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的养护，与一般人家大不相同，娇贵难养，此其一；其二是养护情形复杂，有教育性质的，有监护性质的，有强夺占有的；其三，由于后妃嫔之间的争权夺利，因为母以子贵，为争夺子嗣，常常来得特别厉害，以致危害皇子及其生母的性命，真是血雨腥风，令人想不到的残酷。
一般的情形，皇子是养于孺子室，生母抚育之外，同时交给师傅、奶母照料，这就是《礼记·内则》所说的“异为孺子，室于宫中”[121]。有人帮助，不是减少生母的责任，或令她们少关心儿子，她们的心时刻放在儿郎身上。明人黄省曾《洪武宫词》写道：“金铺日月门将启，诸院争先画翠蛾。高髻纱笼向何处，六龙床上看皇哥。”[122]写的是母亲早早起来，忙着打扮，好到别院去看望养在那里的儿子。可知皇子养在别宫，没有跟随母亲。皇后和生母都要对皇子进行人品的教导，笔者在胎教部分说到太任及其儿媳太姒，太姒是被认为教子有方的贤母，说她生育十个男儿，“教诲自少及长，未曾见邪僻之事，言当以正道持之也”。[123]意即不让孩子看到邪恶的事情，对他讲的是正面道理。后人鼓吹学习她的教子精神和方法，清朝就颇为突出。每年新正期间，大内十二宫张挂《宫训图》，挂在长春宫的是《太姒诲子图》，高宗作赞词，说她“更勤教诲，有谷诒子。昭哉祀服，武周济美”[124]。明成祖徐皇后训子，是用慈爱的精神，严格的要求，“导之以德，养之以廉逊，率之以勤俭”[125]。人事的关怀之外，皇家还乞灵于各种神灵，为皇子求福，身体康宁，如明宪宗长子诞育，派遣太监到各山川祈祷保佑，不过山河不从人愿，皇子未到周岁死去。[126]另有因皇子不好养活，托人代养，所托之人，或为后妃，或为宗室，或为民间，如唐玄宗的杨良媛生肃宗，卜者说“不宜养”，乃将他交给王皇后抚育，皇后无子，抚之如所生；玄宗宠爱的武惠妃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殇逝了，及至诞育寿王，玄宗怕他还是短命，让宁王李宪养于他的府邸。[127]有的皇帝鉴于前头的皇子多夭折，认为放到民家最好养活，如汉和帝连着十几个皇子早逝，“后生者辄隐秘养于人间”，汉殇帝就是其中之一。[128]和帝的这种养子方式，并非是唯一的，然而实不多见。
宫中的养育，常常不得其法，对皇子的成长不利，曹魏明帝皇子多夭亡，司徒王朗向他讲解保育幼儿的方法。他说少小的人儿，如果穿着太多，铺盖太厚，会使幼弱的肌肤经受不住，因此应当减少他们的着装，增强抵抗能力，就会寿比南山了。[129]他说的是最普通的道理，一般人都知道的，是非常浅显的生活常识，可是宫中太娇贵皇子，倒违背护养常识，不利皇子健壮成长。孺子室，非有关人员，不得无故进入，以免嘈杂，惊吓幼童，可是宫中设有猫儿房，养了很多猫，受到皇帝宠爱的，还有封号，谁也不敢惹，另有鸽子，猫叫和鸽子飞鸣发出噪音会吓得婴儿抽风死亡，故而记载说：“凡皇子女婴孺时，多有被猫叫得惊风薨夭者，有谁敢言，或只于所居近处禁止几年可也。”[130]这就是说，孺婴受惊吓死去，宫人不敢说明原因，猫儿继续为害，控制不了，婴孺死亡也就相继不绝了。宫中物品的掉落，有时也会吓死婴儿。如天启六年五月皇贵妃任氏宫内器物陨落，使才生几个月的皇三子受惊死去。[131]冬天宫中所用取暖的木炭，自然是上好的质量，但如经伏雨久淋，性未过尽而火气太炽，能使人中毒，昏迷呕吐，大人还受得了，皇子女幼弱，如何经受得起，凡是乳母怕冷的，多烧炭火，皇子女就有中毒的，陷于不测。[132]这已经涉及到乳母的为人与哺养态度，自然不会人人都那么精心的。康熙年间第十一公主的奶母不经意出了事，她的丈夫被关押在内务府慎刑司，其他的家人罚配边地，清圣祖为此发出上谕，特令小阿哥、小公主、小格格处的奶母精心养育，不许怠慢。[133]
