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工商业中的山东帮传统

王槐荫

在早期天津工商业中，外地帮派除了较早的山西帮和闽粤潮帮之外，大概就要属山东帮了。一些山东人之所以外出经商，主要是由于山东人多地少且又土地贫瘠，再加上地租剥削严重，仅靠务农为生难以存活，逼得人们不得不另谋生路，先是渡海下关东到东北各地垦荒或经商，后来天津逐渐形成工商业城市，在这过程中“闯天津卫”谋生，便成了山东人的另一条主要出路。究竟有多少山东人在天津谋生并没有确切记载。据天津历史博物馆所藏山东同乡会碑所载，在民国二十九年（1940）时，山东旅津同乡约有10余万人，其中以从事工商业的居多。

在津谋生的山东人，大都来自交通便利的胶东、鲁西及鲁北一带，其中又以登、莱、青三州（府）所辖各县的人最多，这三州（府）所辖各县包括今日的蓬莱、黄县、福山、烟台、牟平、威海、掖县、昌邑、潍坊、潍县、益都等地。此外鲁西、鲁北各府县来津者则包括章丘、济南、长清、聊城、广饶、博兴、惠民、利津各县以及冀鲁交界的临清、德州、乐陵、庆云等县。

初期来津谋生的人大都是穷苦人或破产农民，多为生活所迫而来。他们一无资金二无技术，所以多从事卖苦力谋生，如脚行、挑水、粪商、踩房（轧平布的）等，或者充当肩挑手推的小商小贩。少部分人在积累了些资本后转为坐商。直到天津解放前，仍有不少山东人从事小商小贩营生，如开锅饼房、大饼切面铺、肉铺、酒商、炸果子、酱肉等等；还有一些够不上什么行业的，如在北马路商业兴盛时代的北海楼卖鸟或猎狗等活物，或走街串巷，或在娱乐场所卖冰激凌、冰糕的等等，后来在黄家花园专卖冰激凌的四品香，即由山东的小商贩发展而来。

在山东帮中声名最著而时间又早的，当属绸布业中的“祥”字号。他们来津经商与贫苦的小商小贩不同，一开始就是挟带雄厚资金来天津做大买卖，赚大钱的。这主要就是山东旧军镇大财主孟雒川孟家，他们在天津、北京、济南、青岛、烟台、汉口、沈阳、哈尔滨等重要城市都设有绸布店。在天津有八大祥的称号，即瑞林祥、瑞生祥、瑞增祥、庆祥、谦祥益、益和祥、隆祥、瑞蚨祥。

孟家在明朝时期已经是豪富了，不单拥有大量土地，而且兼营商业。初期贩运“寨子布”（一种由章丘辛家寨生产的土布）在济南、周村一带。以后开设棉布店和存放款业务，进而经营茶叶庄、当铺、皮货庄以及织布厂、染坊等。光绪初年来天津开办瑞蚨祥绸缎庄，1912年前又陆续开设了瑞林祥、庆祥、谦祥益、瑞生祥。这几号商店分布在当时的商业中心区估衣街、针市街、竹竿巷一带。门面富丽堂皇，店堂宽敞阔绰，其声势之隆，非一般小商号所能望其项背，并可与天津商号敦庆隆，元隆等绸缎庄分庭抗礼，以致一些资金较小的绸布商不敢在附近落脚开业。

绸布业之外，山东帮能与天津商人平起平坐的当属粮栈业。最初粮栈业是天津商人的一统天下，1935年以后，山东帮与冀州帮一起打入天津，成为鼎足之势。山东帮经营的特点是资金雄厚而又泼辣敢干，善于投机囤积，敢冒风险。他们经营东北的红粮、大豆、豆饼等，向东北销售大量的天津面粉，在投机市场中活动能量极大。经营粮食的还有货栈业，在粮栈中有名的山东商家有德昌盛、成泰东、泰丰等，在货栈中经营粮食出名的山东商店有兴隆栈、聚和栈、通和公等。

随着天津工商业的发展、租界里的官僚、军阀等寓公的增多，由他们的高消费带动起的饭馆业也随之兴旺起来。在饭馆业中山东帮的势力也很大，这些人主要来自于北京。在前清时代，御膳房和光禄寺主管宫内膳食及应酬各大典，宫中膳食门类最多达400余种之多，至乾隆时期偏重山东口味，故山东厨师在大内当差的不少。同时在各王公贵族府中当差的厨师也很多。在市面上小本经营者也不少。到清末，国势衰微，清帝逊位后，各王公贵族也随之家道败落，不少赖以谋生的厨师漂流各地。当其时天津工商业正值兴旺发展时期，于是很多人便到天津谋求生存、发展。到民国初年山东人开办的饭馆号称有“十大楼”，其中包括松竹楼、登瀛楼、东兴楼、万福楼、裕华楼等。山东帮饭馆最初亦开设在天津较早的商业中心侯家后、北大关一带，后来随着商业中心的转移，而移向南市，“七七”事变之后又移到法租界劝业场一带。

