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本艮等口述 陈海澄整理
余鼎顺瓷号,坐落青峰岭的解放路口,烧做两行并自行彩绘,还另兼行商,是景德镇的大窑户。老板余昭华(1910~1966),拥护中国共产党,是个开明人士。新中国成立初期,他积极响应人民政府号召,克服困难,带头开工,为解决工人就业和恢复瓷业生产等方面做出了一定的贡献。1951年起任副市长,“文革”期间,不幸受迫害病故。本资料为当年在余鼎顺瓷号工作过的老同志口述,现整理如下。
段本艮(原余家学徒,现省陶瓷工业公司生产科科长):
我是1946年到余昭华家里学徒的,余是我师傅(旧时学选瓷的由老板带为徒弟),我跟师傅多年,对他的情况很了解。师傅也是工人出身,学刹合坯的,所以很了解工人疾苦,对工人好,从来不摆架子,不论什么工人到家里,都客客气气,总是先喝盅糖水,再敬好香烟。工人做事也卖劲,产品质量好。由于师傅的劳资关系融洽,做生意守信用,资产越来越多,到解放时,成为景德镇最大的窑户之一。所有的坯,全在自己窑里烧制,所产白胎,大部分在自己家里彩绘加工,就像今天的“一条龙”,全厂工人108人。当时人们常说,余昭华家里有梁山好汉108将。
新中国成立前夕,师傅与程广水到绍兴处理瓷器店的事情,家小回都昌老家“避难”,只留我与黄毛仔看家。没过多久,师傅回镇,立即组织窑帮拿出米来支援前线。记得有一天,他自己打开米仓,让解放军装满身上的背袋,不计数目,装了就走。后来一位团长住进家里,向我们讲共产党的政策,师傅听了很高兴。过了一段时间,市里号召各窑户开工,师傅本来在二月花朝时已经开了工,只是临近解放时又歇了手。这时候,他把各位做头的(生产组长)请到家里来,商议复工的有关事项,两三天后,各坯房都开了工。由于当时还在打仗,瓷器卖不出去,有的窑户开了工又歇下来,有不少工人又失了业,但师傅家没有歇手,发不出工资,就拿出原来在绍兴买来的“八蜂牌”青洋布抵工资,工人也愿意。我记得我们共得了3匹(1匹为10丈8尺)。
1951年,政府号召扩大再生产,解决市里工人就业。由我经手,只花了1000余元买下了现群英堂背后大坯房1幢,有20多间正间和偏间,增加4只利坯的二白釉。1952年又买下了单栅门的坯房1幢,做3只半利坯的白釉罗汉汤碗。此事不是我经手,不记得钱数,只记得卖主叫曹达云。设备不够用,就修旧利废。以前工人睡觉都是用料板,师傅就叫我买来不少松树板,请来木匠刨光,做工人的铺板,将料板换下来生产用。
师傅还很爱惜工人,同情工人。有一回,一个挑窑柴的人柴不满担,蓬蓬松松,窑里管事的拒不接受,当然这也是他的责任。师傅刚好在窑里,说:“算了,挑担柴不容易,少就少几块”。
伍福初(原余家剐坯工,现东风瓷厂工人,已退休):
我父亲伍以万,在余家画红多年。兄长伍玉龙,也在余家画红。我是1946年到余家剐坯的。1949年二月花朝(农历2月15日),余老板按照传统开了工。没有过几天,听说解放军打过了长江,一霎时,人心惶惶,全镇的窑户都停了工。老板、工人,有的回原籍,有的到附近乡下去了。这时候,余老板来到坯房对我们说,“你们要下乡的下乡,不下乡的就在镇上不要走。为防解放军到了镇,街上关门闭市,缺米缺柴,每人发两块现洋,或作路费,或作菜金,再到家里装两桶米,大家安心渡过难关,等以后形势好转了再说。”当时我们得了钱,打杂的又挑来了米,足足地装满了两泥桶,我们的心都不慌了。4月29日,镇里解放了,没过几天,我那个坯房又开了工——我们几乎没有停工。两泥桶米,除了吃了一点,谁也没有拿走一斗半升。余老板对待工人大方,从来不苛求。1949年下半年,我一连病了几个月,没做事,余老板还是照常发给大米。当时还没有劳保福利,一切按新中国成立前的制度办事。病好了,但身体还很弱,只做半只位子,欠的账,一直无力奉还,余老板也没有催讨过。那时候失业工人很多,有的人要占我的位置,说我做不了事,我不肯,一直闹到瓷业工会。瓷业工会的干部听了以后说:“伍福初欠了一笔账,哪个上位,就负责还那笔账。”那个人不干,结果还是我继续做,没有失业。
程广水(原余家行商方面的管事,前任市五金公司经理,已退休):
