,借用威利和荷加斯的话说:“女性主义认识论是一个充满活力的领域。它在许多方面都明确地表现出朝向自我批判的敞开性,坚持那些勇于向经验性和理论性的新洞见做出回应的认知理论的意愿性,以及从事开放性批判研究的自觉性。”[106]只要人们不带有预设立场的价值观来看待女性主义认识论,必定会发现知识论需要女性主义,女性主义必将促进知识论探讨的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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