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范儿：和平运动的春秋之道

先来一个大胆设想：在诸侯争霸、烽火连天的春秋时代，谁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有人可能会说是孔子。这个答案不能算错。孔子确实是反战人士，他周游列国十四载，用各种方法劝说诸侯国国君实行仁政，按说获得最高规格的和平奖是没问题的。可是，若放在春秋时代的具体语境中，我们就会发现，孔子可能得不到这个奖。原因很简单，他虽口干唇焦地劝说各诸侯国国君实行“仁政”，但那些当权者都没听他的。孔子是圣贤，是先知，他对后世的影响远远大于当世。换句话说，孔子在当时虽也是公认的大学者，但其名声绝对没有后世那么响亮。此外，就推广和平运动而言，宋国有两个人的外交斡旋反倒取得了切实的效果——各诸侯国举行了弭兵会盟，战火也曾因此而停息。因此，我觉得，在春秋时代，宋国的这两个人最有可能获得最高规格的和平奖。这两个人的名字分别叫华元和向戌。

整个一部春秋史，晋国做霸主的时间最长，长达一百多年，而能对晋国霸主地位构成强有力挑战的就是楚国，因此，晋楚争霸就成了春秋战争史的一条主线。在晋楚争霸的过程中，夹在晋楚之间的郑、宋等小国的命运最悲惨，他们与晋结盟，楚国不高兴，会出兵讨伐；若与楚国交好，晋国也不答应，也会兴师问罪，整个就是个里外不是人。由于饱受战争之苦，所以宋、郑这些“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更加热爱和平。

宋国华元促成第一次弭兵会盟的背景是：鲁成公六年(公元前585年)，晋国出兵讨伐宋国(原因是宋国此前没有响应晋国招集的虫牢之盟，在国际关系中倒向楚国)。楚国这时也出兵讨伐与晋国结盟的郑国。晋楚两个“超级大国”不直接交手，都拿对方的盟国出气。郑国遭到楚国攻击，就向晋国求救，晋国还算仗义，出兵救郑。楚国一看晋国大军真的开过来了，不敢与晋军正面交锋，赶紧撤军。可待晋军回师后，楚又出兵侵郑，但这次郑国奋起抵抗，俘虏了楚国大夫郧公钟仪，并将其献给晋国。晋国将钟仪关在了一处储存武器装备的房子里(名曰“军库”)。

鲁成公九年(公元前582年)，晋景公到“军库”视察，看到了钟仪，就问：“南冠而絷者，谁也?”意思是，那个戴着南方人的帽子而被拘絷在这里的人是谁呀?

负责看管“军库”的人告诉他“郑人所献楚囚也”，是郑国人献给我们的楚国俘虏。齐景公看这个楚囚气度不凡，就叫人给他松绑，并召他上前来问话。这个钟仪很懂礼节，上来就向齐景公“再拜稽首”。

晋景公“问其族”，意思是他的家族世代做什么官。他回答说是做乐官的。

晋景公又问，你还能演奏音乐吗?意思是你做了将军带兵打仗，又被俘三四年，是不是把老本行都快忘光了。

钟仪回答：“先人之职官，敢有二事?”意思是，演奏音乐是我祖先时代的官职，我怎么敢舍弃祖先传下来的本领而去干别的呢?

晋景公让人搬琴上来，请钟仪演奏。钟仪很娴熟地演奏了楚国的乐曲。

晋景公又问：“君王何如?”即，你们楚国的国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呀?

钟仪说：“非小人之所得知。”意思是，这不是我辈小人能够评说的事。在春秋时代，臣子不可轻易论断君王的是非好坏，这叫“为尊者讳”。

晋景公“固问之”，坚持要他谈一谈。

钟仪说：“其为大子也，师保奉之，以朝于婴齐而夕于侧也，不知其他。”“大子”就是后来人所说的“太子”。钟仪这个回答很巧妙，他说，我们楚王做太子的时候，有老师和保姆分别照顾他，他早上向主管国家政事的令尹子重去请教，晚上向主管国家军事的司马子反请教。其余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这个回答其实等于暗示，我们楚王在做太子的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晋景公将此事告诉了晋国的大夫范文子。范文子盛赞钟仪，说他：“言称先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称大子，抑无私也。名二卿，尊君也。”然后向晋景公建议“君盍归之，使合晋楚之成?”意思是您为何不将钟仪这位君子放回楚国，并借此促成晋国和楚国的和好呢?

晋景公听从了范文子的建议，对钟仪厚加礼遇，让他回到楚国转达晋国希望与楚国和解的愿望。就这样，钟仪从一名俘虏立马变成了和平使者。(www.xing528.com)

晋国通过钟仪向楚国释放善意之后，楚国也投桃报李，派公子辰出使晋国，请求重修旧好，缔结盟约。

和平的机会出现了，宋国的华元紧紧地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曙光，登场运作弭兵会盟。原来，宋国的华元与楚国的令尹子重关系很好，同时也与晋国的执政官栾武子关系不错。看到晋楚两国开始互通使者，他于鲁成公十一年(公元前580年)先后出使楚国和晋国，为促成晋楚两国的和解而奔走斡旋。一番外交斡旋之后，两国均同意弭兵会盟。