看来，皇家养育皇子的物质条件异常完备，人力非常充沛，可是方法不一定得当，因而效果很难是理想的。倒不是民间召来的乳母不懂其法，或者不尽心，而是宫中的制度限制了她们养育能力的发挥。
上面说的是通常的养育情形，现在观察养母监护的抚养。养母是以被养人为儿子，被养人以养母为母，有明确的母子名分，通常是皇帝指定的，大多能够形成正常的母子关系。一般来讲养母的身份要比生母高一些，或者生母亡故了，才由他人代养。宫中出现养他人之子为子的现象，当不晚于秦国，夏氏生的秦庄襄王，“为华阳夫人所子”，《汉书》师古注曰：“子，谓养以为子。”[134]明确说明秦孝文王的华阳夫人以夏氏生的秦襄王为儿子，笔者讲的养母子的母子名分就是由此而理解的，不过以后的事实还多着哩！汉宣帝的许太子的生母早逝，太子几乎被霍皇后暗害，宣帝为着保护太子，在后宫中选择素来谨慎而没有儿子的王婕妤，立为皇后，命她“母养太子”，十六年以后太子即位，就是元帝。[135]汉明帝的马皇后无子，宫中的贾贵人是马后同父异母姊的女儿，生育肃宗，明帝因马后无子，命她养育肃宗，“后于是尽心抚育，劳悴过于所生，肃宗亦孝性惇笃”，养母子之间始终和睦无间，肃宗即位后关照马后家族，而对生母及其娘家则少恩典。[136]曹操的妾刘氏生子修，刘氏早亡，稚子由丁夫人养育，丁氏真将子修当儿子，以自己的嫡妻身份和有子修，而看不上另一个妾卞氏和她的儿子们。[137]孙权宠信妃徐氏，命其“母养子登”，后来孙登立为太子。[138]宋仁宗的冯贤妃有养女林美人，为神宗生了两个男儿，可是林美人早死，冯妃乃代她养子，如同亲生。[139]也有母养公主的情形，如宋仁宗的延安郡君张氏抚养鲁国大长公主。[140]金宣宗王皇后无子，将其姊淑妃所生的哀宗“养为己子”。[141]等等，不必繁举。养母子的法定关系，使他们具有荣辱与共的共同命运，比如马皇后与汉肃宗的和谐一致，有的养母则因养子的不幸遭遇而受到牵连。曹子修随曹操出征张绣而遇害，其养母丁夫人认为他是真正被曹操所害，总是数道曹操，哭泣无时，曹操乃将她休弃。[142]唐宪宗宠爱的杜秋，抚养皇子漳王，后来漳王被诬陷夺爵，杜秋被放黜出宫，过贫穷的生活，以致诗人杜牧为她写出同情的《杜秋娘诗》。[143]后唐明宗宫人生子及女，明宗令王淑妃母养他们，这个皇子是许王李从益，及至石晋的建立，以许王承奉后唐宗祀，而刘知远灭石晋，则杀害王氏和李从益。[144]
以上母养之子，都是后宫生育的，还有后宫无子，择取宗室的儿子，交由后妃抚养，准备立为太子，继承皇位，这是宋朝屡次发生的事情。宋仁宗无子，杨淑妃常劝他在近属宗支中择选幼儿，养于宫中，后来挑选了濮王的四岁儿子入宫，交给曹皇后和苗贵妃抚养，七岁时立为皇子，这就是后来继位的英宗。[145]高宗皇太子殇逝，又不能生育，就从宋太祖的裔孙中找寻继嗣，取伯玖入宫，由吴才人(后为皇后)母养，伯琮归张婕妤抚育，张氏故世，都由吴氏养育，伯琮后来继位，是为孝宗，伯玖则被高宗封为皇侄、信王。[146]孝宗的孙子宁宗无嗣，选六岁的宗人子赵询养于宫中，立为皇太子，但到29岁亡故，又选赵竑入宫，立为皇子，他不满于权臣史弥远与杨皇后的干政，史、杨遂又召赵昀为皇子，宁宗死，史、杨径立赵昀为帝，是为理宗。[147]理宗只生育一个女儿，又是没有儿子的人，遂将母弟赵禥立为皇子、皇太子，养于宫中，是为后来的度宗。[148]在赵宋以前，刘宋太宗晚年不能生育，将几个弟弟的姬妾所生的儿子取入宫中，令所爱的妃嫔抚养，而杀其生母，其中的顺帝，就是桂阳王刘休范的儿子，由陈昭华母养的。顺帝继位，陈氏因而进位皇太妃。[149](www.xing528.com)
