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10月间,中日开始和议谈判的接触,有关日本觊觎台湾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引起国人的警惕。11月14日,负责南洋防务的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张之洞未雨绸缪,致电李鸿章,询问日本索台传闻的真伪,强调绝不可割台。他主要从台湾的物产之丰,战略地位之重来立论,代表了时人对割台问题的基本认识。他指出,台湾物产富饶,战略地位极其重要,若割让给日本,如虎之傅翼,则不论水师运船,自北至南,皆为日本所挟制,中国将永无安枕,更无自强之日。[56]次年2月,李鸿章进京请训之际,清廷中枢讨论授予李鸿章让地之权,确立“宗社为重,边徼为轻”的原则,割台之说更是甚嚣尘上。张之洞一面指示署台湾巡抚唐景崧奏请拒日割台,一面亲自电奏不可割台。2月28日,张之洞奏称:“查台湾极关紧要,逼近闽浙,若为敌踞,南洋永远事事掣肘。且虽在海外,实为精华,地广物蕃,公家进款每年二百余万,商民所入数十倍于此,未开之利更不待言。”张之洞还提出把台湾抵押给英国,允许英国在台开矿一二十年,换取英国保护台湾。[57]3月2日,唐景崧电奏道:“台湾逼近闽粤江浙,为南洋第一要害,然我控之为要,敌据之为害。欲固南洋,必先保台,台若不保,南洋永远不能安枕。且治台者,倘能稍假便宜,略宽文法,不惜资本,广利源,实属可富可强之地——外人所以垂涎也。近日海外纷传,倭必攻台。又闻将开和议,倭必索台。明知谣传无据,朝廷亦断不肯许人,无如台民惊愤,浮议哗然,深恐视台如汉之视珠厓者,百端谕解,莫释群疑。微臣职在守土,倭如攻台,战事死生以之;倭如索台,和款非能预议,而一岛关南洋全局,唯有沥陈利害,上备先事之运筹,下慰愚民之惶恐。”[58]
此时,不少知晓谈判内情的京官,上书抗言,请朝廷坚拒割地。3月3日,翰林院编修黄绍箕、丁立钧、徐世昌等八人,联署上奏,认为不可迁就日人巨额赔款的要求,尤其不可割地,一旦割地,不但永无自强之日,抑且旦夕“无苟安之时”。当时人们注意到日人对台湾、奉天两地的企图。[59]黄邵箕等人特别就从形势、规制、物产、民情等方面,条陈割台万不可行:“倭人所垂涎者,台湾也。台湾……论形势,则我先朝所经营,以屏南服;论规制,则我皇上所增廓,以控重瀛;论物产,则赋税有逾于边省;论民情,则输将几埒于常供:何罪何辜,而论为异域?”[60]3月10日,丁立钧等人再度联名上书,反对割地求和,称割地之例一开,列强见而竞起,寻机挑衅,坐辟封疆,“一举而弃一省,窃恐二十三省之地不足供封长蛇之荐食”[61]。
马关谈判时刻牵动国人,台民尤为紧张。当停战条件公布,闻知停战范围不包括台澎。台民既惊且愤,担心日军将全力攻台,纷纷请唐景崧代奏,表拒割台:“谓北停战,台独不停,是任倭以全力攻台,台民何辜,致遭歧视!向臣林绅维源环问,谓战则俱战,停则俱停,众口怨咨,一时军、民、工、商无不失望,义勇尤哗。”[62]台民为义愤所激,万众一心,声言与日本“誓不两立”。[63]4月14日,唐景崧再电“赔兵费、通商则可,与土地则不可”。[64]京官们则以为停战不及台澎,与先前确定的“以散地易要地”策略有关,担心朝廷有弃台之意,再度申言台不可弃。4月6日,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上奏,要求朝廷严令李鸿章,争取全面停战,不可中日人攻台之计。他指出南北地位皆重,台湾关系江浙闽广得失,不可视为“散地”。[65]4月8日,江南道监察御史张仲炘亦上书,指出台湾地大物博,财富甲于天下,乃中国富强之资,且战略地位极重,一旦落入日人之手,后患无穷。他请求光绪皇帝严厉驳斥割台之议,并电饬李鸿章与日人订约,“将南北一律停战,以免台民涂炭之忧,以饵中国无穷之患”[66]。
