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报坛透视李朝的尊明反清思想,不免有局限性,如果我们再从李朝对明清两朝的全部政策来考索,当会对大报坛有深一步的认识。李朝涉及到明朝、清朝的事务,能够揭示事情本质的笔者以为有以下几方面:
奉行两种正朔。奉正朔,意义重大,是基本的政治态度问题,一个藩邦,用什么年号,是同谁有从属关系的标志。1637年朝鲜降清之后,理应奉清正朔,仁祖在亡国恐惧下努力推行,遇到一些朝野士大夫的抵制,以后诸王采取灵活政策,凡政府公开的文献书写清朝年号,私藏文书及私家著述,用崇祯年号,书作“崇祯后年”。1637年二月,朝鲜政府决定,今后大小文书,皆用清太宗的崇德年号,[52]七月,又在历书上使用崇德纪年,[53]而那时祭祀祝辞仍用明朝年号,[54]以示不忍割断与明朝感情上的联系。几年后的1643年,仁祖以那样做是欺瞒神祗,下令祭祝文书也改用清朝纪年,[55]随后又要求朝臣奏疏一定使用清年号,[56]这样在官方文书里清年号应用相当广泛了。孝宗以后诸朝对此有所改变,1649年七月,孝宗令国王碑石文字,不再书写清朝年号,只写干支纪年。[57]肃宗起改用崇祯纪年,1701年肃宗给闵妃写“行录”,云其“以崇祯纪元之四十年丁未四月二十三日丁卯午时诞于京师”[58];正宗为李成桂旧阙竖碑,题字曰“崇祯纪元后三乙亥仲春,书停于此,拜手敬书”[59],即表示1755年的事。朝鲜给日本的文书,1637年后仍用崇祯年号,1644年明亡之后,只写干支,不书年号,不久用顺治纪年,1655年孝宗要求庙堂商议,对日文书不用清朝年号。[60]朝鲜没有用过南明纪年,崇明人士对此惴惴不安,到1800年礼曹参判李文九犹言:“我朝之未奉永历正朔,是千古遗恨。”[61]私人用清朝纪年者少,1675年护军金寿弘给人书信中署明“康熙四年”,他的家族知道后,视之为“家贼”,人们认为官文书之外,“虽下贱无书清国年号者”[62]。士人多沿用明朝纪年,朝鲜政府亦为默许,甚至申韶在明清易代之际坚持反清立场,不仕于朝,到1821年给他封赠时,书诰焚黄,不书清朝年号,以尊重他生前志愿。[63]朝鲜政府明奉清朝正朔,暗用明朝纪年,事实就是如此。
宣武庙、武烈祠等祠祀。李朝政府为纪念明朝御倭将领,立祠宇祭祀;还有明朝人在朝鲜建设的庙宇,李朝予以保存;朝鲜为中国古人设立的祭所,以后祀享不衰。兹据《李朝实录》记载,将这些祠宇的基本情况列表于下:
朝鲜纪念明朝人,或因明朝人的关系而祭祀中国古人,实可谓念念不忘明朝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优待明朝遗民。朝鲜质子昭显世子和凤林大君从清朝回国时,将坚持反清的汉人王文祥、冯三仕、王承美、郑先甲、裴三生、杨福吉、王以文、柳溪山、黄功等[64]带到朝鲜,这些人中有的在明朝做过官,有的则是读书人。在明清之际,有一些原来的御倭将领的后人,如提督麻贵、李如松、李如梅、经略杨镐的中军康霖的后人流落朝鲜,他们通被视为“皇朝人”。凤林大君命随从质子到达的汉人居住在宫邸于义宫附近,称作“汉人村”“皇人村”,朝鲜政府给他们一些优待,特别是御倭人和九义士裔胤。孝宗拟用九义士为官,他们均以国破家亡而不出仕,然参预反清谋议,并接受口粮资助。大报坛建立之后,国王用皇朝人后裔为大报坛守直官,举行祭坛之后,常常召见参班的遗民,赏赐粮物,资助婚娶资财,或者考核他们的文武才艺,予以任用。国王有时还想起李如松、李如梅及九义士的先人,寻问他们的遗胤,下令给予顾恤。遗民间有参加科举的。因为各种途径,遗民中有出任文武官员的。国王的优待政策,常有不能落实的现象,但总的讲优待政策是一贯的,坚持实行的。国王把遗民看做明朝人,优待他们,表示对明朝的忠诚,并且要求朝鲜百姓也懂得这个道理。原来大报坛祭,国王接见参班的朝臣和遗民,百官在先,遗民在后,正宗认为这不合对待客聊的礼法,于1793年下令,以后朝臣与遗民分东西位接待。1788年正宗还说,大报坛祀时下令收录明朝旧裔,“欲使东土人士,皆识此个义理”[65]。优待遗民,是朝鲜国王本身,也是他令臣民懂得尊周大义,是一项尊奉明朝的政策。
尊藏明朝文物。朝鲜国王对所得明朝文物,原来和清朝的文书放置在一起,1769年英宗查看明朝文书,得知混放情况,不满地说:“堂堂天子之诏,混置虏敕中可乎?”决定把明清两朝的文书分开蓄藏,置放明文书的叫“敬奉阁”。1811年议政院以该院所藏明朝的符验,“与他符牌混置于尘敝之中,诚为不安”,因而移置敬奉阁。[66]朝鲜将明朝所赐蟒龙衣、印信,以及明太祖、宣宗、宪宗、神宗的御笔等物分柜珍藏,英宗于1756年亲撰《皇朝恩赐蟒衣、宝章及御制御笔御画柜小识》一文,以表示他对明朝文物的重视和崇敬。[67]朝鲜国王刻意搜求明皇遗物,1716年肃宗从派往清朝的使臣处得到明神宗御笔印本,说这是屡求不见的,终于得到了,“喜感交集”[68]。1699年肃宗下令访求历代帝王名笔,以搜集明毅宗、唐太宗御笔为重点,[69]1725年英宗看到毅宗御笔“非礼不动”模本,感慨万端,涕泪交流,尊周之志更加坚定,说“皇朝再造之恩,实我东没世追慕者”[70]。朝鲜国王观赏明朝文物,坚定尊明的信念。珍藏那些翰墨、衣物,表明无处不在尊奉明朝及其意识。
