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帝国：契丹帝国的政治矛盾

947年，契丹帝国第二次帝位争夺战以“横渡之约”为标志，宣告结束，太祖耶律阿保机长孙耶律兀欲即位为契丹帝国第三任皇帝，史称“辽世宗”。第一次帝位争夺战结束后，契丹帝国迎来了较长一段向外发展的黄金时期，将燕云十六州纳入版图，而第二次帝位争夺战虽然宣告结束，但各方势力仅仅是表面上暂时和解，契丹帝国内部各种社会矛盾仍然存在，其中皇权与传统军事贵族阶层之间的矛盾尤为突出。

世宗耶律兀欲正式登基之后，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祖母述律太后对自己权位的潜在威胁。耶律兀欲正式登基后不久，就收到密报，密报中称耶律李胡意图联合述律太后谋反自立为帝。于是世宗耶律兀欲先下手为强，将祖母述律太后和叔叔耶律李胡幽禁在祖州（今内蒙古自治区巴林左旗西南石房子村），令他们在祖陵外面陪伴太祖耶律阿保机。时人以及后世均怀疑所谓的“密报”是世宗耶律兀欲的有意安排，其目的是解除祖母述律太后、叔叔耶律李胡对帝位的威胁。951年，太宗耶律尧骨之子穆宗耶律述律即位，解除了对二人的幽禁。953年，述律太后病逝，时年74岁，与太祖耶律阿保机合葬于祖陵。

世宗耶律兀欲不仅以子虚乌有的罪名幽禁了祖母述律太后，而且在册立皇后的问题上，也有意打压述律家族的势力。太祖耶律阿保机在位时，因妻子述律月里朵及其所在的述律家族在契丹帝国创建过程中功勋卓著，特为述律家族选了汉姓“萧”，并将述律氏（萧氏）定为契丹帝国的后族，契丹帝国的皇后均出自述律氏（萧氏）家族。世宗耶律兀欲主要出于削弱祖母述律太后所在的述律氏（萧氏）家族的势力，在即位不久就册立汉族女子甄氏为皇后。甄氏出生于905年，比世宗耶律兀欲（生于917年）年长12岁。她原本是后唐的一名普通宫女，936年，契丹大军南下，灭亡后唐，随军出征的耶律兀欲看中了时年31岁的宫女甄氏，将她纳为妾室。耶律兀欲在即位的同一年，即947年，便将甄氏册封为皇后。耶律兀欲之所以选定甄氏为皇后，有意回避出身述律氏（萧氏）家族的人选，主要原因是限制祖母述律太后所在的述律氏（萧氏）家族的权势，以巩固帝位。

世宗耶律兀欲册立甄氏为皇后的举动难免触动了契丹传统军事贵族阶层特别是述律氏（萧氏）家族的利益，因而遭到普遍的、强烈的反对。在耶律兀欲册立甄皇后的第二年，即948年，述律氏（萧氏）家族成员中曾坚定拥立耶律兀欲为帝的萧翰，就联合耶律天德、耶律刘哥、耶律盆都等人发动叛乱。此次叛乱声势浩大，参与者也多为位高权重的宗室贵族，如耶律天德是太宗耶律尧骨第三子，耶律刘哥和弟弟耶律盆都均是太祖耶律阿保机的三弟耶律寅底石之子。世宗平定叛乱后，只将出身太宗耶律尧骨一系的耶律天德处死，并以杖击之刑处罚萧翰，将耶律刘哥流放边疆，罚耶律盆都出使契丹帝国西北方向上的游牧部族黠戛斯。这场叛乱平定后的第二年正月，即949年正月，萧翰与妻子、世宗的妹妹耶律阿不里再次联络宗室贵族谋反，世宗耶律兀欲这次没有放过萧翰，而是将他处死，并将妹妹耶律阿不里逮捕入狱，不久之后，耶律阿不里病死狱中。