鲁成公十二年(公元前579年)五月，晋国的大夫士燮与楚国的公子罢、大夫许偃在宋国的西门外会盟。盟誓称：“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胙国。”意思是说，晋、楚两国不要再互相动武，要好恶相同，一个国家出现了灾难、饥荒等情况，另一个国家要伸出援手。如果有人敢危害楚国，晋国就去讨伐他，如果有人危害晋国，楚国也要出兵讨伐。两国使节要互相往来，使两国成为友好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如果有人违背了这个盟誓，就让神灵诛杀他，即便其有强大的军队，也不能保佑国家。

华元策划、斡旋的这次弭兵之盟仅仅维持了三年多的和平。鲁成公十五年(公元前576年)，楚共王就想违背盟约，出兵北略。楚大夫子囊劝谏：“新与晋盟而背之，无乃不可乎?”即我们刚刚与晋国缔结了友好会盟，现在又想撕毁盟约动武，这似乎说不过去。可是，楚国的司马子反说：“敌利而进，何盟有之。”意思是，只要对我们国家有利的事就可以干，还管什么盟约不盟约的。结果，楚共王听从了子反的话，出兵侵扰郑、卫两国。晋国见楚国背弃盟约，亦谋划出兵对付楚国。鲁成公十六年(公元前575年)，晋、楚两国又爆发了鄢陵大战，在此次战役中，晋军打败楚军，获得了胜利。可是，第一次弭兵之盟却因这次战争的爆发而宣告失败。

鄢陵大战之后，楚国自然再无力动武争霸。不过，胜利的晋国也陷入了危机。晋厉公(晋景公已于公元前581年去世)与晋国政治家族之间的矛盾激化，他先清洗了郤氏家族，然后又被大臣栾书、中行偃发动政变所杀，晋国陷入了内乱之中。

此后，晋国、楚国均被内乱所困扰。

到了鲁襄公二十七年(公元前546年)，宋国的向戌终于完成了真正的弭兵会盟。这个时候，晋国的执政官是赵武，楚国的令尹(相当于执政官)是子木，而向戌恰好与这两个人都是好朋友，于是他就“欲弭诸侯之兵以为名”，想通过促成诸侯之间的和平而获取美名，他出使晋国，拜见赵武。赵武与晋国的各位大夫商议此事。晋国大夫韩宣子说：“兵，民之残也，财用之蠹，小国之大灾也。将或弭之，虽曰不可，必将许之。弗许，楚将许之，以召诸侯，则我失为盟主矣。”意思是说，战争是对百姓的残害，是耗费国力的蛀虫，是小国的大灾难。现在有人打算消除战争，即便做不到，您也一定先应允此事。否则，一旦楚国先答应此事，楚国就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那时我们就会失去做盟主的资格了。赵武听从了韩宣子的建议，同意向戌的弭兵建议。

在晋国斡旋成功后，向戌又出使楚国，结果楚国也答应了。随后他又出使齐国，齐国也怕不同意会失去道义支持，也同意了，接着，秦国也同意了。于是，各国约定，仍到宋国召开弭兵会盟。这次会盟，晋、楚、齐、秦、鲁、卫、陈、蔡、郑、许、宋、邾、滕等国在宋国的西门之外结盟。

会盟的过程中，“晋楚争先”，两个超级大国都想做第一个歃血的国家，因为第一歃血盟誓的人为“执牛耳者”，象征着盟主国身份。晋国人说：“晋固为诸侯盟主，未有先晋者也。”意思是，晋国本来就是各诸侯国的盟主，以前会盟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晋国之先的国家。楚国人则说：“子言晋楚匹也。若晋常先，是楚弱也。且晋、楚狎主诸侯之盟也久矣。”意思是，你们说晋国和楚国是两个地位相等的国家，如果一直让晋国在先，那就证明楚国比晋国弱小了。并且，晋国、楚国交替主持诸侯会盟的事也有过好几次了，哪里专在晋国?

会盟的一切事情都谈妥了，没想到就因为一个“排名问题”而卡住了。好在，这个时候晋国展示了难得的大国气度。晋国大夫叔向对执政官赵武说：“诸侯归晋之德，非归其尸盟也。子务德，无争先!且诸侯盟，必有尸盟者。楚为晋细，不亦可乎?”意思是，诸侯国归顺晋国，是因为晋国有德行，而不是归顺晋国的主持盟誓。您致力于修德就可以了，不用与楚国争先歃血。诸侯结盟，当然要有一个操持具体事务、主持盟誓的国家，您就让楚国去替晋国做这些具体事务，不也是可以的吗?

赵武听从了叔向的建议，让楚国代表在会盟中“执牛耳”。弭兵会盟由于晋国的妥协得以成功举行。这次弭兵会盟之后，晋、楚两国之间四十多年没再发生战争，其他国家的战争也极少，中原地区出现了少有的和平局面。

孔子后来研究历史，说在这次会盟中留下了许多精彩的外交辞令。在著《春秋》时，他仍然将晋国放在会盟国的第一位，原因就是晋国更讲信用，更有道义。从这个小细节，亦可看出孔子“春秋笔法”之一斑。

弭兵会盟是春秋时期的和平运动，它对那个时代的国际局势和人民生活均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两次弭兵运动的发起人都是宋国人，弭兵会盟的成功亦是弱小宋国在外交上取得的极大胜利。越是弱国越应在外交上多下工夫，春秋时期的两次弭兵运动再次证明了这个道理。我想，若春秋时期就设有诺贝尔和平奖，那么这个崇高的荣誉一定会授予宋国的华元和向戌——这两个人是那个时代真正的和平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