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帛書四邊所繪春、夏、秋、冬四季神像,就是帛書八行一段所説的“長曰青榦,二曰朱獸,三曰翏黄難,四曰墨(黑)榦”,這樣以春、夏、秋、冬和青、朱、黄、黑四色相配,這和《月令》以秋季配白色是不同的。
帛書所繪四季神像是很有特色的,值得我們加以具體分析,并與當時流行的神話作比較的研究。
帛書三月“秉司春”的神像,面狀正方而青色,方眼無眸,鳥身而有短尾,即所謂“青榦”。這个春季之神,很明顯就是《月令》所説春季東方的木神句芒。《山海經·海外東經》説:“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墨子·明鬼下篇》講秦穆公在宗廟中見到有神入門,“鳥身,素服三絶,面狀正方”,神自稱是來賜予年壽而使國家蕃昌和子孫茂盛的,並且自稱“予爲句芒”。句芒這樣“鳥身,素服三絶,面狀正方”,正和帛書所畫“秉司春”之神完全相合。帛書上仲春二月的神像,是成雙相對的鳥身,有面狀正方的四首并列于寬闊的頭頸上,形狀和“秉司春”神像相類而較爲繁複,説明他們正是同類之神。這个崇拜春季句芒之神的風俗,源流長遠,直到清代,北京都城每逢立春前一天,還要隆重舉行祭祀“芒神”的儀式(見于《燕京歲時記》)。
“秉司春”的神像人面鳥身,是有來歷的,原來出于東方夷族的淮夷徐戎,他們原來崇拜“玄鳥”(即燕,亦即鳳鳥)圖騰的。東夷的郯子曾説:“我高祖少皥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爲鳥師而鳥名。”(《左傳·昭公十九年》)據説“少皥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脩、曰熙,實能金木及水,使重爲句芒,該爲蓐收,脩及熙爲玄冥”(《左傳·昭公元年》)。秦原來是東夷而西遷的,《史記·秦本紀》稱其祖先之後有郯氏、徐氏、嬴氏,可見秦原與郯、徐是同族。秦穆公既然在宗廟中見到句芒,可知句芒正是秦的祖先之神。《秦本紀》稱秦的遠祖是伯翳,亦即伯益,伯益原是傳説中玄鳥的後裔,其後代又有“鳥俗氏”而“鳥身人言”。據説他主管草木、五穀、鳥獸的成長。其實伯益即是句芒(詳見拙作《伯益、句芒與九鳳、玄鳥》,收入拙作《中國上古史導論》,編入《古史辨》第七册上編)。
句芒之神所以稱爲“句芒”,就是由于他主管草木五穀的生長。“句芒”即是“句萌”,《月令篇》説季春三月,“生氣方盛,陽氣發泄,句者畢出,萌者尽達”。“句芒”是形容植物的屈麯生長(鄭玄注:“句,屈生者。”)。帛書稱春季之神爲“秉”,“秉”字像手執禾一束的形狀,常用以指結穗的糧食作物,《詩·小雅·大田》説到“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以“遺秉”和“滯穗”并稱。當時楚人稱“司春”之神爲“秉”,也是由于春神主管草木五穀的生長。
帛書六月“(且)司夏”的神像,人面獸身,面有紅色邊緣,無左右下臂和手,穿長袖衣隱蔽而拖着,身後有尾,并有雄性生殖器,即所謂“朱獸”。這个夏季之神,相當于《月令》所説夏季南方的火神祝融。祝融原是楚人的祖先之神,因而帛書稱之爲“且”(),當即“祖”字。《山海經·海外南經》説:“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也與帛書相合。《山海經·大荒西經》説:“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又説:“老童生重及黎。”《國語·鄭語》説黎爲高辛氏火正因而稱爲祝融。