我是1948年到余家工作的,开始是搞统计,兼带杂务。1949年起到绍兴华昌甡瓷庄工作,直到1953年该瓷庄停业回市。
余昭华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在绍兴做瓷器生意,而且是靠它发财的。瓷庄是合股经营,余昭华任经理。
1949年农历三月二十六日,我与秦××押5船瓷器(约1000余件)去绍兴。按原来的行程是:从景德镇船运到鹰潭,改火车到临浦,再又用船运到绍兴。这时候,正值解放战争,浙赣铁路不通,船到了鹰潭无法装火车。我们马上电告余昭华,余立即赶到鹰潭,并决定掉转船头,从信江过鄱阳湖,沿长江东下,在太湖经运河到绍兴。由于局势紧张,他还决定与我们同行。船到了余干大溪渡,正值河两岸的农民发生械斗,为了安全起见,船又回到黄金埠。此时黄金埠、景德镇已经解放,余昭华对我说:“家里有上百人,要开工,要吃饭,我要赶回去安排。你在这里守瓷器,我会再派人来与你为伴。”于是,瓷器卸在老宾主白土老板高振书和徐信卿家里。临行,余给我20块光洋作生活费。不久,吴绍国到了黄金埠,我俩专司看瓷,别无他事。到下半年,政局已经稳定,我与吴绍国押着瓷器,从水路运到了绍兴,时间已是11月了。
在绍兴,瓷庄专搞批发买卖,不设门市部。业务主管孔水生,当地人,月薪大米两石。为了使其工作负责,余昭华的经理月薪大米两石也给他,等于拿双薪。当时余昭华曾叮嘱孔水生,所有货款要寄到景德镇,支援复工生产。1951年余昭华又到绍兴,发现孔水生竟用瓷庄现金,为他自己购买了两只金戒指,除了严厉批评他之外,当场把他辞退掉。他的弟弟何生也被遣回景德镇。自此,由我主管业务。余对我很信任,我在黄金埠看守瓷器很尽职,20块光洋没用完,剩余的全还给了余老板。后来我因结婚急用两石米,他也二话没说就给了我。在绍兴与我长谈国家形势与生意前景时,他说,目前国家还很困难,暂时还顾不上发展生产,各方面都要靠自己努力。他还说,绍兴与景德镇相比,景德镇是大头,无论如何要把那里的生产坚持下去。这里的收入,要全部寄往景德镇。从那时起,余昭华就准备缩减瓷庄,直至停业,使全部资金和精力投入瓷厂。他特别交代我在寄钱时一定在大数目后面加点零头,以减少讹错。到1952年,绍兴的瓷庄只剩下我一人。我一人卖陈货,卖一批,寄一笔。记得那一年寄到景德镇的钱一亿余元,税收一分不漏,买胜利折实公债500份(一份合现人民币2元多)。(www.xing528.com)
1953年,绍兴的华昌甡瓷庄全部歇业,我也回到了景德镇,仍在家里分管业务。余昭华对国家是忠诚的,记得全市工商界重估财产时,他交代我们将固定财产的价值往低压。如罗家窑,可值上亿元,他只作了27000元,因为资产越多,盈利也越多,公私合营以后的定息也相应的多。
余乐增(原余家管事,现为民瓷厂干部,已退休):
我是1945年到余家管事的,后来余昭华买下罗家窑,我便到窑里管开窑簿,同时兼任家里管事。
新中国成立时,余的母亲与小孩到乡下去了,他妻子未离开景德镇。他自己到黄金埠处理瓷器之事后,便回到了景德镇。走之前,余昭华对各坯房、窑里做了安排;大坯房和窑里杠金柴2棍,小坯房1棍,每人发给两泥桶大米。由于作了如此安排,余家做到了“窑未停火,坯未停车”。
当时家里驻扎了上百解放军,靠西侧的新坯房全部住满了。余昭华家里人,都迁到江家坞妹夫家里居住。
余昭华回到家不久,有一支军队开往前线,向余借大米若干。余二话没说,亲自开仓,并反复说是支援解放军,不用归还。余的这一举动,使军管会的领导同志大为感动,余昭华就这样出了名。后来军管会还是如数还了米。
开工不久,瓷器销不出去,市里开会研究,工人工资打六四扣,但还是发不出工资。这时候,余昭华除了拿青洋布,还拿了白洋布、大米抵工资。那是困难时期,工人们对这种做法还是很满意的。说到这里,余家哪有这么多大米?他家有个传统,每到深秋,便派我们下乡买米,直到每个大仓装满为止。靠到家屋的新坯房,有三个大仓,一间坯房就是一只仓,一直要吃到第二年新米上市。余家老太太常说:“军中无粮自作乱”。有时候乡下来人,街上里邻向他借一点,也总是解囊相助,从不叫人空手回去,但数目常是三五升,最多不超过一斗。
