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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仓天心东方三书:品鉴艺术,艺术家与欣赏者的心灵交流

时间:2023-10-0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若真正的艺术是伯牙,那我们便是龙门古琴。艺术鉴赏需要心灵的沟通,这一沟通必须以彼此包容为基础。此理在艺术领域亦能通用,因为自负与虚荣无论之于艺术家或欣赏者,都是沟通心灵的障碍。众多深受日本民众喜爱的剧作,都以珍贵艺术品的失而复得为主线。尽管故事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却充分刻画了武士为忠义献身的精神,以及日本民族对待艺术杰作的珍视之情。但有限的天资、因循守旧的本能,这些都限制了我们品鉴艺术的能力。

冈仓天心东方三书:品鉴艺术,艺术家与欣赏者的心灵交流

诸位可曾听过“伯牙驯琴”的道家传说?很久以前,龙门峡谷深处,生长着一株号称树王的古桐。其树冠高可触及星辰,根系深深潜入大地,青铜般的根须卷曲似沉睡银龙的虬髯。一日,法术高超的道人将树斩断,制成妙琴。此琴生而有灵,桀骜不驯,非圣手难以奏响。长久以来,皇帝将此琴视作珍宝,众多名手纷纷试奏而无果。琴师们煞费苦心,却只能换来古琴轻蔑的刺耳铮鸣,从不屑与他们的歌声同调。

最后,名为伯牙的琴圣出现了。他有如安抚烈马一般轻抚琴身,微微触动琴弦。他歌唱自然四季,高山流水,终于唤醒古桐的记忆,让和煦的春风重回枝头嬉戏。湍急的溪流汇成飞瀑,在峡谷深涧中欢唱,在初生蓓蕾间嬉笑。琴声转而如仲夏之梦,似鸣虫窸窣,如雨声沥沥,又像杜鹃凄凄。忽有猛虎长啸,山谷作答。又入秋,深夜寂寥,草叶结霜,明月如钩,倾洒原野,如繁星落地。凛冬既至,雪花翻飞,野雁掠过长空,冰雹拍打枯枝,其声清脆。

伯牙声回调转,始为恋歌。重林摇曳,好似迷失热恋的情郎。晴空之上一抹淡云,如同高洁凛丽的少女,轻移莲步消失在天际,只留下一抹唤作失望的阴影。声韵再转,唱起剑戟铮鸣,蹄声震震。但见琴中龙门风雨大作,银龙乘电光而起,如山崩地裂,声震四野。皇帝大喜,问伯牙成功秘法。伯牙奏曰:“陛下,他人失败,盖因奏唱自身,我则让琴选择自己的旋律,终究不知是琴为伯牙,抑或伯牙为琴。”

这个故事阐明了艺术鉴赏的奥秘。杰作是一曲交响,在我们最细腻的心弦上弹奏。若真正的艺术是伯牙,那我们便是龙门古琴。在美的曼妙灵手触碰之下,我们隐秘的心弦便会被唤醒,使我们战栗着、振奋着,为美的召唤发出共鸣。心神相通,声虽希而细听,形虽灭而复赏。大师唤起我们从不知晓的旋律,早已遗忘的记忆带着全新的意趣再临。恐惧压抑的希望,深藏心底的期冀,包裹在熠熠光华中重新升起。我们的心,是艺术家挥洒才华的画布;我们的情绪,被他们笔下色彩所掌控。他们创造的光影,是我们的欢喜之光,悲怆之影。那艺术便是自我,而自我亦是艺术。