《史記·楚世家》把“老童”誤作“卷章”,又把重和黎誤合爲一人。《楚世家》又説帝嚳使重黎討伐共工無功,因而殺死重黎,使其弟吴回“復居火正,爲祝融”。據《世本》(史記集解》所引)和《大戴禮記·帝系篇》,吴回確是和重黎同爲老童所生,看來吴回確有繼重黎而爲祝融之説。《山海經·大荒西經》説:“有人名曰吴回,奇左,是無右臂。”郭璞注:“即奇肱也。”王念孫以爲“奇左”是“奇厷”之誤。帛書這个夏季神像無左右下臂,可能繪的是吴回。《大荒西經》又説“日月出入”的日月山,“有神人面無臂,兩足反屬于頭上,名曰嘘。”“帝令重獻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從上下文看來,“噎”疑是“嘘”之形誤。帛書這个無臂的夏季之神,也可能是日月山的神人名嘘的。
帛書這个祖先之神,繪有男性生殖器,神名爲“”,即“且”字,是“祖”字的初字,很可能與原始氏族的生殖崇拜有關。三十年代郭沫若《釋祖妣》首先把“且”識爲“牡器之象形”,同時高本漢(Barnhard Karlgren)也認爲“且”字是男根之像,並且把新石器時代遺址中出土的男根模擬物稱爲“祖”。五十年代以來,新石器時代和商周時期的陶制或石制的男根模擬物出土不少,考古學者一律稱之爲“陶祖”或“石祖”,都認爲與原始的生殖崇拜有關。不但仰韶文化晚期、馬家窑文化早期、龍山文化、齊家文化的遺址中有男根模擬物出土,鄭州二里崗的商代遺址和長安張家坡的西周遺址中也有出土;廣西邕寧和湖南安鄉的早期越文化遺址中亦有出土。戰國時代楚人崇拜的祖先之神,繪成人面獸身,身後有尾,并有男根,是可能與原始的生殖崇拜相關的。(www.xing528.com)
帛書九月“玄司秋”的祖像很是特殊,是一種雙首的四足爬行動物,雙首類似龜頭,四足爬行類似鱉,即所謂“翏黄難”。這是帛書所載四季神像中最值得我們注意的神物。這个“司秋”之神名“玄”,當即水神玄冥。帛書以玄冥爲秋季之神,和《月令》以玄冥爲冬季之神不同。帛書以玄冥爲黄色而在西方,和《月令》以玄冥屬黑色而在北方不同。玄冥的簡稱爲“玄”,猶如玄冥也或簡稱爲“冥”,如《國語·魯語》和《禮記·祭法》并稱“冥勤其官而水死”。古代神話中的水神玄冥,就是古史傳説中的鯀,鯀的傳説原來出于玄冥神話的分化演變。“鯀”字古作“鮌”,從“玄”得聲,“玄”本讀若“昆”。鮌在神話中,原與禹同爲使用應龍、鴟龜來治水之神。《楚辭·天問》説:“河海應龍,何盡何歷?鮌何所營,禹何所成?”又説:“鴟龜銜,鮌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據説鮌因竊取上帝的“息壤”來填洪水,因而受到上帝的處罰而被殺死(見于《山海經·海内經》)。古史傳説就變爲堯或舜鮌于羽山。玄冥原爲黑暗幽冥之義,居于幽都,而鮌所的羽山“乃熱(日)照無有及也”(見《墨子·尚賢),就是“不見日”的委羽之山(淮南子·地形篇》)。少皥氏使“修及熙爲玄冥”(《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而鮌又“字熙”(《史記·夏本紀》索隱引皇甫謐《帝王世紀》),足以證明鮌即出于玄冥的分化(詳拙作《鮌、共工與玄冥、馮夷》,收入拙作《中國上古史導論》,編入《古史辨》第七册)。