日本正式提出割地要求后,京官上书拒和更是络绎不绝。4月15日,翰林院编修丁立钧等人,联名上书,对条约的内容表示极度的失望:“战而亡者,不过数城之地,今议和之所弃者,且数倍于兹矣……战而费者不过数千万之款,今议和之所损者又数倍于兹矣。”这样的条约,“失国体,失人心,堕军实,长寇志”。他们进而提出撤换使臣,速筹军饷,重振军威,博采洋员条陈,坚定以战求和的决心等六条建议。[67]同日,吏科掌印给事中余联沅上奏:“无台湾则闽浙渐失其屏蔽,无辽东则京师撤其藩篱”,割地即无以立国。他注意到台湾之民义愤激烈,请唐抚代奏拒割台,指出这更见人心固结,“宜抚之而不宜失之”[68]。4月16日,吏科给事中褚成博上折亦称,台湾所关不仅台地一隅,台民誓死固守,不肯服属岛夷,朝廷若不迎合台民之望,置之度外,不予保全,“恐四海生灵,从茲解体。民心一去,国谁与守?”[69]同日,江西监察御史王鹏运更警告,若割台予日,将引发列强瓜分,“日朘月削,披枝伤心,不出十余年,恐欲为小朝廷而不可得”。[70]据统计,自李鸿章进京请训到《马关条约》签订,上书谏阻割台的官员有30余人20余件次。[71]这些上书使得清廷在割地问题上更加犹豫不决,不敢轻易接受。但清廷既已无再战之心,在日人的威胁下,接受了屈辱条款。
在台湾,割台的消息立刻引发了一场民众请愿运动。割台当日,唐景崧得到张之洞通知,忙去电清廷确认,并请借助英、俄保辽、台。清廷回电,称为保京师,不得已割台,而且“台无接济,一拂其请,彼必全力进攻,徒损生灵,终归沦陷”,令唐景崧开导台民,“勿违旨意”,“免滋事端,致碍大局”。[72]该电用词生硬,“并无一语抚恤”,经唐景崧转谕,台民大失所望,“哭声震天”。[73]台北民众鸣锣罢市,聚集于抚署,向唐母与唐景崧哭诉,请其固守台湾,设法保台。[74]同时,电告台南、台中绅士,迅速形成全台的抗争运动。台民通过各种途径,向清廷表达拒和割台的决心和要求。唐景崧频繁电奏,时常一日数电,在所有的电奏中,唐景崧是最多的。[75]签订条约次日,即4月18日,丘逢甲领衔全台绅民电奏,表示誓与台共存亡:“臣等桑梓之地,义与存亡,愿与抚臣誓死守御。设战而不胜,请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76]绅民向唐景崧递交血书,表明“誓不服倭”的决心:“割亦死,拒亦死,宁先死于‘乱民’手,不愿死于倭人手!”要求朝廷将删除割地条款,否则朝廷失人心,“何以治天下!”[77]台湾绅民首领俞明震、丘逢甲电告翁同龢,“字字血泪”。[78]唐景崧除了为台民代奏,还与闽浙、两江、山东等地的督抚一道,上奏朝廷,展期再议和约条款。[79](www.xing528.com)
此时正值会试之期,在北京应试的各省举人,听闻马关和议的噩耗,纷纷到都察院联名上书,呼吁拒约再战,发起著名的“公车上书”。其间,台籍的官员叶题雁和举人们的上书,率先被都察院代奏,4月25日当日便被呈递慈禧,成为“公车上书”的先声。[80]折中表示:“今者闻朝廷割弃台地以与倭人,数千百万生灵皆北向恸哭,闾巷妇孺莫不欲食倭人之肉,各怀一不共戴天之仇,谁肯甘心降敌?纵使倭人胁以兵力,而全台赤子誓不与倭人俱生。势必强勉支持,至矢亡援绝数千百万生灵尽归糜烂而后已。”[81]该折还就清廷对割台问题的解释做了反驳。清廷开导台民的谕旨中,称为保京师,不得已舍台,且若拒日要求,日必攻台,残害台民,而割台后,台民还可内迁,劝全台绅民“勿得逞忿一时,致罹惨害”。[82]叶题雁等人则指出:“或谓朝廷不忍台民罹于锋镝,为此不得已之举。然倭人仇视吾民,此后必遭荼毒。与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或又谓徙民内地尚可生全。然祖宗坟墓,岂忍舍之而去?田园庐舍,谁能挈之而奔?纵使孑身内渡,而数千里户口又将何地以处之?此台民所以万死不愿一生者也。”他们还警告,地无轻重之分,若弃台民于倭寇之手,则“天下人心必将瓦解,此后谁肯为皇上出力乎!大局必有不可问者,不止京畿已也”[83]。
