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世宗借助《悦心集》宣传恬淡和出世思想,目的是什么?前已说过,他在序言中自称“淡泊为怀”,又说:“前居藩邸时,虽身处繁华,而寤寐之中,自觉清远闲旷,超然尘俗之外。然不好放逸身心,批阅经史之余,旁及百家小集,其有寄兴萧闲:寓怀超脱者,佳章好句,散见简编,或如皓月当空,或如凉风解暑,或如时花照眼,或如飞鸟鸣林,或如泉响空山,或如钟清午夜,均足以消除结滞,浣涤烦嚣,令人心旷神怡,天机畅适。因随意采录若干,置诸几案间,以备观览。”他这里说得很轻快,把自己打扮成怡情自适、与世无争的皇子。然而全不合于他的实际。康熙后期,因有废太子事件,皇家有激烈的储位之争。诸皇子与朝臣结党谋取储位,出现皇长子胤禔、废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皇八子胤禩、皇十四子胤禵等不同的皇子集团,清世宗胤禛是储位的积极谋夺者,怎么有闲心制作《悦心集》呢?笔者认为这正是他争位的产物,原因之一是用以掩盖他的争位活动。在第一次废胤礽、诸皇子争为储君的时候,清圣祖严格禁止诸子结党,不许朝臣、满洲下人与诸皇子随意结交,声明“诸阿哥中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断不容”[8]。胤禩不听,遭到处分。胤禛则采取隐蔽的方法,暗中加紧活动。他的奴才戴铎提出全面争夺储位的规划,他看了后说:“虽则金石,与我分中无用。”[9]对亲信尚且不说实话,对他人更要全行遮盖了。他读书,编辑《悦心集》,表示自己淡泊为怀,无所作为,欺骗乃父,瞒人耳目,以便他的活动顺利进行。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储位之争中,长期以来,他处于不利地位。开始是胤禩夺嫡呼声最高,后来胤禵欣欣向上。胤禛在逆境之下,既需要看点清静无为的东西安慰自己,又有牢骚要发,如《悦心集》卷四收有不知何人所作的《布袋和尚呵呵笑》,歌词讥谤伏羲画八卦,神农尝百草,尧舜禅让,汤武家天下,更有甚者,说及佛老、孔子、玉皇、天子:“我笑那李老聃五千言的道德,我笑那释迦佛五千卷的文字,干惹得那些道士们去打云锣,和尚们去敲木鱼,生出无穷活计。又笑那孔子的老头儿,你絮絮叨叨说什么道学文章也,平白地把好些活人都弄死。住住住,还有一笑,我笑那天上的玉皇,地下的阎王,与那古往今来的万万岁,你带着平天冠,穿着衮龙袍,适俗套儿生出什么好意思,你自去想一想,苦也么苦,痴也么痴,著什么来由干碌碌,大家喧喧嚷嚷的无休息。”呵斥圣人佛祖,对至尊的皇帝也嘻笑戏弄,原诗是为劝人清心寡欲,清世宗欣赏它则是怕搞不到储君而自我解嘲。
胤禛登基后情况变了,何以还把《悦心集》公诸于世呢?他的原因是否可以认为,第一是为把反对朋党的斗争进行到底。朋党之争并未随清世宗的继位而结束,世宗为巩固自己的帝位,也为着维护清朝的统治,采取种种措施打击朋党。开始对准胤禩、胤禵集团,接着指向年羹尧集团、隆科多集团,然后又向所谓的蔡珽、李绂士人集团开刀。就中,屡次发布上谕,如雍正二年(1724)颁布《御制朋党论》,说明党争的危害和打击朋党的缘由,四年(1726)春天,正是他同时干掉胤禩、年、隆诸集团首要分子的时候,刊印《悦心集》就不是偶然的巧合了。他自称“淡泊为怀”“乐天知命”,虽处尘嚣之中,而却见道于先,即是说他在当皇子时,没有搞过朋党,没有进行过储位斗争。[10]进而说明他处理康熙朝遗留下来的朋党问题的必要性,打击胤禩等人的合理性。清世宗还用以表示他过去“恬静自好”,今日仍以宽大为怀,不逼人太甚,即使打击朋党,也是万不得已,也不会过于严苛,以之回答当时社会上存在的一部分官僚对他严厉政治的批评。第二,作为人主的清世宗,利用《悦心集》劝诫天下臣民安分守己。清世宗说,正人心要靠圣贤存心洗心的明训,佛祖的明心寂心的微言,而《悦心集》所收之文,兼俱儒佛两家思想,恰是教人安于现状,逆来顺受,甚或看破红尘,把希望寄托于来世。这样一来,人民就不会有反抗,统治就能稳定。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清世宗是一个大力利用佛教作为统治工具的帝王,他自号圆明居士,又号破尘居士,著作《集云百问》《圆明居士语录》,编选佛教大师的论著,成《御选语录》,还与佛徒辩难,作《拣魔辨异录》,硬性规定把他认为邪魔外道的著作剔出佛教经典,将他认为阐扬佛学的著述收入佛经。[11]在宫中举行法会,用禅僧文觉等参予重大政事的谋议,并派遣亲信僧侣住持各名山古寺。[12]清世宗俨然成为僧俗合一的“天”“朝”皇帝。这样的君主,以专门的佛学典籍和《悦心集》式的兼有儒佛内容的著作向官员和百姓倾注,要臣民死心、寂心,一心当忠臣、顺民。总之,清世宗辑录和出版的《悦心集》是他参与储位之争和打击朋党的政治工具,也是他奴化臣民的思想工具。
