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团结自污，王翦、萧何不得不自污

世界上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很多，喜欢自我标榜自吹自擂的人也很多，因此，一旦遇到那些肯于自我反省自我批评的人，我们就说这是一种美德。还有一种人，他们不但肯自我批评，还肯自污——明明自己身上很干净，却非要往自己身上倒污水。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自污呢?情况很复杂，不妨举例说明。

鲁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年)，宋国的太宰(即执政官)皇国父要修建一个高台，以供宋平公休闲观景之用。春秋时期没有挖掘机，也没有塔吊，搞建筑基本全靠人工，所以就要征调很多老百姓来干活。可当时正是农忙季节，农民被征调来为国君修建高台，就不能按时收割庄稼。宋国有个叫子罕的大臣，他比较体谅农民的疾苦，就请求等待秋收过后再修建这个高台，以免耽误农民收割庄稼。可是，宋平公说，这个高台是宋国的地标性建筑，一定要如期完成，不能耽误。于是，一些农民被迫放下农活，前来为国君服劳役，无偿修建高台。

农民心里有怨气，就编成歌曲唱了出来：“泽门之皙，实兴我役。邑中之黔，实慰我心。”皇国父皮肤白净，住在泽门，子罕面色黝黑，住在邑中。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住在泽门那个白脸的家伙，就是他强征我们的劳役；住在邑中的那个黑皮肤的人，他才是真正体谅我们的人。歌曲在筑台工地上传唱，很多人都听到了。子罕本人也听到了。可是，子罕没有高兴，反而做出了一个自污的举动。他亲自拿着鞭子来工地监工，还鞭打那些不努力干活的农民，说：“吾侪小人，皆有阖庐以辟燥湿寒暑。今君为一台而不速成，何以为役?”意思是，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都有门窗关闭的房子用来躲避燥湿寒暑。现在，国君不过想修建一个高台，你们却不快点为国君修成，有这么服劳役的吗?

子罕对农民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农民工懵了，再也不唱歌颂他的那首歌曲了。有人对子罕的做法不解，就问他为何要自污。子罕回答：“宋国区区，而有诅有祝，祸之本也。”意思是，宋国本来就是一个非常小的国家，在这样的小国，官员中还有人被诅咒，有人被祝福，这是祸乱的根本呀。

上面这段故事叫做“子罕分谤”。子罕自污，是为了替皇国父和宋平公分担恶名，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宋国的团结。为了宋国团结发展的大局，子罕不惜通过自污的方式来毁坏自己的好名声，这样的胸襟着实令人敬佩。

与子罕相比，秦国大将王翦的自污则另有一番况味。秦始皇要派兵攻打楚国，问李信需要带兵多少，李信回答：“二十万。”秦始皇又以同样的问题问王翦，王翦回答：“非六十万不可。”秦始皇命李信带兵二十万攻楚，结果失败。秦始皇回头再请王翦出兵，并答应了王翦“将兵六十万”的要求。王翦率兵出征之际，秦始皇还亲自送到灞上。

这时，有趣的一幕出现了。统率六十万大军的王翦要秦始皇赐给他许多良田美宅，秦始皇说：“将军行矣，何忧贫乎?”意思是，将军您尽管带兵出征吧，我怎么会让您受穷呢?王翦说：“做大王的将军，有功最终也不能封侯，所以我趁着大王还肯赏我酒饭时，就及时请求点赏赐，以作为子孙后代的家业。”秦始皇听后大笑。王翦带兵到了潼关，仍然五次派遣使者回长安，向秦始皇请求赏赐良田。王翦的部下都看不下去了，说：“将军要求赏赐也太过分了吧!怎么能这么贪财呢?”王翦说：“不是的。秦王为人狡猾，不信任人。现在他把全国的军队都让我统领，我如果不多向他要些良田美宅，不是等着他怀疑我吗?”原来，王翦不断地要求赏赐，并不是真的贪婪，而是为了解除秦始皇对他的疑心——如果他不这么做，秦始皇可能就会疑心他拥兵造反。他一“自污”，秦始皇就明白，王翦的目的只是求财，而非造反，反倒放心了。看来，与多疑的君主共事，臣下有时竟不得不“自污”!这不是有点逼良为娼的味道吗?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萧何的“自污”则更加让人感到心酸。刘邦建立西汉，萧何是第一功臣，当上了相国。汉高祖十二年，黥布反，刘邦带兵去讨伐黥布，萧何镇守关中。刘邦“数使使问相国何为”，即屡屡从前线派使者回来询问萧何在干什么?萧何在干什么?在一心一意地治理国家，“拊循勉励百姓，悉以所有佐军”。治国的同时，还鼓励百姓捐出家财支援国家的平叛战争。按说，萧何的做法实在太好了。可是，有一个门客指出了萧何的危险，他说：“您不久就会被灭族了。您身居高位，功劳第一，不可能再得到皇上的提拔了。可是，自进入关中以后，您就一直得到百姓的拥护，如今已有十多年了；皇上数次派人问及您，就是害怕您得到关中百姓的拥戴，也会像韩信、陈豨等人一样谋反。现在您为何不利用职权贱买土地，租出去赚钱呢?您用这种方法自损名声，皇上才不会对您起疑心。”萧何依计行事，刘邦得知情况后，果然非常高兴。(www.xing528.com)