后妃，特别是皇后，强夺或杀害他人之子，或者残害皇子的生母，更有甚者是加害母子，这些是史书上屡见不鲜的事情。吕后在汉高祖死后，鸩杀赵王如意，将其母戚夫人惨害为“人彘”。汉高祖生前，极想废太子惠帝，立赵王，可是没有办法，与戚夫人向对叹息，只有悲哀地让戚夫人击筑，而自个唱大风歌以解忧愁，最终宫中出现了那样的惨剧。[150]汉章帝窦皇后极能联络人，声誉甚好，无子而宠信不衰，诬陷生皇太子刘宪的宋贵人至死；梁贵人生和帝，夺为己子，几年后又诬陷梁贵人的父亲至死，梁贵人和她同在宫中的二姊均忧愤而亡，窦氏死后，梁贵人及其父的冤屈才得到昭白。[151]汉灵帝何皇后生少帝刘辩，性极妒忌，其时王美人怀孕，害怕皇后的迫害，服药坠胎，但是没有成功，生下献帝，王美人的担心竟然成为现实，被毒死，董太后怕献帝也遇害，亲自养育，后来被董卓立为皇帝。[152]北魏孝文帝后宫高氏生育世宗，其时冯昭仪宠盛，希望母养世宗，果然如愿，并使世宗立为皇太子。[153]
五代南汉武帝的韦皇后生烈宗，密养于外的侧室段氏生高祖，当韦氏得知此事后，杀害段氏，而养高祖为己子。[154]后唐庄宗有爱妃，生有儿子，刘皇后害怕妃子危害她的地位，使心计迫使庄宗将妃子送给一个武将。[155]宋真宗时李宫人在刘皇后宫中为侍儿，生仁宗，被刘后据为己子，及至仁宗继位，尊刘后为皇太后，而生母默默地处于先朝的嫔御之中，不敢认儿子，也没有人敢向仁宗说明真象，大概就是这样忍辱偷生，李氏才没有遭到刘太后的异样迫害。待到李氏亡故，刘太后要用一般宫人的规格办理丧事，宰相吕行简说，仁宗将来总会知道他的身世，这么简单地发丧，恐怕将来对太后家族不利，刘太后立即明白利害所在，提高丧事规格，吕行简遂令棺内放置水银，等到刘太后故世，仁宗才知晓真情，看望生母遗体，见面目如生，保存完好，误以为刘太后对待生母友善，遂不乐意听人讲述刘氏的坏话和生母所受的委曲。[156]仁宗身世的故事，为后世流传的狸猫换太子、京剧《打龙袍》的张本，换得多少人的同情眼泪。而始作俑者就是章献刘太后，除了史书对她有所非议，她在赵宋朝廷始终受到尊崇。
后妃的夺子杀母及母子同害，争宠的感情因素有之，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权利的因素，为争夺或巩固皇后宝座，执掌宫内大权，以及异日的皇太后、太皇太后尊号，或许尚可染指部分的朝政，使得后妃拼死拼活，不惜使用各种残忍的手段。为了权力，演出了一幕幕以假乱真的丑剧。起始于吕太后，她为惠帝立的张皇后，使用了无数方法，也不能生出儿子，于是就假装怀孕，将宫人生的儿子冒充为皇后所出，并把他们的生母杀掉，于是有了“嫡子”，立为太子，还有几个孺子被封为王，惠帝死，吕太后就让假嫡子的太子继位，小皇帝稍大一点，听人讲他的身世，表示要给生母报仇，吕太后乃幽杀少帝，别立长沙王为皇帝。待到吕太后死，朝臣驱杀诸吕，说惠帝那几个儿子都不是他生的，而是吕太后的侄儿侄孙与宫女生的，养在宫中，因此将他们杀掉，迎立代王(文帝)。