鮌有被殺後尸體復活變爲“黄能”潜在水中成爲水神的神話。據説晋平公有病,夢見黄能入于寢門,鄭國子産前來聘問,晋平公對子産説:“今夢黄能入于寢門,不知人煞乎?抑厲鬼耶?”子産對答説:“昔鮌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爲黄能,以入于羽淵,實爲夏郊,三代舉之。”(《國語·晋語八》,《左傳》昭公七年大體相同)“黄能”今本誤作“黄熊”,陸德明《經典釋文》認爲“熊亦作能,作能者勝”。孔穎達《正義》説:“能,如來反,三足鱉也。解者云獸非入水之物,故是鱉也。”今本誤作“黄熊”,這是出于後人不理解“黄能”之義而誤改的。《爾雅·釋魚》説:“鱉三足能。”鱉原爲四足,三足的鱉是畸形。《論衡·應是篇》説:“鱉三足曰能,龜三足曰賁,能與賁不能神于四足之龜鱉。”《説文》説:“能,熊屬,足似鹿。”“能,獸堅中,故稱賢能而强壯稱能傑也。”“能”當是鱉中“强壯稱能傑”的一種,所謂“三足鱉”是一種神奇的傳説,實際上“三足”是畸形,不可能成爲鱉的一種。金文“能”字作如下之形:
就是一个四足爬蟲的象形字。孔穎達説:“能音如來反”,是正確的。“能”古音讀如“態”,與“難”音同通用。《玉篇》有“鮌”字,就是“能”的異體字,以“”作爲音符。帛書稱“玄”爲“翏黄難”,“翏”當讀爲“戮”,是説鮌被殺而陳尸,《國語·晋語九》韋昭注:“陳尸爲戮。”“翏黄難”就是説鮌被殺而尸體復活,變成黄能而成爲水神。
當時蜀國流行的祖先鱉靈的神話,也出于鮌化黄能神話的分化。揚雄《蜀王本紀》(《太平御覽》卷八八八引)説:楚人鱉靈被殺,尸體漂流到蜀地而復活,望帝(杜宇)用以爲相國,玉山洪水暴發,鱉靈“决玉山,使民得陸處”,後來望帝傳位于鱉靈,號爲“開明帝”。這个楚人鱉靈的治水神話,就是鮌化黄能神話的分化,原是楚人所流傳的傳説。《楚辭·天問》説:“化爲黄能(今本“能”誤作“熊”,洪興祖《補注》:“《國語》作黄能”),巫何活焉?”就是説尸體復活而化爲黄能。所謂“鱉靈”,“鱉”即是“能”,“靈”即是神,“能”就是畸形的鱉。玄既是玄冥,亦即是鮌,又别稱鱉靈,也還是玄武。玄武的形象也是指畸形的龜或龜蛇合體。《禮記·曲禮上》:“行前朱鳥而後玄武”,孔穎達《正義》説:“玄武,龜也。”《後漢書·王梁傳》説:“玄武,水神之名。”李賢注:“玄武,北方之神,龜蛇合體。”
古人所以特别重視龜鱉中“强壯稱能傑”的“能”,因爲古人認爲特大的龜鱉是有特别强壯的神力的。《楚辭·天問》説:“鱉戴山抃,何以安之?”是大龜,王逸注引《列仙傳》説:“有巨靈之揹負蓬萊之山而抃舞,戲滄海之中,獨何以安之乎?”《列子·湯問篇》又説:“五山之根無所連箸……帝恐流于西極……乃命禺强使巨十五舉首而戴之。”《列子·湯問篇》《淮南子·覽冥篇》和《論衡·順鼓篇》都説:“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足以立四極。”
帛書十二月“司冬”的神像,人體正面站立,巨頭方面,大耳,頭頂有並列的兩條長羽毛,口吐歧舌向左右分佈成直綫,兩手握拳向左右張開,上身穿着黑色短袖,露出下臂,即所謂“墨(黑)榦”。當即能使巨的北海之神禺强。“禺”字像巨頭的動物之形。“”字從“余”聲,與“禺”音近通用。《山海經》的《海外北經》和《大荒北經》都説:“北方禺强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鳥身”當爲“黑身”之誤(舊注引一本作“北方禺强黑身手足”,《莊子·大宗師篇》釋文引此亦作“黑身手足”)。“珥兩青蛇”和“踐兩青蛇”表示其威武而能除害。《莊子·大宗師篇》釋文引崔譔和《列子·湯問篇》張湛注引《大荒經》都云:“北海之神名曰禺强,靈龜爲之使。”所謂“靈龜”即指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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