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時代貴族的大學,根據可靠的史料,參合禮書的記述,很清楚的,有下列三個特點:
第一個特點,建設在郊區,四周有水池環繞,中間高地建有廳堂式的草屋,附近有廣大的園林。園林中有鳥獸集居,水池中有魚鳥集居。
《大雅·靈台》毛傳説:“水旋丘如璧曰辟雍。”漢代學者類似這樣的解釋很多,是可信的。“辟”與“璧”本是一字,辟法之辟,古只作,從辛從人;辟字從從○,○即玉字(如《鄂侯鼎》的“瑴”字作“”),可知辟是玉璧之璧的本字。辟雍的所以稱辟,就是表明其形狀如圓璧。“雍”和“邕”音同通用,《説文》説:“邕,邑四方有水,自邕成池者”,就是指環於水中的高地及其建築。“雍”字,甲骨文和金文從(或省作)、從(或省作、作)、從隹。從,像四周環繞有水;從,像水中高地上的宫室建築;從隹,像有鳥集居其上,因爲辟雍和泮宫的附近有廣大園林,爲鳥獸所集居,《魯頌·泮水》所謂“翩彼飛鴞,集於泮林”。《大雅·靈台》談到辟雍時,所説靈台是指高地上的建築,靈囿是指有鳥獸集居的園林,靈沼是指四周環繞的水池。
辟雍中高地上的建築,也叫明堂。《大戴禮·盛德》説:“明堂者,……以茅葢屋,上圓下方,……外水曰辟雍。”《韓詩説》也説:辟雍“圓如璧,壅之以水”,“立明堂於中”,“葢以茅”[3]。《吕氏春秋·召類》篇説:“明堂茅茨蒿柱,土階三等。”《吕氏春秋·慎大》又説:“周明堂外户不閉。”《淮南子·主術》篇又説:“明堂之制,有葢而無四方。”《史記·封禪書》記述漢武帝時公王帶所獻明堂圖,“中有一殿,四周無壁,以茅葢,通水圜宫垣,爲複道,上有樓,從西南入”。基本上和《大戴禮》、《韓詩説》、《吕氏春秋》、《淮南子》相合。辟雍四周環繞的水,是開鑿出來的,也叫做池。“池”本來指逶迤曲折的小河,也有“穿地通水”[4]的意思,所以環城的河也叫池,如《陳風·東門之池》毛傳:“池,城池也。”辟雍因爲四周環繞有池,也或稱爲辟池。《史記·封禪書》説:“澧(酆)滈(鄗)有昭明、天子辟池”,《索隱》説:“天子辟池即周天子辟雍之池。”
上述辟雍的特殊結構,在金文中也有明證。《静簋》説:“王令静司射學宫”,又説:“射于大池”,分明大池即在學宫之中。《遹簋》説:“穆王才(在)京,乎漁于大池”,這個在京的大池,也該指辟雍中的大池,《麥尊》説:“才(在)璧(辟)(雍),王乘于舟”,一定辟雍中有大池,王才能乘於舟。
《禮記·王制》説:“大學在郊”,“諸侯曰頖宫”。《禮記·明堂位》也説:“頖宫,周學也。”泮宫的結構也和辟雍差不多,從來有四種不同説法:一種認爲西南兩面有水環繞,《説文》説:“泮,諸侯鄉射之宫,西南爲水,東北爲牆。”一種認爲東西南三面有水環繞,《魯頌·泮水》鄭箋説:“泮之言半也,半水者,葢東西門以南通水,北無也。”一種認爲西北兩面有水環繞,劉向《五經通義》説:“諸侯不得觀四方,故缺東以南,半天子之學,故曰頖宫。”[5]一種認爲只有南面有弧形的水,《自虎通·辟雍》篇説:“諸侯曰泮宫者,半於天子宫也,……半者象璜也,獨南面禮儀之方有水耳,其餘壅之。”後世稱學宫爲黌,即取義於象璜。在這四種説法中,聞一多採取了三面圜水之説,並認爲泮宫和辟雍是異名同實的。他説:
辟、泮雙聲,義復相通(《廣雅·釋詁四》:辟,半也。《泮水》箋:泮之言半也),其爲一語之轉甚明。卜辭雍作,宫作,並從(金文皆變作),是雍與宫亦本一語,宫聲變而爲雍,猶之籀文容從公聲也。
