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人类社群文明结聚的具体产物,城市中的各种生活形态,最能反映社群的活动倾向与文化价值。近年学术界研究中国城市史,已逐渐注意到城市内部的族群行为,透过他们的思想风俗、生活习性、宗教文化等层面来展示当时城市人群的真实意识。例如日本学者比喻唐代的长安和洛阳为“游荡都市”[99],宋代的开封则与“祭祀都市”[100]相关,这些都市文化现象的概观,已然突破了社会学上的城市理论框架。
香港学者赵雨乐以唐宋时期相国寺的发展演变为线索,对变革期的城市文化进行了详细考察。氏著《从相国寺看唐宋时期的都城文化》(又名《北宋的都市文化:以相国寺为研究个案》)[101]认为,唐代的相国寺还俨然为一佛教艺术馆,但随着唐代由盛转衰,政局日趋混乱,汴梁作为黄河以南的川河交界之地,在交通、财政与军事战略上都具备高度价值,为兵家必争之地,加深了当地民众对佛教救难脱苦的各种愿望。黄巢乱起,中原残破,朱全忠据地为宣武节度使,自立藩镇体系,相国寺遂成为藩府内的建筑主体之一。就宗教迷信而言,相国寺位于大内南面,为阴气较重之地,与唐代两京以南镇慑鬼魔之说相类,不排除寺院对于藩镇本身具有消弭灾患的原始意义。而且唐代后期政局动荡,藩帅与当地住民构成祸福利害的共同体,政治、社会、宗教的活动互为关联,使相国寺在汴梁的藩镇生活下不断延续。五代虽经祸乱,但汴都作为五代大部分中原政权的根据地,还是处于相对稳定繁荣的局面。相国寺成为民众游历的名胜古迹,因雕塑、绘画、翰墨、园林、建筑诸艺术巧妙结合,文化色彩愈为浓厚。无论是在京人士,抑或访京客旅,往往题诗咏景于此,它已然成为宗教以外文人活动交往的地点。宋前期士人以相国寺为交游之所,文学的艺术活动,丰富了相国寺的文化遗产,书画之间的观摩与交流,亦提高了相国寺在全国的知名度。随着汴都地位的不断提升,相国寺自唐、五代迄宋,遂由地方性的寺院转化为首都之内有数的名寺。作者认为,相国寺构成聚集热点,有宗教渊源与文化重塑的复合因素,士庶入寺参拜、游园、休憩、玩乐,各种集体活动缔造庞大的消费市场,凭藉商品集散的地理优势,宋初相国寺的瓦市遂应运而生。若以相国寺及其周边范围作为一观察对象,士人的修养夹杂着错综复杂的生活习惯与嗜好,是近世通俗生活的最佳写照。唐宋以降相国寺藏品丰富,人流聚集进出,这蕴含各类复杂的成因,惟当中长期承传的宗教基调,尤其是释、道信仰中讲求护佑与功德的意图,对五代入宋的政权而言,无疑是重要的精神支柱。营造寺院与建立合法政权,二者息息相关。统治者支配相国寺,便于收发政治信息,同时是接近民众的有效渠道。唐宋之间关于相国寺的记录当中,不少涉及显贵的政治活动,或从寺中得到启示,或因寺中受祸,意多神怪冥合,凡此反映宋人对宋政权的认同,抱持一种灵验而因果报应的俗民观念。由此可知,相国寺不仅为宋代文化艺术、商品交易的结晶,于宋代文人深层的思维模式当中,亦不断衍生出因果相报的教化观念。作者最后得出结论,认为,(1)唐五代至宋的相国寺,有其一脉相承的宗教思想,当中的弥勒救世、降鬼伏妖的民俗信仰,往往能配合乱世政治的需要;(2)相国寺成为文化荟萃之处,得力于汴都的商品经济发展,惟士人于当中从事的文化重塑工作,以南唐归宋后的整合过程尤值得加以讨论;(3)宋代笔记中的相国寺,除强调帝后由佛祖护佑之余,上对将相大臣,下至士庶百姓,都具有灵验的因果善恶指引,凡逾越政治界线、触犯个人操守,均得到相应的处分;(4)宋代文人与寺院关系密切,既作为学术交游的渠道,亦涉及各种私家嗜好和经济活动,构成士人阶层雅俗文化相得的场所;(5)作为政治与经济名城,相国寺以位置优越见称,能扮演大内与城外的活动中介,都人于相国寺的所见所闻,无疑成为资讯收集和发放的重要渠道。
宋代的相国寺集政治、社会、经济、宗教等元素于一身,构成都市中不可或缺的社区网络。赵雨乐的研究,其特点在于:作者以相国寺为研究对象,抓住唐宋之际这个变革的重要阶段,考察相国寺由唐、五代以至宋的层累演变,揭示士庶社会与商品经济的蓬勃开展和都市文化的生动面貌,这一角度十分新颖。
程民生在宋代城市文化研究方面取得系列成果。氏著《略论宋代市民文艺的特点》[102]提出,宋代城市的成熟和市民阶层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使代表城市文化的市民文艺应运而生。作者认为,宋代市民文艺的主要特点是:与农民对立,以农民为取笑对象;市场的产物,商业气息浓郁;风格柔软婉转;固定的大型演艺场所涌现,形成文艺市场并使文艺商品化;具有侵蚀封建礼教的非正统性。市民文艺属于消费文化,突出的是追求感官享受的娱乐性,成为民间文化的主流,引导着文化向俗文化方向发展。作者强调,宋代市民文艺重大的文化意义和政治意义不可忽视。
