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帝国的革新：诸弟之乱

耶律阿保机登上汗位之后，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汗位传承制度的革新，这同时也是契丹由部落联盟向帝国过渡阶段亟需解决的首要问题。按照契丹选举可汗的传统，一旦汗位掌握在某一家族或氏族手中，就意味着这个家族或氏族的所有成年男子都有机会当选可汗。依照传统，契丹可汗每三年选举一次，虽然可以连选连任，但这一传统毕竟为可汗所在家族或氏族的所有成年男子提供了当选可汗的可能性和合法性。契丹可汗是由选举产生，还是遵照有章可循的继承制度来传承，决定了契丹的国家性质。

针对当时契丹社会发展的新形势与契丹传统选汗制度之间的矛盾，耶律阿保机采取拖延战术，在暂时不改变传统的前提下，将可汗的选举日期一再拖延，以期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应对新的内外形势，继而顺利完成社会变革。直到耶律阿保机登上汗位后的第五年，他仍然未举行可汗选举，这不可避免地遭到直接利益者的强烈反对。对耶律阿保机可汗权位的威胁和挑战，首先来自耶律家族的内部。

面对可汗权位的诱惑，耶律阿保机的弟弟们首先发起对汗位的争夺战。耶律阿保机的父亲耶律撒剌的育有六子，其中包括耶律阿保机在内的前五个儿子均由正妻述律岩母斤所生，第六子耶律苏由侧妻述律氏所生。耶律阿保机的四个同母弟耶律剌葛、耶律迭剌、耶律寅底石、耶律安端结成一派，连续三年发动了三次较大规模的汗位争夺战，史称“诸弟之乱”。

911年农历五月，耶律阿保机的二弟耶律剌葛带头对耶律阿保机的权位发起挑战。耶律剌葛在耶律阿保机称汗之后担任惕隐。“惕隐”（一些中国史籍中亦写作“梯里已”）是负责管理契丹可汗宗族内部政教事务以及后来契丹帝国皇帝宗族内部政教事务的官员，在主要以血缘为纽带结成社会组织的游牧民族中，“惕隐”地位极高，“惕隐”这一官职极为重要。耶律阿保机任命耶律剌葛为惕隐，足见他对这个弟弟的重视，耶律剌葛追随耶律阿保机东征西讨，具备杰出的军事才能，在契丹部众中也颇有威信。权力和能力兼备，使得耶律剌葛逐渐萌生出觊觎可汗之位的野心。按捺不住野心和权力欲的耶律剌葛，终于在911年联合其他三位耶律阿保机的同母弟，挑唆对耶律阿保机心怀不满的契丹守旧贵族，以索取战争中掳来的奴隶和牲畜为由，突然向耶律阿保机发难，借机打击耶律阿保机的权威。耶律阿保机在妻子述律月里朵的提醒下，意识到此事背后并非表面仅仅是对战利品分配提出异议，因此果断拒绝了契丹守旧贵族重新分配战利品的提议。耶律剌葛四兄弟见耶律阿保机并未上当，于是便密谋以武力攻取耶律阿保机的宫帐，抢夺象征契丹可汗权位的旗鼓和祖先的神帐。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耶律阿保机五弟耶律安端的妻子粘睦姑因惧怕祸及自身，偷偷向耶律阿保机告密。耶律阿保机迅速采取行动，逮捕了四位弟弟。耶律阿保机念及手足之情，并没有处罚弟弟们，而是拉着他们登上高山，令他们立誓效忠自己，随即便原谅并释放了四位弟弟。第一次诸弟之乱宣告结束，耶律阿保机与弟弟们继续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一年多之后，即912年农历七月，耶律剌葛、耶律迭剌、耶律寅底石、耶律安端四兄弟在耶律阿保机的叔父耶律辖底的怂恿下再次发动叛乱，新任惕隐、耶律阿保机的堂弟耶律滑哥也参与其中。耶律滑哥是耶律阿保机的叔父耶律释鲁之子，少时与耶律阿保机兄弟一同玩耍，一次因遇老虎险些丧命，幸好被耶律阿保机救下。耶律滑哥成年后，与父亲耶律释鲁的小妾私通，被耶律释鲁发现。耶律滑哥为避免遭受责罚，竟抢先杀害了父亲耶律释鲁。耶律释鲁遇害后，耶律阿保机掌权，为保住耶律家族颜面，耶律阿保机只好将罪责全部推诿于耶律释鲁的小妾，并将她处死，而对耶律滑哥则未予以惩罚。第一次诸弟之乱之后，耶律阿保机褫夺了弟弟耶律剌葛的惕隐之位，将耶律滑哥任命为新的惕隐。耶律滑哥非但不念及耶律阿保机的救命之恩、包庇之情、擢拔之义，反而恩将仇报，积极为耶律剌葛等人出谋划策。耶律剌葛四兄弟与耶律辖底、耶律滑哥等人谋划，趁耶律阿保机领兵亲征术不姑部凯旋之际，率军在半途阻截耶律阿保机。两军相持之时，耶律剌葛四兄弟毫不掩饰地要求遵照选举可汗的传统竞选。耶律阿保机没有与叛军发生正面冲突，而是假意应允，随即率军南下到达十七泺，立即举行选举仪式和燔柴礼，自行宣布自己是新可汗。这一做法完全符合可汗连选连任的传统，耶律阿保机抢在诸弟之前取得了可汗的合法地位。耶律阿保机抢先一步选举、登基，本就令耶律剌葛等人措手不及，又迅速率军北上，以正统可汗身份讨伐叛逆，轻而易举地抓获耶律剌葛四兄弟和叛乱者。耶律阿保机再一次念及手足之情，释放了自己的四个弟弟，但果断地处决了众多叛乱者。他将参与叛乱的叔父耶律辖底及其子耶律迭里特缢死，将耶律滑哥处以极刑。耶律滑哥临刑前，耶律阿保机难忍心中愤恨，历数其罪行：“滑哥不畏上天，反君弑父，其恶不可言！诸弟作乱，皆此人教之也！”至此，第二次诸弟之乱被耶律阿保机成功平定。