刘邦打败黥布后回来，百姓拦路上访，控诉相国萧何抢夺百姓田地。萧何拜见刘邦，刘邦笑着对萧何说：“相国对百姓真好!”然后就把老百姓的上访信交给了萧何，说：“君自谢民。”您自己看着给老百姓个答复吧。萧何本是贤相，趁机建议：“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稿为禽兽食。”意思是，长安附近土地少，而刘邦的上林苑空地很多，希望刘邦将上林苑的空地拿出一些来给老百姓耕种。

刘邦大怒，说：“相国你自己到处敛财，却让我把上林苑的空地让给老百姓。有这样的相国吗?”于是就将萧何下狱了。几天之后，有王卫尉(卫尉，乃统率卫兵守卫皇宫之官)问刘邦，为何要将相国萧何下狱?刘邦说，人家李斯做秦始皇的相国，“有善归主，有恶自与”，遇到好事就归功皇上，事情搞砸了就自己替皇上担着。现在，萧何自己收受商人的钱财，却在我面前为民请命，这是他“自媚于民”，所以我要下狱治他的罪。

王卫尉跟刘邦说，相国为民请命，这是职分所在。您以为相国真的贪财吗?当年您跟项羽争天下及后来平定陈豨、黥布叛乱时，萧相国一直镇守关中。当时，萧相国如果对您稍有二心，关中大地早就不是您的了。萧相国当时不贪整个关中这个大财，现在反而会贪商人的一点小财吗?而且，李斯做秦始皇的相国，秦朝最后亡国了，又怎么可以效法呢?

听了王卫尉的这番话，刘邦才知道错怪了萧何，就放萧何出狱。萧何被赦之后赶紧“徒跣谢”。刘邦此时反倒说：“您为老百姓请求上林苑的空地，我不许，我不过是桀纣一样的暴君，而相国您则是贤相。我之所以将您下狱，就是要让百姓知道我的过错，以衬托您的伟大。”看看，萧何自污之后仍不免下狱，若不是王卫尉极力说情，后果真的很严重。

子罕的自污是“舍自家顾国家”，王翦的自污是为了取得秦始皇的信任，萧何的自污是为了免祸，自污的目的可谓每况愈下。另外，若说子罕自污是出于崇高情怀下的自主选择的话，那么王翦和萧何的自污则有着迫不得已的苦衷。情况虽然有差别，但不论哪种自污，自污者都可谓用心良苦。不过另一面我们也不得不说，某种情势一旦逼得人不惜自污，那么这种外部环境一定问题多多。若不是外部环境极度扭曲，又哪有人天生愿意用自污这种扭曲的方式以求自存自保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到底，自污是一种弱者的生存智慧。自污者可怜，逼人自污者可恶。我们与其赞美子罕、王翦、萧何等人以自污求自保的智慧，还不如谴责宋平公、秦始皇、刘邦这类逼人自污的强权人物的罪恶。自污者所谓的智慧，其实正是这些强权人物威逼之下开出来的“恶之花”，它虽是智慧之花，但毕竟散发着苦涩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