他還以《大豐簋》“王又(有)大豐,王凡三方”爲證,認爲“《麥尊》記王在辟雍乘舟爲大豐,此亦言大豐,則凡疑讀爲汎,謂王在辟雍中汎舟也”。所謂“王汎三方”,因爲辟雍和泮宫一樣三面圜水[6]。
第二個特點,西周大學不僅是貴族子弟學習之處,同時又是貴族成員集體行禮、集會、聚餐、練武、奏樂之處,兼有禮堂、會議室、俱樂部、運動場和學校的性質,實際上就是當時貴族公共活動的場所。
東漢末年學者盧植、蔡邕、潁容、賈逵、服虔等,都認爲太廟、大學、辟雍、明堂、靈台是“異名而同事”。蔡邕《明堂月令論》[7]對此有比較詳細的論述。清代學者惠棟著《明堂大道録》一書,對此有更詳細的考證。從西周金文看來,西周時宗廟和辟雍顯已不是一物,但是,很清楚的,辟雍確是當時貴族成員公共活動的場所和貴族子弟學習的場所。
《韓詩説》説:“辟雍者,天子之學,……所以教天下春射秋饗,事三老五更。”《白虎通·辟雍》篇説:“大學者,辟雍,鄉射之宫。”《説文》又説:“廱,天子饗飲辟廱也。”“泮,諸侯饗射之宫”。“侯,春饗所射侯也”。各書的所謂“饗”或“鄉”,便是鄉飲酒禮,《説文》:“饗,鄉飲酒也。”所謂“射”,是指鄉射禮。當時辟雍和泮宫,是天子、諸侯帶同貴族舉行鄉飲酒禮和鄉射禮之處。古時鄉飲酒禮和鄉射禮往往是聯類舉行的,《禮記·射義》所謂“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鄉飲酒之禮”。這兩種禮,雖然具體目的有些不同,鄉飲酒在於“尚齒”和養老,鄉射在於“尚功”和練武,《禮記·王制》所謂“習射上功,習鄉上齒”,但是總目的還是相同的,就是在於加強貴族的團結和戰鬬力,所以《禮記·樂記》説:“射鄉食饗,所以正交接也”;《仲尼燕居》説:“射鄉之禮,所以仁鄉黨也”;《昏義》説:“和於射鄉。”段玉裁著《説文饗字解》(收入《經韻樓集》),曾對此有較詳細的闡釋。他認爲:《説文》所説“泮,諸侯饗射之宫”,是兼鄉飲酒和鄉射兩禮而言的;《説文》所説“廱,天子饗飲辟廱”,是以鄉飲酒禮概括鄉射禮而言的;《説文》“侯,春饗所射侯”,是把兩禮聯類而言的。
西周、春秋時,貴族確把大學作爲舉行鄉飲酒禮之處。《禮記·樂記》説:“食三老五更於大學,天子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冕而揔干,所以教諸侯之弟也。”這就是大學中行鄉飲酒禮時尊老的具體表現。其實,舉行這種鄉飲酒禮的目的,原來不僅在於尊老,更重要的,是爲了商量國家大事。《禮記·王制》篇説:“天子將出征……受命於祖(注:‘告祖也’),受成於學”(注:“定兵謀也”)。怎樣“受成於學”,在學校中“定兵謀”呢?就是通過這種“鄉飲酒禮”方式的酒會,與貴族的長老們會商決定的。《魯頌·泮水》説:“魯侯戾止,在泮飲酒,既飲旨酒,永錫難老,順彼長道,屈此羣醜。”鄭箋:“在泮飲酒者,徵先生君子,與之行飲酒之禮,而因以謀事也。”魯侯召集先生君子們在泮宫行飲酒之禮,所謀的就是“屈此羣醜”的事,也就是征伐淮夷的事,所以下文談的都是有關征伐淮夷的事。由此可見,這種鄉飲酒禮實際上是一種商討大事的酒會。參見拙作《鄉飲酒禮與饗禮新探》。《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載:“鄭人游於鄉校,議論執政。”這種“鄉校”只是“國人”的學校,但是,因爲“校”是公共活動和學習的場所,“國人”也經常在這裏議論國家大事,甚至評論到執政所推行各種政策的好壞。