至于罗家窑,虽然没有以前烧的次数多,但没有停过火,烧烧歇歇,烟囱总冒烟。在一段时间里,是唯一冒烟的窑囱,这件事也得到市里的表扬。窑里只有三只窑的窑柴,得不到周转,银行就贷款帮助。余昭华得到贷款后交代我两件事:一是大量进购窑柴;二是辞掉搭坯户中的两户大户,一户是杨福生,一户是杨福顺,将他兄弟俩空出的窑位,全搭琢器小窑户。我说,只怕难收齐柴钱;余说,收不到就欠账,只管烧。余这样做,又得到广大小窑户的好评,让更多的困难者渡过了难关。
1950年上半年,国家号召全市人民踊跃购买胜利折实公债,以支援国家的经济恢复,购买的重点,当然是工商界。当时市里曾动员向德购买400份,余昭华购买300份。向德怎么也不肯买那么多。一天,全工商界在程家巷上弄的老明星戏院开大会,市长张任之做动员报告,之后由大家当场认购,向德在会上只买了5份。余昭华在会上说:“余鼎顺瓷号认购300份,我个人工资项下购买100份。”余的表态,受到与会者的热烈鼓掌。后来听说工商联只要余买300份。购买公债一事不仅震动全工商界,而且在他家里、厂里也引起纷纷议论和担心。余的母亲对我说:“金海(我小名),老板一下买这么多公债,厂里会倒闭啵?”我说:“不会的,国家会支持。”有的工人也问我这件事,害怕厂里倒闭而失业。我解释说:“全厂有流动资金4亿元,虽然有点影响,但不会导致倒闭,大家放心。”后来捐献飞机大炮,余认购4000万元,也是全市最多的。
再者,劳资协商也是全市搞得最好的,曾在工商界介绍过经验。那时,市总工会在瓷业界建立基层工会,下段有向德、刘经荣,上段有余昭华、邵裕如。余昭华所属厂房以罗家窑为核心,成立了“罗家窑基层工会”,装坯工人程孝平被选为主席,我与段模江、毛文龙等为委员。坯房这一边,成立“余鼎顺号分会”,段玉泉为主席。工会里又成立一个“工人管理委员会”,其宗旨:工人阶级当家做主,对厂方进行监督管理,做好政府助手。同时也明确规定资方有三权:即生产管理权,人事调配权和财权。从此,一切大事经过管理委员会,诸如生产资金用来购买原料和生活用品,以及调换工人等,都经过劳资协商。从那时起,建立新账目,规定老板拿工资。从此,生产搞得热火朝天,工人当家做了主。
由于余鼎顺瓷号各方面都起带头作用,受到省、市有关方面的重视。市贸易公司成立后,余鼎顺号所产瓷器,全部由其包销。省里也有批示,大意是:余昭华经理经营的余鼎顺瓷号,只能上,不能下,如有困难,银行给予贷款,数目不限,直至该企业到公私合营或国营。从此,贷款得到优惠,不须用瓷器或其他物品作抵押,别的窑户则享受不到这一点。1951年,余昭华被任命为景德镇市副市长。此后,他的社会活动多了,家里的事全由我们管理。同年,以余鼎顺瓷号为核心,联营为民光瓷厂,余任经理。1952年,余昭华打报告,申请公私合营,但未得到批准。
至于余昭华的思想为什么一解放就对党有认识,我想,有这么几点:1.从抗日战争发财时起,他便舍得用钱。余常对家里人说:“会赚钱还得会用钱,只赚不用,钱有何用?”就是对工人也如此,有个做坯工,手艺好,但好赌,常向他借,他也总借给他,有一次连病了几十天,也不辞退,后来那位工人的坯越做越好,从不患毛病。还有一个挑担工人,平常送饭回家,发现路上有坯屑,全部捡回来;做饭也仔细,省米省柴,谁要浪费一点,就是老板娘,他也不顾情面提出批评。到年底,余老板奖他一只金戒指。有一次在绍兴,当场拿出可以买40石米的钱捐献给难民,后来瓷器到了当地,一只碗也没有被偷被抢。2.青峰岭还有一位窑户,名叫陈敬斋,地下党员,离余家不过10米路,由于经常接触,可能早就了解共产党的政策。3.解放时,从解放军干部暂住余家起,到后来领导多次登门,如陈璞如、张任之,崔云树等,使他进一步了解党的民族工商业政策,不是像苏联那样同地主一起打倒,而是赎买政策,逐步走向国有化。打个不好听的比方,就像赌博押宝一样,余昭华押到了。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抗拒改造,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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