经过了萧翰的两次叛乱，世宗耶律兀欲深知触动贵族阶层利益特别是契丹帝国后族述律氏（萧氏）家族利益所带来的严重后果。949年农历十月，世宗耶律兀欲迫于压力，不得不册封出身述律氏（萧氏）家族的萧撒葛只为皇后，与甄皇后并立。世宗耶律兀欲共有两位皇后和两位妃子，除甄皇后之外，另一位皇后萧撒葛只、两位妃子萧啜里和萧蒲哥均出身契丹帝国的后族述律氏（萧氏）家族。耶律兀欲共有三子三女，长子耶律吼阿不、次子耶律明扆（即后来的辽景宗）、长女耶律和古典、次女耶律观音、三女耶律撒剌均为皇后萧撒葛只所生，只有第三子耶律只没为甄皇后所生。萧撒葛只薨逝后，谥号为“孝烈皇后”，1052年兴宗耶律只骨在位时，改谥“怀节皇后”。在契丹帝国三百余年间，甄皇后始终未获得任何谥号，甚至当时以及后世的一些典籍不承认她的皇后身份，将她称为“世宗妃”。可见世宗耶律兀欲册封甄氏为皇后，在当时朝野震动极大，以至于后世子孙甚至不愿承认这名汉族女子曾做过契丹帝国的皇后。契丹帝国三百余年间，非述律氏（萧氏）家族出身的皇后仅甄皇后一例，契丹帝国此后的历代皇帝再无人对从述律氏（萧氏）家族中选后的这一传统发起挑战。册立甄皇后所引发的风波，反映了契丹帝国皇权与军事贵族权益之间的矛盾，作为游牧文化的契丹帝国，始终摆脱不了游牧民族血缘氏族势力的影响，也始终摆脱不了传统军事贵族阶层的影响。

世宗耶律兀欲在位期间，一直致力于打压契丹传统军事贵族阶层对皇权的威胁，可恰恰是皇权与军事贵族之间的矛盾，最终导致了耶律兀欲的悲惨结局。

早在949年驸马萧翰等人第二次发动叛乱时，萧翰就试图拉拢太祖耶律阿保机的五弟耶律安端参与其中。在耶律阿保机担任可汗的时期，耶律安端就同三位哥哥耶律剌葛、耶律迭剌、耶律寅底石一起发动过三次诸弟之乱，但他在三次诸弟之乱中均属于胁从叛乱，因而未受到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处罚，甚至在太祖、太宗、世宗三朝屡受重用。926年耶律阿保机征讨渤海国时，就曾任命耶律安端与耶律突欲、耶律尧骨一道统率先锋部队，世宗耶律兀欲在位时，耶律安端一度被封为东丹国王。949年，萧翰等人写信勾结耶律安端一同发动叛乱，还没等耶律安端有所回应，就被其子耶律察割发现。耶律察割毫不犹豫地面见世宗耶律兀欲，告发自己的父亲耶律安端意图与萧翰等人勾结谋反。待萧翰等人的叛乱被平定后，由于耶律安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叛乱行为，因而也就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处罚。

耶律察割告发父亲耶律安端意图谋反一事，并非大义灭亲的忠君之举，而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耶律察割一向外表恭顺、内心狡诈。早在他的伯父、太祖耶律阿保机在位时，一次耶律安端让他去耶律阿保机的宫帐代父奏事，待耶律察割奏事完毕、退出宫帐后，耶律阿保机对左右近侍说：“据朕刚刚观察，察割眼神游移、面有反相，是个凶残顽劣的家伙，绝非表面上表现得那样懦弱！朕如果一个人就寝时，一定不要让他进门。”947年，太宗耶律尧骨病逝于契丹大军从中原北返途中，众将拥立耶律兀欲即帝位，耶律安端本来持观望态度，善于投机的耶律察割连忙怂恿父亲支持耶律兀欲。后来耶律兀欲与祖母述律太后达成“横渡之约”，正式即位，耶律察割因拥立之功，受封泰宁王。(www.xing528.com)

耶律察割因告发父亲而深受世宗耶律兀欲信任，世宗屡屡封赏于他，他借机将自己的帐幕靠近世宗的宫帐。促成“横渡之约”的首功之臣耶律屋质察觉到异样，便向世宗耶律兀欲进言道：“察割连自己的父亲都能出卖，如此不孝之人，怎会忠心于您？此人阴险奸诈，对此太祖都曾有过评价，您不可不防。”耶律兀欲不听，反驳道：“察割舍弃自己的父亲来辅佐我，是何等的忠心啊，不会有什么事情。”此后耶律屋质屡屡秘密上书控诉耶律察割，世宗耶律兀欲非但不听，甚至将耶律屋质的上书拿给耶律察割看。耶律察割看到这些控诉之后，表现得更加忠诚和懦弱，时常假装憨厚，甚至将自己家里的一些小事讲给世宗听，使得世宗认为他对自己开诚布公、无所隐瞒。

951年，中原王朝政局发生动荡，后汉枢密使郭威发动兵变，自立为帝，建立后周。随后，原后汉河东节度使刘崇在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自立为帝，建立北汉，与后周对峙。刘崇主动依附于契丹帝国，自称“侄皇帝”，请求世宗耶律兀欲出兵救援。世宗耶律兀欲御驾亲征，率军南下，援助北汉，母亲萧氏、两位皇后等一众家人随行。契丹宗室贵族、各部将领由于连年征战，人马疲惫，不愿南征，但世宗执意要求他们按期南下，因而导致军中怨言四起。951年农历九月初，世宗耶律兀欲率领本部人马到达归化州（位于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一带）境内祥古山一带，在火神淀宿营。农历九月四日，世宗耶律兀欲举行祭祀，遥祭父亲耶律突欲，当晚举行宴会，款待群臣和按期赶来会师的宗室诸王、各部酋长、诸军将领。世宗醉酒后被左右扶进内帐酣睡。耶律察割见时机成熟，利用军中怨言，鼓动耶律盆都等人即刻发动兵变。耶律察割率众闯入皇帝内帐，乱刀杀死了世宗耶律兀欲和陪侍一旁的甄皇后，随即又将耶律兀欲的母亲萧氏斩杀。耶律察割弑君篡权，史称“火神淀之乱”。