编选、刊刻明代以前中国图籍。朝鲜降清之后,君臣仍热衷于学习中国古代文化,特别是经、史两方面的著作,下面将国王主持的编印中华图书事务,分刊刻、选编两项,做成下表:(以下两表均据《李朝实录》记载制作)(www.xing528.com)
刊刻图籍表
编选刻印之书表
朝鲜君臣高度尊重中国文献,从中接受中国儒家理学思想,坚定尊王攘夷的信仰,愈益坚持尊明反清的思想路线。
打击尊清派。清朝在统一中国的征战时期,对朝鲜严加控制,稍后有所放松,仁祖时受制驭严厉,比较服帖。孝宗以后,亲明反清势力抬头,间有亲清人物的出现,必遭朝野人士的反对和打击。1644年年初,青原府院君沈器远、原知事李一元、广州府尹权澺等合谋,反对仁祖,欲立凤林大君或其弟麟坪大君,主张“内清朝廷,外攘夷虏”,事成奉明朝正朔,[71]但他们失败了。孝宗继位,打击宣称“事大必须以诚”[72],即忠实于清朝的以领议政金自点为首领的集团,起用抗清派的金尚宪为左议政。[73]被后人尊为“先正”的宋时烈(1607—1689),孝宗用他弹劾金自点党,密议反清,引起清朝不满,被迫退职,显宗一度任命他为右议证,但很快离去,隐居清州槐山郡华阳洞授徒,宣传朱学和尊明反清思想,他的门生权尚夏秉其遗志,在其居处建造万东庙,祭祀明神宗和毅宗。这是士人对明皇的崇奉,但得到朝鲜政府的允许。1776年,儒士李明徽上疏,指责宋时烈依托孝宗信任的历史资本,私祭天子,违背五庙七庙之礼。正宗说万东庙之祀合于礼义,李明徽是非议国是,责难宋时烈,实际是诬蔑孝宗,遂将他发配揪子岛。[74]1803年,怀德知县姜世靖在举行乡校释奠礼时,念祝文到“崇祯”二字,令改读,华阳院儒生写文章向他提出抗议,他说已离崇祯数百年,当时的“冤痛”感早就过去,意即不必崇戴明朝了,因而激起七百多名儒生联名上书,斥其为“我东之罪人也,皇朝之罪人也”,表示“义不与世靖同中国”,纯祖乃把他斥退于机张县。[75]
尊明反清是李朝的家法。李朝政策的方方面面,大报坛之外,凡涉及到对清朝、对故明的问题,在骨子里无不表示出一种思想和态度,即幻想明朝复兴,诅咒清朝灭亡。这种态度,不是今日研究者指出的,朝鲜君臣当时就很明确,正宗朝大司宪金夏材说:“我国之于彼人(指清朝),金缯往来,今已百余年,虽以畏天图存之意,有此卑辞厚币之举,而凡宾祀乡礼之间,与前日事大,迥然不同。”[76]朝鲜在其全部对中国政策中,在臣服清朝的背后,是尊明反清。还要注意到的是,这不是哪一个国王的政策,而是历代相沿的,成了李氏王家的传统家法。只是到了19世纪末,中、朝两国在面临日本的侵略面前,为图存,朝鲜与清朝的关系大为改善。1882年朝鲜大院君之变,清朝钦差吴长庆迅速到汉城平乱,扼制了日本的出兵。吴长庆卒后,朝鲜即于1885年在汉城为他建立靖武祠,国王下教,谓之“东来伟功,何日可忘!”[77]1896年把该祠列为小祀,与宣武祠同样规格。国际形势变化了,李朝政府对清朝有了相应的态度转变,不过为时很短,朝鲜沦亡,清朝被推翻,所以从整个清代讲,李朝与清朝关系是不协调的,而朝鲜的尊明态度迄未改变。明了了朝鲜对明、清两朝的总态度,对于它的大报坛祭,认识得更清楚了:它是尊明反清总方针的集中体现,也是实现这个总方针的一个重要措施。有了这样的方针,二百年的大报坛祭就不足为怪了。
叙述了朝鲜尊明反清的思想和政策,不妨把朝鲜与明朝、清朝的关系做一概述。在明朝存在的二百多年中,朝鲜与明朝关系友善、密切;在明朝消亡后,朝鲜崇拜它的亡灵,以示报答它的恩情,弥补投降清朝的内疚,取得心理上的平静。真是“忍痛含冤,迫不得已”[78]地投降清朝,依照附属国与宗主国的礼法交往,国王对清廷外恭而内倨,双方的关系具有外弛而内张的成分。朝鲜、明朝关系和好,是因为明朝战时救助朝鲜,平时也不刻薄,是为仁义的友情。李朝、清朝若即若离的关系实因清朝两次进兵朝鲜,实现城下之盟,种下朝鲜仇恨的根源,终难消除。兵为凶事,岂可玩弄,清朝用兵的恶果,在与朝鲜的关系中体现出来了,影响到那么长久,足可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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