山东帮的饭馆在技术上凭借宫廷菜的优势，又不断创新，吸取其他地区风味，既重花样又重质量。而且以海味突出，在同行中独树一帜，与素有盛名的天津“八大成”饭馆同样成为豪门、富商、官僚和军阀政客们大办宴席的主要场所。但在那时代，这个行业无论买卖做得多大，技艺多高，也还是属于“五子行”之列，始终被视为下等行业，社会地位低下，不能与豪门富商、达官贵人平起平坐，进入不了上流社会，直到解放以后才被列为受人尊敬的服务行业之内。

山东帮除了有名的十大楼饭馆外，还有蜚声天津的酱制品业，特别是“三楼”即北大关的天盛号，劝业场的天宝楼、黄家花园的天福楼。最初手艺人也是来自北京，由北京东四的天顺酱肘店转来的。民国初年首先开设的是天盛号，而天宝楼及天福楼则较晚。他们的制品讲究用陈年老汤，与汤卤一锅清的制法不同，用肉讲究用前后肘，与天津专用下五花肉不同，山东人制的清酱肉、烧猪肉、薰黄花鱼，酥鲫鱼，都是别有风味的。应特别一提的是早年开设在东南角草厂庵的惠元益酱制品店，以八宝川盒出名，盒用大漆髹成，外描龙绘凤，内有小格，分放不同风味的酱制品，顾客可到店内购买，也往宅门里送，盒用毕收回。该号于解放前歇业，其技艺也失传。

山东帮经营的工商业中，还有起步较晚但有影响的大企业。如按时间排列，第一家应当是在1911年由山东掖县人刘锡三创办的盛锡福帽庄。刘锡三从一间小作坊开始，经过艰苦创业，勇于革新，凭着质量上乘，品种齐全而在市场站稳脚根，远销国内外，成为驰名中外的帽庄。

第二便是以抵羊牌毛线扬名全国的东亚企业公司，经营者宋棐卿。宋氏从早年经营德昌花边庄起，发展到经营进出口业的德昌洋行，积累了80余万元资金创办东亚企业公司，采用现代化的生产技术及现代化的管理制度，重用技术人才，重视职工技术培训，严格管理，保证产品质量，因而使企业获得良好声誉，除生产毛线外，又建立化学制药厂及麻袋二厂，成为工业中的佼佼者。

第三当推银行界中惟一的山东帮，这便是掖县人刘子山开办的东莱银行，1926年在天津开设分行。银行业务重点是运用刘家的巨大资财经营房地产、棉纱庄、饭店、粮行。银行实际上是刘家的大账房，并不重视对外的金融业务，与一般的工商业户的关系也不深，所以在天津金融界地位并不显著。只是刘子山父子的身份证明而已。

山东帮之所以能形成较大的工商业帮派，具有其本身特点：(www.xing528.com)

1.地区行业界限明显而集中，这主要是他们亲朋之间相互攀援帮助的结果。如饭馆业，多集中于登州府（蓬莱）、济南府、东昌府（聊城），又以登州府的蓬莱、黄县、福山等县的人较多。另一部分与饭馆业有关的行业，如油商则集中于广饶；猪肉商则集中于长清县城北、城南一带；其他如锅饼、大饼、切面、炸果子则集中于惠民；锻铁业集中于章丘；而经营棉花、皮张、花生、枣等土产的则为冀鲁交界地之临清、德州、乐陵、庆云等地，其中很多属于行商性质，当产品收获季节时来津贩卖，再买回工业品返乡。

这种现象以后逐渐发生变化，如猪肉业，民国初年约有90%为长清人，到民国十九年时有80%为长清人，十几年减少了10%；油商业最初几乎全为广饶人，到解放前，油商共有1795户（包括油贩），其中专营户403户，有半数是广饶人，兼营的780户，来源比较复杂，而油商小贩612户，仍有80%至90%为广饶人。