[157]晋惠帝的贾皇后为了废黜宫人生的太子，伪装怀孕，煞有介事地准备分娩物品，暗中将妹夫韩寿的婴儿养在宫中，以备冒充皇子，同时用计将太子杀害。[158]北魏肃宗时，胡太后掌权，她想除掉皇帝，恰巧后宫潘充华生了女儿，遂宣称生了皇子，大赦，改年号“武泰”，准备就绪，杀害肃宗，以假皇子为太子继位，几天之后，见人心稳定，这才说皇帝是女婴，遂改立临洮王的三岁稚子为皇帝，这真是世人难得一见的闹剧，但搞得“天下愕然”[159]，北魏的江山也跟着崩溃了。明崇祯登基，下令籍没客氏，那么多的珍宝倒不使皇帝意外，但是“得宫人妊身者八人，盖出入掖庭，多携其家侍媵，冀如吕不韦李园事也。上大怒，立命赴浣衣局掠死”[160]。试想，竟敢紊乱皇家血系，如若事情真是那样的话，客氏真是死有余辜了，这才是崇祯立即要她性命的真正原因。
这里还要说到宫中血胤疑案。前述汉惠帝的那些儿子，是否为大臣们所讲的，乃吕氏之子，似乎不是，那是大臣要立文帝找的借口，尚难构成疑案。成帝的许美人、中宫史曹宫确有儿子下落不明的疑案。许、曹二人生子，为赵飞燕所嫉妒，通过成帝强令她们交出儿子，曹宫在将儿子交给执行人时特别说明这是皇帝血胤，要当心，因此执行人不忍、不敢杀害，皇帝又让他转交他人。哀帝即位，清查此事，仍搞不清皇子下落，显然遇害了。[161]金章宗宫中也有贾、范二姬怀孕的疑案。章宗宠信之李元妃生子，在朝内外大肆庆祝之后夭亡，章宗临终因无子而传位给卫绍王，遗言若二宫人生子，则皇位归遗腹子。卫绍王即位数月，二宫人未分娩，遂说这是李元妃设的骗局，二人并未有孕，赐李元妃自尽，处罚有关人员。及至宣宗杀卫绍王即位，宣称怀孕是真实的，为受害人平反。然终不知二姬是否有孕。[162]此类疑案的出现，表明争夺皇位、后宫地位到了多么激烈的程度。
宫中由皇帝出面，有意杀害年轻的母亲起始于汉武帝，而在北魏竟然成为制度。汉武帝暮年生子昭帝，在此以前发生过卫太子（戾太子）与卫皇后的蛊祝事件，燕王刘旦等谋图储位，武帝想立昭帝，先找借口将他的生母钩弋夫人赵氏杀掉，人们颇不理解，为什么要立其子杀其母呢？武帝解释说：过往国家所以发生变乱，是因为国君年少，而母后正在壮年，她们把持权力，淫乱恣意，没有人能够制止，你们都知道吕太后的事，不就是教训嘛！武帝晚年所得的孩儿，无论男女，都找个缘故，将他们的生母处死。这时人们才懂得武帝为巩固汉王朝所采取的决策，是有长远之见，非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和理解的。[163]武帝想到的是家天下的维持，企图杜绝母后的专政，想出这种恶毒方法，对于母子都是极端的残酷：母亲丧身，子失母爱。在帝王的字典里实在是没有“人道”的。武帝的做法，居然有传承人，这就是北魏的太祖道武帝。他于登国七年（392）生太宗，将其母刘贵人赐死，到太宗12岁时封为齐王，拜相国，预定为储君，这时对他说，汉朝武帝将要立儿子的时候，杀了他的生母，为的是不让妇人当政，外戚擅权，你将要继承皇位，我为了长久之计，远学汉武帝，处死了你母亲。太宗听到这里，痛哭着逃离他的父皇。然而他不仅继承了皇位，还将杀害太子生母的做法也延续下来，使它成为北魏一代的家法，直到孝文帝继位之后，请求文明文成冯太后废除这一家法，未得允许，将生育太子元恂的林氏赐死。[164]这种办法，连皇帝本身都成为受害者，其暴虐性实堪令人发指。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