曹雪芹写《好了歌》乃至《红楼梦》,其主观目的与清世宗辑《悦心集》大相径庭。《好了歌》充满了虚无主义思想情绪,但曹雪芹为什么作这样的描写,他对佛教是什么态度,他有什么样的人生观,只有对这些问题做通盘的检查,才可能把《好了歌》分析得清楚些。(www.xing528.com)
曹雪芹把僧道上层写得卑鄙、龌龊不堪,把寺观写成罪恶的渊薮,还无情地讽刺了宗教的修养方法和教义的无用无力。他写水月庵老尼净虚惯于勾结官绅,谋财害命,是披着袈裟的恶人。她的徒弟智能把庵寺当作“牢坑”,恨不得离开它。曹雪芹写马道婆,为了骗取财物,不择手段地破坏他人家庭。可见净虚、马道婆是借助佛道谋自身利益的可憎的三姑六婆,而戴发修行的妙玉则是真心出家的比丘尼。曹雪芹写她寻访观音遗迹,却寄身贵胄之家的大观园中;她鄙恶村妪刘姥姥,又不得不同贵妇贾母周旋;她自称“槛外人”,然而喜结交公子贾宝玉。真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出世又何谈容易。但是入了空门,白误了美好的青春,“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曹雪芹把她写成既令人同情又让人生厌的形象,说明他对所谓守清规的出家人也持保留态度。曹雪芹写警幻仙姑引领贾宝玉游历太虚幻境,充当荣、宁二公的代言人,把贾府复兴的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要他留心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这警幻就不是超凡入圣的神仙,而是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俗人。至于道士王一贴,专以卖假药骗人,还引诱公子王孙讲房中术,这哪里是仙家,是地地道道的骗子。被曹雪芹刻画为懦弱者形象的贾迎春,对偷当她的首饰的下人不能惩治,只以观看《太上感应篇》解闷。林黛玉讪笑她“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这是曹雪芹借以说明佛老不能解脱人生痛苦。这些情节描写和人物形象塑造表明,曹雪芹对佛老持批判态度,他不是追求出世,更不把出世当作理想。
但是《好了歌》和“注”、甄士隐出家又确实表达了对宗教的幻想,希望从中得到人生的解脱。这同他批评佛老的态度是矛盾的。不仅如此,他对主人公贾宝玉形象的塑造也反映了这种矛盾心理。宝玉少年时“谤僧毁道”,但人生不如意的遭遇,却使他逐渐向佛教靠拢。他对黛玉的爱慕,因社会上种种障碍,不能取得对方的充分理解,加之黛玉、宝钗、湘云之间的矛盾,他不能如愿以偿地加以解决,于是向佛老经典求教,相信“绝圣弃智”,才能无劳无忧无所求,产生不要恋爱、不要才智、清静无为的思想,写出“焚花散麝”的文字,作词:“无我原非你,从他不从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以为我亦非我,不过是臭皮囊、空色相,居然学起参禅。曹雪芹没有让他急骤地迈进寺庙的门槛,而让黛玉、宝钗破其痴心,指出他没有达到顿悟境界,暂时把参禅丢开。生活中的矛盾有加无已,一件件不如意的事情使他不能不走向消极厌世。他蔑弃功名利禄,父亲贾政硬逼他去学习时文八股,参予官场应酬。他要自由恋爱,然而命中注定“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木石姻缘”终究为“金玉良缘”所代替。他一再表示如果不能同林黛玉结合,就出家当和尚。他平日心情不顺,或者有内疚,就焚香表示心意,还告诉别人这样虔诚,才能感应。“人事难定,谁死谁活”,既然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最后只能在“无可奈何之日”,悬崖撒手,“赤条条无牵挂”地出家为僧了。
曹雪芹写贾宝玉思想演变过程,是无法解除人生的苦恼,不得不遁入空门。[13]曹雪芹一面诋毁佛老,一面颂扬出世思想,这是多么尖锐的冲突!这是他对人生道路的矛盾心理状态的反映。他写钟鸣鼎食的贾府内外种种解不开的事端,危机四伏,而又不能克服自身的矛盾,终于树倒猢狲散,一败涂地。这个故事情节和思想倾向,使我们明了,曹雪芹深刻地感到社会的弊病,他苦闷,寻求出路,只是没有找到,无可奈何,求助于并不真心信仰的佛教,聊慰无可寄托的心情。曹雪芹是出入于佛老的,自号“芹溪居士”[14],便是明证。因此,他对佛老既抨击又一定程度地相信的纠结现象,是不难理解的。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的《好了歌》及《红楼梦》故事情节与清世宗的《悦心集》,虽都有某种程度上宣传佛老的共同点,但它们的编著者的心情、目的并不相同:一个用以进行政治斗争和维护君主政权,一个是在做新的人生的探讨,而无结果时,表现出矛盾的心理;一个是儒佛合流的说教,一个是无可奈何的哀音。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