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子傳》所叙穆王西征歷程,既是真實的史迹,爲什么其中充滿了神話色彩呢?這是因爲傳説者是河宗氏游牧部族的人,他們自認爲是河伯之神的後裔,河出昆侖又是他們信仰的傳説,因而西征的主要目的,就是上帝的命令:“至于昆侖之丘,以觀舂山之寶。”因此所記西征出發時,有一段祭祀河伯的典禮以及傳達上帝命令的“巫術”。到達昆侖和舂山時,又有一段描寫昆侖和舂山的縣圃的情景。由于這个穆天子西征史跡,河宗氏世代口頭相傳,直到戰國初期爲魏國史官採得而記録,傳説者所傳的神話,就不免要摻入戰國時代神話的特點。原爲游牧部族的河宗氏歷代相傳的祖先傳説,理所當然地和神話相結合,這正是它真實的來歷,這是戰國時代中原的文人學士所想象不到的。
原始神話中的河伯是人面魚身或龍身、蛇身,而《穆天子傳》里的河伯已人格化,能够給天子“披圖視典”,王孝廉教授已指出這點[4]。原始神話中昆侖是上帝的“下都”,而《穆天子傳》里昆侖有黄帝之宫,因爲皇帝(即上帝尊稱)的神話,到戰國時代已轉變成黄帝傳説[5]。這就是因爲它摻入了戰國神話傳説的特點。
古代有升登高山作爲“天梯”而上天的神話,如《山海經·海外西經》有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大荒西經》又有靈山“十巫所從此升降”。昆侖具有作爲“天梯”的高山性質,因而傳説中昆侖有縣(懸)圃。《楚辭·天問》説:“昆侖縣圃,其居安在?增城九重(‘增’讀作‘層’),其高幾里?”昆侖的山頂是像“天”的,“天”是圜而九重,縣圃就是九重天的結构。《穆天子傳》説縣圃在舂山之上,有所謂舂山之寶,因爲舂山就是昆侖之丘北面的最高峰。周穆王升登舂山,到達縣圃,就遵照天帝之命,在那里觀看其中的寶物,并有所採取,採得了“孳木華之實”和“玉榮”等,并且“爲銘跡于縣圃之上,以詔後世”。接着天子到西邊赤烏氏之地,在賞賜赤烏氏首領禮物之後,河宗栢夭介紹情況説:“舂山,天下之良山也,寶玉之所在,嘉穀生之,草木碩美。”天子于是取嘉禾以歸。
《穆天子傳》所説的縣圃神話,是比較原始的,只是一个美妙的動植物生長茂盛的花圃,并有寶玉的地方,可以由此採得動植物的優良品種和珍貴的寶玉。這和後來的縣圃神話夸張其九重天的結构、可以由此登入神仙境界的不同。例如《淮南子·墜形訓》所描寫的縣圃是:“中有增城九重……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凉風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乃經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這就大大地夸張這个縣圃可以登之成爲神仙的地方。漢武帝元封七年(前104)聽信越巫勇之而建築的建章宫,除了在太液池中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像海中神山以外,還建有神明臺,“高五十丈,上有九室,常置九天道士百人也”(見《史記·孝武本紀》索隱引《漢宫闕疏》),就是按照九重天的縣圃的格局建築的。
據《史記·封禪書》,漢高祖初年在長安設立巫祠,其中就有一種“九天巫”,是“祠九天”的。《索隱》引《三輔故事》説:“胡巫事九天于神明臺。”這種胡巫所祠的九天,就是縣圃的九重天。這種胡巫在漢高祖時已有,看來武帝時所建的神明臺,就是“祠九天”的胡巫所設計的。1976年在陝西扶風召陳西周建築乙區遺址中,出土兩个蚌雕人頭像,皆高鼻深目,顯係白色人種[6],其中一个頭頂刻有一个顯著的“巫”字,這兩个人頭像是“胡巫”是無疑的。説明胡巫從西北來到中國的都城爲執政者所使用,已有悠久的歷史了。從西周初期已經開始,漢代初年皇帝使用胡巫,是繼承了西周以來的傳統的。
西周時代這種胡巫,究竟來自何處?或者推測爲塞種人,或者推測爲烏孫人,因爲據《漢書·西域傳》,烏孫氏的人種本雜,有塞種,也有大月氏種。塞種是白色人種。比較起來,胡巫是烏孫氏的可能性較大,因爲烏孫氏原住在敦煌和祁連山之間,祁連山就是先秦神話傳説中的昆侖、舂山所在。《穆天子傳》所記的赤烏氏,可能就是烏孫,而赤烏氏所在舂山正有縣圃的神話,縣圃的結构原是九重天,那么,漢初“祠九天”的胡巫可能就是從烏孫來的,西周的胡巫也可能同樣是烏孫來的。九重天的縣圃神話的傳佈和擴展,可能和這種胡巫的東來而爲君主所使用有密切的關係。
西周初期胡巫的東來,可以説是早期中原和西域文化交流之中的一个特點。如同後來中國和印度文化交流中,首先是佛教的傳來。
附帶要説的是,上文引唐蘭的話:“除盛姬一卷外,大體上是有歷史根據的。”就是以爲第六卷所講盛姬喪禮的事不可信。看來此説并不確實。例如説盛姬的父親盛伯,“天子賜之上姬之長,是曰盛門”。這是很正確的。我在《論逸周書》一文(收入本書爲附録)中已講到《逸周書·皇門解》是可信的,是記周公“會群門”的講話,其中講到“大門宗子”。“會群門”是姬姓大宗族長的定期大會見,當時確是以“門”來稱呼“姬”姓的各支宗族長的。王念孫和朱右曾校改“群門”爲“群臣”,是錯誤的。
原載《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www.xing528.com)
【注释】
[1]《國語·晉語四》記胥臣對答晉文公講到周文王,“及其即位也,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韋昭注:“二虢,文王弟虢仲、虢叔也。”又引賈、唐(即賈逵、唐固)云:“八虞,周八士皆在虞官也。”董增齡《國語正義》云:“案《論語》有八士,鄭以周公相成王時所生,則不得爲文王所詢。如鄭意,則别有八士在虞官矣。”今案賈、唐之説不確。“咨于二虢”既然指文王之弟虢仲、虢叔,爲文王之同一輩,“詢于八虞”必然指文王之長一輩,當爲虞之八兄弟。若爲“八士皆在虞官”者,豈能列于二虢之上?
[2]虞、芮兩國所發生的争端,具體情况已不詳。或者説“有獄不能決”,見《史記·周本紀》。或者説“争田”,見《尚書大傳》及《詩經·大雅·縣》毛傳。都不可信。因爲兩國距離很遠,不可能發生“争田”或相互牽連的争訟的事。
[3]參看吕微《“昆侖”語義釋源》,收入馬昌儀《中國神話學文論選萃》,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年。又,所録顔師古語見《漢書·武帝紀》“與右賢王戰于天山”條注。
[4]參看王孝廉《黄河之水——河神的原像及信仰傳承》,刊于《民間文學論壇》第40期(1989年第5期)。
[5]參看拙作《中國上古史導論》第五篇《黄帝與皇帝》,收入《古史辨》第七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6]陳全方《周原和周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圖版第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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