913年农历三月，距离第二次“诸弟之乱”还不到一年时间，耶律剌葛、耶律迭剌、耶律寅底石、耶律安端四兄弟又一次发动叛乱。这次，四兄弟吸取了上一次失败的教训，趁耶律阿保机率军亲征芦水之机，自制旗鼓，抢先举行燔柴礼，拥立耶律剌葛为新可汗。之后，四兄弟兵分两路：耶律迭剌和耶律安端率领1000名精骑佯装去向耶律阿保机汇报政务，企图趁耶律阿保机不备之时将其杀害，耶律剌葛和耶律寅底石则率领叛军主力攻打留守老营的可汗宫帐，企图抢夺象征可汗权位的旗鼓和神帐。耶律迭剌和耶律安端没有多少权力斗争经验，他们的计谋很快被哥哥耶律阿保机识破，二人被擒，他们率领的1000名精骑也被耶律阿保机轻易收编。耶律剌葛和耶律寅底石一路兵马进展顺利，他们指挥叛军猛攻耶律阿保机留守老营的可汗宫帐。耶律阿保机的妻子述律月里朵沉着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面亲自率领自己掌握的侍卫亲军——珊瑚军拼死抵抗，一面派人火速向耶律阿保机求援。叛军依仗人多势众，放火烧毁了可汗宫帐的大批辎重和帐幕，夺走了象征可汗权位的旗鼓和神帐。述律月里朵一面组织众人救火，一面派遣骑兵会同耶律阿保机的援军追击耶律剌葛的叛军，但只夺回了旗鼓。耶律阿保机率军向北追至老哈河，便暂时停止了追击，他十分伤感地对部下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们毕竟是我的兄弟，他们和手下将士们离家久了自然会想念家乡，时间长了他们自然会回来。”果真如耶律阿保机所言，耶律剌葛的部将们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断有人偷偷离开耶律剌葛逃回老营。耶律阿保机待叛军士气低落之时，一战平定叛乱，生擒耶律剌葛、耶律寅底石等人，夺回神帐。耶律阿保机又一次赦免了他的四个弟弟，但四兄弟的部将全部被处死。临刑前，耶律阿保机特许为这些人设宴三天，宴饮之后方才行刑。耶律阿保机采纳妻子述律月里朵的建议行刑，这些部将或被推下悬崖摔死，或被用乱石砸死，以儆效尤。至此，第三次诸弟之乱宣告结束。

作为“诸弟之乱”的始作俑者，耶律阿保机的四位同母弟结局不尽相同。(www.xing528.com)