2.大小企业界限分明。天津工商界中从小商小贩到大商号，从小手工业者到开办大工厂各个层面，都有山东人从事经营活动，但各层次中的界限却很分明，发生变动的也多在下层发生。如小商贩中少部分人发展成为坐商，部分小手工业者凭着积累的一点资本开办小工厂，也仅此而已，没什么更大发展。一些大商号大企业绝大多数是一开始创业就拥有雄厚资金的，所以在市场上有稳固的经济实力。而那些处在社会低层靠出卖体力，从事繁重体力劳动而生活的水商、粪商、脚力，维持生计都很难，更从何去积累资金。

3.大企业、大商号不但具有雄厚的资本，而且在政治上也有靠山，与官僚、军阀关系密切，有的本身就是亦商亦官的双重身份。如瑞蚨祥的东家孟雒川，他不但是章丘县的头号大地主，还捐过江苏候补道，与袁世凯、王（清末礼部侍郎）等往来密切；其侄孟觐候与张宗昌、张作霖等结亲结盟，并身为直鲁联军总司令部顾问，借助这些势力以保持和扩大他们的企业和财富。宋棐卿的父亲宋传典曾任山东省议会议长，宋棐卿本人及亲信赵子贞等不但与山东地方军阀韩复榘、孙桐萱等交往，而且还结交了赵丕廉、孔祥熙、林森等国民党上层人物。东莱银行的刘子山，除借重与吕海寰（清驻德公使、外务部尚书）、张勋、张宗昌外，还与日本驻军及洋行直接勾结，靠贩卖鸦片成为巨富。

可见同是山东帮，在社会地位上却相差极为悬殊。

4.山东帮的独特风格。

（1）吃苦耐劳，勤俭办事。不少从事工商业者由于出身贫苦，养成了吃苦耐劳，勤俭的习惯。一旦自己经商、办企业也多保持这种良好习惯，有了盈余也不会赚多少花多少，而是用于积累。

（2）山东帮企业注重信誉，商品齐全，重视质量。以“祥”字号绸缎庄为例，无论从大路货到高档货，呢绒绸缎、皮棉罗纱，全年需用的货色无不齐备，同时还兼营百货。“盛锡福”帽庄的帽子，从冬到夏，从中式到西式，从老年到儿童，各式帽品无不具备，而且注意市场变化，注意款式翻新。山东帮饭馆，同样以品质高赢得市场信誉。山东馆以海味及清嫩脆出名，不但保持了山东的独特风味，还更多地吸收各地长处，结合自己特色加以创新，质量把关极严格。山东馆中的登州府、济南府、东昌府的饭馆风味也不尽相同，而是各具特色，因此山东馆才能在天津市场长期立于不败之地。东亚公司的抵羊牌毛线，亦因不断钻研，改进、提高质量，终将英国蜜蜂牌及学士牌毛线排挤出中国市场。

（3）善于用人。山东帮用人是很小心的，从经理到职员都是经过严格挑选并加以培养的。对东家必须忠诚听话，虽然也用亲戚故旧，更看重才能及人品，因材施用，人尽其才，故而多数被用之人都能成为行家里手。对于不听指挥，行为或生活不受约束，染有嫖、赌习气，则不问亲疏，不讲情面，一律辞退。刘锡三就曾开除其有嫖赌恶习的内弟和外甥，以此警戒全体员工。

山东帮企业大都是东家把持大权并直接参与管理大计。如祥字号经理即便吃股，也不订合同，他们对企业只管日常事务，而无权决定企业的利润分配、人事任免等大事。饭馆业的经理不但不订合同，而且根本不许吃股，以免妨碍东家直接指挥经营权，所以称这类经理为“水牌子上的经理”，东家可以随时辞退他们。

（4）重视服务。业务经营好与差，服务也是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山东帮经营者是很重视的。如“祥字号”绸缎庄，要求他的营业人员必须态度和蔼、善于辞令，说话讲求语言艺术，分析顾客，善于研究顾客心理。经理等人暗地里监督，目的是察看每个营业员的工作，是否做成生意，让顾客乘兴而来，满意而归。饭馆的服务员，在旧社会称为跑堂的，在饭馆被列为首位，即堂、灶、柜、案，这些人善于察颜观色，了解客人心理，每一个人都能维系一批老主顾。即使有时饭菜质量差些或是遇到爱挑剔的客人，也能以娴熟的辞令、和蔼的态度化解矛盾，顾客点菜，即使本号没有也不让客人失望，主动去别的饭馆叫来，因而保证了营业的兴旺。

山东帮经营的企业，精于财物的管理。一切货物收取存用都凭条有账，手续健全，不得乱拿乱用。

（徐雅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