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重远
景德镇系我国第一产瓷名区,亦全世界瓷业之发源地。其景况之隆替,非特繁乎民生之荣枯,抑且关乎文化之兴衰,国人对此当甚关心。兹将视察所得,表而出之,以供有心人士之研讨焉。月前余应江西当局之召,商谈改革瓷业计划,拟设大规模瓷厂于九江(关于新瓷厂计划,俟办法妥切,当另文发表之)。因想欲改革瓷业,必先明了瓷业的衰落原因,欲知瓷业的落后原因,不能不调查中国第一瓷区的景德镇。时,中国银行总理张公权先生因事同来庐山,亦极关心此事,拟同往参观,藉广见闻,倘有救济方策,彼愿尽其心力,为社会服务。遂于本月之二日,同伴下山,寓南昌中行。乃天不作美,适于余等到赣前一日,南昌去景德镇途中,劫车之案忽然发生,张君职责綦重,不能轻于往试。赣当局为慎重起见,亦劝彼缓行。但张君离沪多日,不克久待。遂召集南昌瓷行及熟悉景德镇情形者,详与面谈。虽未亲临景德镇,而景德镇衰落原因,已知其大概。彼犹以为未足,令南昌、九江中行经理,俟路程平安,陪余偕往,彼遂先期还沪矣。越四日,闻无匪胁,遂与南昌中行蔡经理慎斋,九江中行周经理达人,又邀熟悉该镇情形者数友,同车出发。南昌距景德镇约五百华里,中间有小河四,余等早七时半动身,晚六时始至。因天小雨,车载又稍重,故驰行较缓,若普通汽车约行八小时也。
景德镇地虽偏僻,风景佳幽,山水环抱,竹木繁生。距镇十数里,已望见黑烟缭绕,高入云霄,令人发生一种愉快之感。据同行汤君[汤大纶自台湾来稿称:陪同杜先生到景德镇的是张浩]云:景德镇极盛时代,每年营业至一千四五百万元,窑户四千余户,工人二十万人。驻镇庄客和当地商人,三天一小饮,五天一大宴,麻雀通宵,娟妓遍地,极人间之逸乐。故不料景德镇之有今日凌替也。车近镇边,已见其衰落景象,盖烟囱百余座,出烟者不过十之一二耳。该镇中行经理周筱芳君,率众来迎,因数日前已闻张总理将来景,欢迎故不止一次矣。相见寒暄,余代张君申谢意,是晚与蔡周二经理寓于中行。同来者因家在镇中,各自归家休息。翌晨早八时,出发参观各厂。在叙过参观之前,爱先将制瓷程序,略为说明,免致阅者有混淆不清之感。
按新式制瓷厂,共分六部:1.制料;2.匣钵;3.做坯;4.挂釉绘花;5.烧窑;6.检查包装。其法:将山中取来之石土,配合一定成分(视矿质而异),用水淘洗精制,是曰制料;匣钵者,系瓷器入窑时之外套,匣钵之装瓷,有如帽匣之装帽(匣钵原料,只混合压碎,而不必精制),匣钵之制法,新式用机械,旧式用人工,是曰匣钵厂;将精制之原料,做成种种瓷坯,是曰做坯厂(新式用机械,旧式用人工);瓷坯做成后,有先挂釉而后画花者(画后以火烘之,谓之釉上画、彩画者多属此类),有先画花而后挂釉者(谓之釉下画,青花者多属此类),是曰彩绘厂;挂釉之后,装入匣钵,入窑烧之、是曰窑厂;烧成检查其等级,用稻草包装,是曰检收厂。
以上情形,系指新式窑厂而言,盖一大厂中分为六部分,所设分厂合作制瓷。至于景德镇,则各自成厂,不相为谋。有专做坯者,土名曰窑户(窑户之名不妥,应改为坯户);有专烧窑者,土名曰烧窑户(应改窑户);有专做匣钵者,土名曰匣钵厂;有专画花而自烘之者,土名曰红店;有专检查、专包装之工人,附着于瓷店内者。
先自原料说起。景德镇坯户皆是小本经营,无单独制料能力,其原料皆购于中人(俗称行家)。中人由山中采料时,仅略加水洗,而未能精制,品质既杂,价值又高,影响于成本者最大。至向来产地,距镇不过百二十里,地名曰瑶里,为吴、刘、李、饶诸姓所把持,每岁限制产额,高抬市价,销路好时,每年可坐享纯利四五十万元。按此条系第三类矿,政府本可直接干涉,或任人招领,乃沿袭至今,无过问者。
至坯户做坯,均采用人工制。工人头脑顽固,一切率由旧章。例如三人为一组,每组每日出坯四十二板(每板十七个碗或盘),此系历代相传之数。按理应视营业情形而变更其板数,但一经变化,认为有违规章(俗名行色),群起而反对之。制坯如此,他类可推。
又坯户不能自做匣钵,须购自一定之匣钵厂,是曰宾主制,即一经购定,无论匣钵好坏,一年之内不准另易他厂。按匣钵耐火度须高于瓷器,否则有倒窑之虞,但匣钵厂为贪图厚利起见,匣钵原料常常混以杂质,所以倒窑之事甚多。