耶律阿保机的二弟耶律剌葛是三次诸弟之乱的领导者，三次诸弟之乱的目标也是诸弟拥立他为新可汗，取代耶律阿保机。诸弟之乱后，耶律剌葛虽然仅是受到杖责的象征性处罚，但与哥哥耶律阿保机之间的嫌隙已然无法挽回。“诸弟之乱”后不久，耶律剌葛便离开契丹，投奔南面的中原王朝。此时盛极一时的唐朝已经灭亡，907年至960年这53年间，中原、江南地区先后出现了很多短命王朝和割据政权，统称“五代十国”。耶律剌葛先是投奔了李克用建立的前晋（五代十国中后唐的前身），不久之后又投奔后梁。923年，李克用之子、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灭掉后梁，耶律剌葛被擒，李存勖痛恨他反复无常，将其灭门，耶律剌葛最终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耶律阿保机的三弟耶律迭剌结局较好。他自幼聪慧好学，极具语言天赋，很受哥哥耶律阿保机赏识。一次，耶律阿保机命他接待回鹘使者，耶律迭剌原本对回鹘语言和文字一无所知，但经过与回鹘使者短短10天的交往，耶律迭剌竟熟练地掌握了回鹘语言和文字。10天之后，当耶律阿保机与回鹘使者交谈时，耶律迭剌已然能够将耶律阿保机的话准确无误地翻译给回鹘使者，并当场用回鹘文字笔录成文，耶律阿保机和回鹘使者都十分惊讶。诸弟之乱时，耶律迭剌只是受到二哥耶律剌葛的蛊惑而参与叛乱，他本人并没有多少政治诉求和政治目的。三次诸弟之乱后，耶律阿保机仅是象征性地对他处以杖责了事，随后仍然命他参与创建契丹小字。926年，耶律阿保机亲率大军灭亡渤海国，在渤海国故地建立东丹国，由太子耶律突欲担任东丹王，同时任命耶律迭剌为东丹国的左大相，请他辅佐太子耶律突欲。耶律迭剌最终得以善终，他主导创建契丹小字，对契丹文字的创建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

耶律阿保机的四弟耶律寅底石在诸弟之乱中属于胁从叛乱，事后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此后追随哥哥耶律阿保机东征西讨。在征讨渤海国的战争中，耶律寅底石立有战功，因功受封太师、政事令，辅佐东丹王耶律突欲。耶律阿保机驾崩后，妻子述律月里朵掌权。述律月里朵担心耶律寅底石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于是派司徒划沙暗杀了耶律寅底石。

耶律阿保机的五弟耶律安端同四哥耶律寅底石一样，在诸弟之乱中属于胁从叛乱，事后没有受到任何处罚。926年，耶律阿保机御驾亲征渤海国时，任命耶律安端等人为先锋，渤海国灭亡后，耶律阿保机在当地建立东丹国。耶律阿保机的长孙、世宗耶律兀欲在位时，耶律安端一度被封为东丹国王。949年，驸马萧翰等人写信勾结耶律安端一同发动叛乱，被耶律安端之子耶律察割告发。由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叛乱行为，耶律安端也就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处罚。951年，其子耶律察割弑君，耶律安端受牵连，被没收私城。952年农历十二月，耶律安端病逝，得以善终。

契丹文金鱼符

耶律阿保机六兄弟中，只有最小的弟弟耶律苏是耶律阿保机的异母弟，但耶律苏一直忠心追随耶律阿保机，即使在诸弟之乱中，耶律苏也坚定地站在耶律阿保机一边，在平定叛乱的过程中立有战功，在诸兄弟中最受耶律阿保机宠爱。在耶律阿保机驾崩数月后，耶律苏病故。耶律苏的后代在契丹帝国历任要职，其孙耶律奴瓜是后来契丹对宋朝战争中的重要将领，屡立战功。诸弟之乱是耶律氏所在的迭剌部内部传统军事贵族阶层对汗位构成威胁的集中反映，耶律阿保机成功平定三次诸弟之乱，标志着他完成了对迭剌部内部的统一。自此之后，耶律阿保机的可汗权位在迭剌部得以巩固，传统军事贵族阶层再无法对其构成威胁。耶律阿保机整合、革新了迭剌部，完成了统一整个契丹民族的第一步，这同时也是契丹由部落联盟向帝国转型的关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