台湾绅民民气激昂,引起朝议纷纭。各省举人目睹“台湾举人垂涕而请命,莫不哀之”。[84]《申报》注意到:“乃台人共怀愤激,不甘让于倭人,东省人民不闻有伏阙上书,显陈利害,岂朝廷待民之心有厚薄耶?抑人民之气节有不同耶?”[85]浙江举人钱汝雯等也奏道:“现闻台湾之民罢市聚哭,群情汹汹,不肯附倭。彼之所谓乱民,我之所谓义士也。澎湖之陷,绅民死事惨烈。今能不畏凶威,虽奉朝命,仍与之抗,可谓大义炳于寰区,方将旌之以徇于国,岂可抑勒之,束缚之,驱而纳诸水火之中乎?”[86]在轰轰烈烈的拒和谏诤运动中,官员、举人上书反对割台的理由,除了台地的战略地位重要、资源丰厚等,更强调台民忠义,割台恐将失去民心。礼科给事中丁立瀛等奏言:“台湾之民,闻有此议,人情汹汹,愤不可遏。若果弃之,是失民心也。民心一失,何可复收?”[87]他们批驳为保京师而割台的主张。侍郎会章奏言:“京师与台湾孰重?与金、复、海、盖孰重?割之所以保京师也。夫京师重而台湾、金、复、海、盖皆轻,此言诚是也。但恐此端一启,各国生心,假使再有兵端……驯至版图尽弃,而独留京师一隅之地,其足以立国乎?”[88]兵部主事方家澍等人则直言,空言主战或主和实际无补于事,关键在于清廷是否下定决心迁都再战:“窥见今日之局,主战者徒争空名,主和者亦贾实祸。盖不迁都而战,是为孤注一掷;不迁都而和,是为鸩脯充饥。”他们指出,朝廷急于和议,是为避免京城陷于倭寇之手,但此番和议条件,为“中国开辟以来所未闻,五大洲各国所未有”,危害更大,眼下明智之举,唯有以定策迁都诏示天下,使倭寇无从要挟,可惜王公大臣不敢直言迁都再战。他们还就儒家思想中“春秋之义,天子无出”的观点做了解释,认为“无出者,天下之大,随天子所往,无所谓出也”,故而迁都再战并不违背礼制。[89]
在万众声讨中,不少人还认为,战而失地或可接受,不战而弃地,则万难接受。工部主事喻兆藩等人便奏称:“台湾现未失守,非金、复、海、盖所可同。”[90]文廷式则奏言:“夫战而失地,出于势之无可如何,百姓虽死亦无所怨。若朝廷隐弃之而不言,奸臣巧割之而不恤,四方之人,谁不解体,不独各国环起之可虑。”[91]梁启超等人奏称:“今辽边失守,我师败衄未能恢复,无可如何。若台湾全岛为东南门户,连地千里,山海峻险,其硝黄、樟脑、材木、米粟及煤铁、五金之矿,饶绝海外,西人计之,以为整顿可得五万万。其人民千余万众,自圣祖仁皇帝开辟以来,涵濡煦覆,沐浴圣化,近二十年,升为行省,锄启山林,教化番众,上劳庙谟,下糜巨帑,亦既渐有条理,炳焉与内地同风;岂可未闻败失,遽甘弃捐?远闻台民闻有弃台之说,莫不痛心号踊,回首面内,悲怨大呼,谓黔首千万,莫非赤子,何忍一旦弃之夷狄?此诚天下所悲悯者也。皇上为之父母,闻其呼号,其忍终弃数千万无辜之赤子乎?”要求朝廷“严饬李鸿章订正和约,勿割台湾”[92]。他们在割台问题上观点,与台民不愿拱手弃台的决心是一致的。不仅如此,民间报章舆论也因台民的义愤哀号而转变态度。当时最影响最大的中文报纸《申报》曾一度为清廷割让台湾辩解,但听到台民的抗争后,意识到割地问题所牵涉的不仅仅是台湾一地的战略地位问题,更重要的是生活在土地上人民的感情:“诚以割地一事,不独失土,抑且失财失民为害最钜。”[93]而所谓轻重缓急之事,其实自在人心:“在草野人民何知轻重,然其心之所发,若有不约而同者,然后知轻重之故,自在人心,不必远而求者也。”[94]
从3月13日到5月15日,来自官员、举人的上奏、代奏或电奏的次数达到154次,加入的人数超过2464人次,给统治者造成很大的压力。[95]清廷给李鸿章电旨:“连日纷纷章奏,谓台不可弃,几于万口交腾……台民誓不从倭,百方呼吁,将来交接,万难措手。”[96]光绪帝谈到台民意欲死守台湾时,叹言“台割则天下人心皆去,朕何以为天下主?”[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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