至景德镇瓷窑,共一百余座,悉为都昌几家富户所专有。烧窑之制,系按瓷品件数算以柴金,柴金须先纳,烧窑成绩好坏,窑户不负责也。且窑户不必常驻小镇,只令几个窑工管理其事。而窑工不但不赚窑户之薪资,且须向窑户纳以相当之运动费。至窑工损失由何补偿,即坯户烧窑时,须向窑工纳肉金(俗名肉金,实贿赂耳)。坯户如不纳肉金,窑工可任意将坯子毁损,或装于火度低处或高处,易受倒窑之害,坯户遂不得不纳肉金。近以营业萧条,窑户为贪图厚利起见,任意将窑身放大,可多容瓷器,多得柴金。然而窑身大,火度必高,火度高,匣钵不支,因而倒窑之事日有所闻,窑户不顾也。甚至窑户为提高柴金起见,而实行窑禁。何谓窑禁?即各窑户联合起来,每月可烧八次者,而只烧二次,或三次。如此坯户急不能待,柴价虽高,亦得任其摆布。因此,坯户之损失既多,成本必重;成本重而销路迟滞,做坯者日少;做坯者日少,窑户与匣钵厂压迫愈甚,结果则同归于尽而后已。
然此不过内部之病伤,至外部如交通不便,兵匪迭兴,全世界之不景气的狂潮,又卷入中国景德镇,前途益觉暗淡。近数年来,窑户(坯户)由四千减至一千,工人由念万[念万:二十万。念,廿的大写]而减至四万,营业总数由一千四、五百万元,而缩至二、三百万元。每到年终,无论窑户、工人,忠实者,辄悬梁自尽,狡黠者,辄流为匪类。道途污秽,民多菜色,全镇之中,欲找一气色丰润之孩童而不可得。同行的中行三位经理,均是方面大耳,体壮腰肥。周君筱芳,体重二百四十二镑,蔡君慎斋体重二百十九磅,周君达人体重二百十七磅,行至街中时,镇民群来争视,惊若异人。可见该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面团团、腹便便的福人。镇中素有五多之称:鸦片、私娟、臭虫、茅厕、死老鼠是也,故历年常闹鼠疫。近自南昌行营别动队到镇以来,实行干涉,限令清洁,情况较好于前。
以上拉杂所陈,景德镇情形极尽于此。
至于救济景德镇,非无办法,只在政府有无决心耳。历年来,往景德镇参观的人们,总是说各行如何把持,工人如何顽劣,好像景德镇瓷业衰落,全在于此。其实,这不过是景德镇的病象,而并非病因。病因惟何?政府之放任所致也。(www.xing528.com)
查景德镇历代,没有窑官专理大事,工人疾苦、劳资纠纷不能彻底明了,因势利导。自民国以来,纯取放任主义,由地方官代为管理(洪宪时代为重建御窑,曾设过一次陶业监督),而地方官不悉陶业情形,遇事敷衍,不肖之徒,即目为发财渊薮,故景德镇县长及公安局局长,素有肥缺之称。试想,以数十万无知愚人,处于利害相反之地位,纠纷自然难免。而每次纠纷发生,官府不能代决,或决而不得其平,工人只有遵守古法,或诉之武力,以求自决。墨守古法,则近于顽固,施用武力,则纠纷愈多。结果,强凌弱,众暴寡,鲁莽灭裂,残破支离,一至于此。
救济之法,政府首当设一陶政管理机关,隆其职位,大其事权,择一精于陶业而又热心工人福利者,久于其位,遇事则直接处理,无待周折。
工人素怕官府,只要处理得当,无不悦服。
由陶政管理机关,设一原料精制厂,所有原料,均由政府设法用廉价购入,用机械精制后,再以廉价售于坯户。
同时再设一模范瓷厂,示以制瓷方式。合作利益,改烧煤窑减轻成本,铲除窑禁之弊。然后再设一模范合作社,例如合作购买,合作运销,所有种种把持之病,均可扫而除之。
至于根本救济办法。尤须改良交通。景德镇以往运输,全赖饶河通之鄱阳,但饶河上流水浅多滩。秋令水涸,动须匝月[匝月:满一个月。匝:周,遍]方达湖口,费时既久,损害又多,影响于销路甚大。近闻景湖公路(由景德镇到湖口),业已修好,不如改公路为铁路,只铺以轻便铁轨,兼购一小机车,专为运货之用。非特瓷器便于运输,即婺源、祁门之茶,亦找到出路矣。如是,则内外兼攻,百弊尽废,非特恢复原状,且将发扬而光大之。
查景德镇美术制品,近来有进步,惜无人为之沟通合作,砥砺观摩,致被一班奸商,东制一瓶,西画一彩,辗转之劳,利息百倍。故近年景德镇之做瓷者,呈多数亏本,而各处瓷贩,反大发其财(此种瓷贩,专指美术品而言,非一班瓷商也)。是皆工人无知,不知合作所致。
凡此种种,均赖陶政机关为之改弦更张,组织训练。待景德镇瓷业稍有起色,工人生活日渐安定,再进而研究工人教育,公众卫生,景德镇前途,庶有豸乎?[幸而或许解决吧?豸zhì,解决]
记者非有卓识高见挽此颓局,仅就一得之愚见公之社会。深望实业当局,各方领袖,急起设法,速谋补教,勿使此千年国粹而漂浮沉沦,则幸甚矣。至救济景德镇瓷业的概算如左:精制原料厂十万元,模范瓷厂二十万元,各项合作社十五万元,教育补助金及研究费五万元,陶瓷管理机关常年经费二万元,轻便铁轨(二百八十公里)及机车,另请专家预算。[民国二十三年十月一日至二日《江西民国日报》连载]
(一九三四年八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