世宗耶律兀欲遇害后，耶律察割一党大肆追杀、拘捕宗室贵族和朝廷重臣，同时加紧洗劫世宗宫帐中的珍宝。叛乱爆发后，耶律屋质连忙脱下象征身份的紫袍，混在人群中逃出生天。世宗耶律兀欲的另一位皇后萧撒葛只因居住在别帐，本来得以幸免，但她得知叛乱消息后，不顾自身安危，乘皇后步辇去找耶律察割，严词要求为太后、世宗和甄皇后收尸，被耶律察割扣押为人质。在发动叛乱的当天夜里，耶律察割就急忙查验世宗宫帐中的珍宝，见到一个玛瑙碗，便爱不释手，并向妻子炫耀：“此乃稀世之宝，如今为我所有！”妻子提醒道：“耶律屋质还没有抓到，他若召集军队来攻打，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活路，你摆弄这东西有什么用！”耶律察割不听，反驳道：“耶律屋质不过统领几个奴仆，成不了事，说不定明天就会来朝觐我，实在不值得忧虑！”

耶律屋质逃走后，连夜找到太宗耶律尧骨的长子、寿安王耶律述律（汉语名耶律璟），劝说耶律述律带头平定叛乱。耶律述律嗜睡，本无心政治，耶律察割发动叛乱前就曾找过耶律述律，游说他参与谋反，但被耶律述律拒绝。耶律述律一觉醒来，耶律察割已然弑杀世宗。当耶律屋质提出请他带头平叛时，耶律述律一口拒绝，耶律屋质拉着他的衣襟哀求道：“大王是太宗长子，察割如果自立为帝，必不容大王，大王如若此时不自救，日后必被察割所杀！”耶律述律这才同意带头平叛。耶律屋质本就是右皮室军详稳（“皮室军”是契丹帝国君主的心腹部队，“详稳”是契丹语“诸官府监治长官”之意），掌握着契丹帝国的精锐部队，火神淀之乱爆发后的第二天清早，他急忙收拢皮室军，在乱军中侥幸逃脱的大臣们也陆续聚拢到耶律述律、耶律屋质身边。耶律述律、耶律屋质率领大军赶到世宗宫帐周围，包围了耶律察割的叛军。因耶律察割扣押了世宗皇后萧撒葛只、太宗次子耶律罨撒葛等一帮宗室贵族、朝廷重臣及其眷属，耶律屋质等人不敢贸然发动进攻。

耶律察割见自己陷入包围，手执弓箭威胁要将人质全部杀死，随即当场杀死了世宗皇后萧撒葛只。正当双方相持不下、耶律察割将要大开杀戒之时，人质中有一位林牙（契丹语官职名称，掌理文翰之官，大致相当于“翰林”）耶律敌猎连忙向耶律察割进言道：“大王您兵少，硬拼恐怕吃亏，如今之计，大王可以遣使对寿安王（即耶律述律）说，您弑君完全是为了拥立寿安王为帝，这样不仅会被赦免，而且还有拥立之功。”耶律察割慌乱之中竟采纳了耶律敌猎的计策。耶律敌猎又说：“如果大王信任我，我愿为大王出使，去见寿安王，为表诚意，还请大王允许我带寿安王的弟弟罨撒葛同去。”耶律察割深信不疑，竟放了耶律敌猎和耶律罨撒葛二人。耶律敌猎带着耶律罨撒葛见到耶律述律、耶律屋质等人后，建议耶律述律将计就计，诱骗耶律察割前来领赏，趁机将其斩杀。耶律述律、耶律屋质等人依计而行，耶律察割果然中计，大摇大摆地来到耶律述律帐中领赏。耶律察割刚一进账，迎面撞见世宗同母弟耶律娄国，未等耶律察割反应过来，耶律娄国一刀将其刺死，左右侍卫一拥而上，乱刀将其碎尸。

契丹大字符牌

耶律察割一死，叛军群龙无首，很快投降，耶律察割诸子、部将和参与叛乱的同党均被诛杀。火神淀之乱平定后，耶律屋质等人拥立耶律述律即帝位，史称“辽穆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