艺术鉴赏需要心灵的沟通,这一沟通必须以彼此包容为基础。观赏者需要培养接收艺术讯息的正确心态,而艺术家则要深谙传递讯息的法门。身为大名的著名茶人小堀远州,给我们留下了一句意义深刻的话:“面对伟大画作,须以王侯之礼相待。”要理解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必须躬身屏息,静候其缄默中流淌的只言片语。中国宋代著名评论家做过一番有趣的独白:“少年时,我因喜爱作品而称颂作者,但随着鉴赏能力的成熟,我开始赞赏自身,盖因我能喜爱大师们选择让我喜爱的作品。”如今已鲜有人费心研读大师的心境,实在令人慨叹。出于执拗的无知,我们拒绝向艺术家表达最基本的尊重,因而常常错失摆在我们眼前的美之盛宴。大师们时刻在以丰盛佳肴款待我们,而我们因无力欣赏而饥肠辘辘。

在有能力共鸣的人面前,艺术品会成为鲜活真实的存在,它会将你引入美的海洋,与艺术家一同徜徉。艺术家是不朽的,因为他们的爱与恐惧,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我们心中重生。真正打动我们的,是艺术家的灵魂而非双手,是他们的人性而非技巧——愈是充满人性的召唤,我们的回应就愈是深刻。在诗歌与罗曼史中,我们与男女主人公共同经历悲苦与欢喜,这便是我们与艺术家之间不可言说的默契。堪称“日本莎士比亚”的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曾经定下一条戏剧创作的重要原则:务必将观众领入作者的隐秘心境。他曾对多名弟子创作的戏剧表示过赞许,但唯有一部作品能让他感怀至深。这部剧本的情节与莎士比亚《错中错》有些类似,讲述了双胞胎兄弟因被错认而苦不堪言。近松门左卫门说:“这才是一部剧本应该具备的精神,因为它将观众纳入了考量。观众在此处成了知情者,他们知道的比演员更多,他们深知所有误解何在,并对台上埋头奔赴自身悲惨命运的角色深感同情。”

无论东方抑或西方,伟大的艺术家们从不遗忘在作品中植入暗示与引导,因为这种铺陈能够带领观众走进他们的隐秘心境。当我们凝视一件伟大作品,亲身领略了其背后思绪之海的浩瀚缥缈,又有谁能不对它满怀敬畏呢?它们是如此熟悉亲切,与之相比,现代的平庸之作又是如此冷漠黯然!前者让我们感受到了作者倾诉心灵的温暖;后者却只是一种形式化的致意。现代艺术沉湎于技巧的张扬,鲜少超越自身。这正如同自负能够唤起龙门古琴却终告徒劳的琴师们,只愿奏唱自身。他们的作品或许贴近理性,却远离了人性。日本有则古谚:好女难爱自负之人。因为自负之人心中只有自己,没有一丝缝隙让爱情容身。此理在艺术领域亦能通用,因为自负与虚荣无论之于艺术家或欣赏者,都是沟通心灵的障碍

没有任何事物比艺术上的心神相通更为神圣。在两者精神交汇的那一刻,艺术爱好者便超越了自我。那一刻,他既存在于尘嚣,又超然物外。他瞥见了永恒,双眼却不通言辞,难以表达他的欢欣。他的精神从物质中解放,随着万物的韵律而动。正是如此,艺术变得如同信仰,使人性更为高贵。也正因如此,艺术作品带上了令人敬畏的神性。过去日本人对大师作品的敬重非比寻常。茶人将他们珍藏的艺术品像宗教圣器般予以保存,通常要打开层层相套的外盒,才能看见柔软丝绸包裹下的神圣器物。圣器通常难见真容,唯有入室弟子才可一睹其实。(www.xing528.com)

茶道盛行之时,每当太阁麾下的将军们得胜归来,往往会放弃封城划领之赏,转而选择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众多深受日本民众喜爱的剧作,都以珍贵艺术品的失而复得为主线。譬如这样一部作品:细川府上藏有雪村的达摩名画,一日由于守备怠慢,收藏画作的御殿失火。武士奋不顾身冲进火海,决心救出宝贵的画作,然而待他抄起画轴转身之时,却发现所有出路都被火海笼罩。为保护画轴,他裂袖将其包裹起来,继而拔刀剖开身体,将画作塞入伤口。不多时,大火熄灭,人们在余烬中寻到一具焦黑的尸体,珍贵的画作包裹其中,丝毫未被大火所伤。尽管故事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却充分刻画了武士为忠义献身的精神,以及日本民族对待艺术杰作的珍视之情。