氏著《中国历史文化中的汴京因素》[103]指出,北宋东京开封,由于地处中原地区以及全国水陆交通的中心,在成为全国政治中心的同时也成为经济、文化中心,乃是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最繁华的超级城市。由于坊市制的打破,开封成为近代城市的源头和代表,比以往任何都城都更具活力。作为亚洲各国经济文化交流中心的开封,大都市的集聚功能同时产生出强大的辐射功能;不仅领袖全国,而且被周边政权学习;不仅影响当时,而且波及后代,在历史上发挥了巨大带动作用。作者认为,在中国城市史中,北宋开封是一大转折,即由封闭的古典城市转为开放的近代城市,形成崭新的都市人文景观,商业高度发达,城市居民坊郭户与农民乡村户在户籍中分开,即市民阶层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市井文化随之应运而生,并成为引导俗文化的主体。城市发展史上的这一拐点,走出一条新路,激起众多历史新现象,为历史提供了一个新的、舒适的生活方式。作为百余万人口的新型、大型都市,集聚功能空前强大,各种汇聚文明经过东京这一中心都会的点化,无不大放光彩,因此产生的辐射功能同样空前强大。历史文化中的汴京元素,由地域文化扩展为时代文化,是宋文化的代表,是宋以降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成为当今世界上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之一。如果说宋代是我国历史上经济、文化、城市发展的黄金时代,那么汴京元素就是那耀眼的光斑。概括而言,汴京元素的内容主要包括都城建筑、文学艺术、市井文明、吃喝玩乐、人才培育;其特点主要包括京师气派、创新精神、市民风格、享乐主义以及生命力强、具有世界性。汴京元素使城市建设人性化,城市生活舒适化,社会文化平民化,人民生活有了更多的精神、物质享受,核心价值是城市的解放、人性的解放。(www.xing528.com)
近年来,程民生又从文学、艺术、科技、习俗等方面进一步深入挖掘北宋开封的城市文化内涵。[104]
龙登高《南宋临安的娱乐市场》[105]探讨了南宋市民娱乐的市场形态、文化娱乐的市场化经营、市民文化与娱乐市场、移民与临安娱乐市场、南宋杭州城市市场体系中的娱乐市场、南宋杭州娱乐市场在市民文化演进史上的历史影响等问题。作者认为,南宋市民娱乐的市场形态可以分为“货郎”式流动市场、娱乐“集市”、娱乐常市和娱乐专业市场,而专业市场是文化娱乐市场的最高形态,这就是瓦舍勾栏。娱乐业与商业的相互交融,是宋代杭州娱乐市场发展的重要表现形式。在这一市场中,具有日趋专业化的从业人员队伍,出现了行会性的行业组织。作者指出,就人类文化变迁史而言,大体经历了巫术化—贵族化(宗教化)—平民化几次大的变迁,而宋代正处于从特权(贵族)文化向大众(平民)文化过渡的初始阶段。宋代社会变迁广泛而深刻,大众文化与娱乐市场的初兴是宋代社会经济变迁的必然产物。娱乐市场的发展,丰富了宋代大众文化,在初兴的市民社会与市民文化的成长进程中打下了独特的烙印。南宋杭州娱乐市场,推动了市民参与文化创造与历史解释。可以说,龙登高将经济史、文化史等领域的研究结合起来,从娱乐领域考察文化市场的发展,在方法论上确实别具一格。
然而,宋代城市文化与此前历史时期相比较,究竟是一种承续关系还是断裂关系呢?包伟民对此进行了重新思考。氏著《两宋“城市文化”新论》[106]指出,前人讨论中国古代“城市文化”,虽然清楚区分了当时的“市民”与欧洲中世纪市民阶层的显著差别,然立足点仍在于探寻“城市文化”之可能蕴含的“自由”“新型”等精神,因此明显带有某种理论的预设。若将两宋时期的城市居民视作一个整体,来讨论“市井文化”的特征,从表象看,两宋市井文化清雅与市俗共存,骄奢与村愚并现。深入分析可见:一方面,随着城市的发展,政治、经济与文化等各种要素不断聚集于城市,相对于乡村,城市占有文化上的主导地位。另一方面,由于士大夫阶层拥有政治核心资源等原因,一如既往地掌握着文化的霸权。执城市文化之牛耳者,仍然是官而非商。作者认为,市井俗文化的崛起是宋代城市的新面相,这也使得它在相当程度上呈现出与前期城市不同的阶段性特征。同时,随着士大夫阶层城居的经常化与规模化,政治之外的经济、文化等要素之集聚于城市的程度,前所未有。这一切,都昭示着两宋时期城市文化的更新,可与经济增长相媲美。另一方面,就基本文化格局而言,则并未出现如经济领域那样较大跨度发展的现象,承续传统仍为主流。无论如城乡文化差异,还是如士大夫雅文化的强势地位,都是如此。唐宋间未见特别的“转折”。或者可以这样认为,唐宋间城市文化发展在政治领域的主要意义,在于它承续并巩固了唐代以来由于士大夫阶层城居、文化资源集中于城市所带给专制国家在文化上前所未有的控制权。国家制度的一些重要演进,尤其如科举制度全面发展所赋予国家在文化上的垄断性地位,是促成这一转变的重要因素。因此,虽然从某种角度而言,可以认为近代以前的中国传统文化仍属乡土文化,可是从两宋时期起,这种文化的中心显然已从乡野转移到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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