然而我们必须铭记,艺术的价值仅止于它能对我们诉说的程度。若我们拥有无限理解力,那艺术便是一种无限的话语。但有限的天资、因循守旧的本能,这些都限制了我们品鉴艺术的能力。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个性反倒限制了对艺术的领悟;而我们的审美理念,又倾向于在过去的作品中寻求共鸣。确实,教养会拓宽我们品鉴艺术的视野,让我们能够欣赏此前未被理解接纳的众多美的表现。但归根结底,我们只是在万物中照见了自身——换言之,我们本身的特性决定了我们的理解方式。茶人收集的艺术品,全都限定在各自鉴赏能力范围之内。

说到这里,便让人想起了小堀远州的一则逸事。远州门下弟子曾这样称赞他藏品中体现的高雅品位:“无论哪件藏品都高雅别致,令人无不赞叹。如此可见,老师的品位高于利休。因为利休所藏之物,千人中唯有一人能真正理解。”远州闻言哀叹道:“这便印证了我自身的庸俗啊。利休之伟大,在于他拥有只收集自身喜好之物的勇气。至于我,却在下意识地讨好一般人的品位。实际上,利休才是千里挑一的大师。”

令人倍感遗憾的是,现代人美术的表面狂热,并不存在真正的感情基础。在这个民主主义时代,人人起哄追捧大众眼中的精品,丝毫不理睬他们内心的感受。他们追求价格高昂,而非品味高雅;追求当下流行,而非传世之美。对民众而言,印满插图的期刊,工业社会昂贵的商品更让他们津津乐道,而他们假意欣赏的意大利早期艺术或足立时代的杰作反倒难以消化。在他们眼中,艺术家之名比他们的作品优劣更为重要。几个世纪前,一位中国评论家曾经慨叹,人们在以耳朵评价画作。正是这种真正品鉴力的欠缺,使得伪经典大肆流行,目光所及无处不在,着实可怖。

考古与艺术混淆,是艺术鉴赏中另一个常见的错误。崇古是人性中最优秀的特质,我们应该将其发扬光大。古代大师开拓了启迪后世之路,自然应该受到尊崇。他们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批判涤荡,依旧能毫发无损地流传至今,并散发着迷人的艺术光辉,单是这点便足以让我们表达敬意。但若仅以作品年代作为价值衡量标准,就是一种愚昧行径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让历史情感凌驾于审美之上。只要艺术家长眠在墓穴中,我们便会献上赞叹的鲜花。19世纪进化论盛行,催生出人们只思考人类而忽略自我的习惯。收藏家们盲目追求能够代表一个时代或一个派别的藏品,却忘记了单独一件杰作带给我们的领悟,会远远超出某个时代或某个派别的众多平庸之作。我们过度热衷分类,却失落了欣赏之趣。牺牲审美判断来拼凑所谓的科学陈列法,已经成为众多美术博物馆的弊害之源。

对于人生的一切重要层面,当代艺术主张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当代艺术是真正属于我们的艺术,也是我们自身的反映。谴责当代艺术,便是谴责我们自身。我们常说当代没有艺术——这该归咎于谁?尽管我们狂热追崇古代艺术,却几乎从不关注自身的可能性,这确实令人羞愧。苦于得不到世间认可的艺术家们,他们疲惫的灵魂正彷徨于人们冰冷蔑视的阴影下!在这个人人以自我为中心的年代,我们又何曾给予过任何灵感?历史怜悯着现代文明的贫瘠,未来则会讥讽当代艺术的荒芜。我们正在摧毁生命中的美好。但愿那位神奇的道人能重现于这个时代,以社会为枝干造出一把巨琴,让这琴在天才的指尖下,奏出又一曲曼妙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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