古時確又把大學作爲舉行射禮和習射之處。《周禮·諸子》説:“凡國之政事,國子存游倅(萃),使之修德學道,春合諸學,秋合諸射,以考其藝而進退之。”《禮記·燕義》篇同,鄭注都説:“學,大學也;射,射宫也。”其實,射宫就是大學中的廳堂,前後兩句,前稱“學”,後稱“射”,只是行文的變化。《禮記·射義》篇又説:“天子將祭,必先習射於澤。……已射於澤,而後射於射宫。”所謂“澤”,即是辟雍的大池;所謂“射宫”,就是辟雍中的廳堂,因常爲習射之所,故名,猶如學校之或稱爲序,或稱爲榭。
古時貴族射獵,有兩個主要目的:一是練習武藝,具有軍事演習、檢閲軍隊或部署戰鬬的性質,所謂“天子乃教於田獵,以習五戎”(《禮記·月令》篇季秋之月);“大田之禮,簡衆也”(《周禮·大宗伯》)。一是供給祭祀,所謂“惟君用鮮,衆給而已”(《左傳》襄公三十年,杜注:“鮮,野獸”);“四時之田,皆爲宗廟之事也”(《穀梁傳》桓公四年)。《尚書大傳》卷三(陳壽祺輯本)對此有詳細説明:
傳曰:已有三牲必田狩者……所以共(供)承宗廟,示不忘武備,又因以爲田除害。鮮者何也?秋取嘗也。……習鬬也者,男子之事也……故於搜狩以閑之也。……凡祭,取餘獲陳於澤(鄭注:“澤,射宫也”),然後卿大夫相與射。……鄉之取於囿中,勇力之取也;於澤,揖讓之取也。
這裏説:在園囿中習射是“勇力之取”,有練習武藝性質;在學宫中習射是“揖讓之取”,有行禮的性質。實際上,在當時貴族看來,練習武藝和行禮,應該是結合在一起的。《穀梁傳》昭公八年也有相類的論述:
因蒐狩以習用武事,禮之大者也。……面傷不獻,不成禽(擒)不獻,禽雖多,天子取三十焉,其餘與士衆,以習射於射宫。(www.xing528.com)
在蒐狩中“面傷不獻”,“不成禽不獻”,便是禮的規定。
《射義》所説“天子將祭,必先習射於澤”,在西周金文中也有明證。《静簋》所説的“射于大池”,即是“射於澤”。《麥尊》説:“在辟雍,王乘于舟,爲大豐,王射大龔(鴻),禽(擒)。”就是説:天子爲了“大豐”的祭祀,親自到辟雍中射於澤,射中了大鴻,而且擒住了。所以必須説明在“射”之後“禽”住,因爲按禮“不成禽不獻”的。“大豐”,或者釋爲“大禮”,或者釋爲“大封”,都不確切,疑即祈求大豐年的祭典,猶如商代的“年”之祭。《禮記·月令》篇記季春之月説:
命舟牧覆舟,五覆五反,乃告舟備,具于天子焉。天子始乘舟,薦鮪于寢廟,乃爲麥祈實。
所説“爲麥祈實”,也即祈求麥的豐收。舉行祈求大豐的典禮,需要“天子始乘舟”,親自射擒水生動物,所以《麥尊》特别説明:“王乘于舟,爲大豐”;《大豐簋》又特别敍述:“王又(有)大豐,王凡(汎)三方”。這種祈求“大豐”的典禮,大概起源於原始社會的漁獵生産活動中。後來我國有些少數民族還保留有這種禮俗,例如遼代有頭鵝宴和頭魚宴,就是用來表示遼主帶頭從事漁獵,并把遼主首次親自擒獲的鵝和魚用來祭祀,以祈求豐收的。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二“牛魚”條説:“遼主達魯河釣牛魚,以其得否,爲歲占好惡。”
在西周的大學中,除了舉行飲酒禮、射禮以外,也還舉行獻俘的慶功典禮。《禮記·王制》説:
出征執有罪反,釋奠于學,以訊馘告。
這個説法是有根據的。《泮水》説:“明明魯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淑問如皋陶,在泮獻囚。”即是《王制》所説“以訊馘告”。《泮水》又説:“烝烝皇皇,不吴不揚,不告於訩,在泮獻功。”可知古代獻俘的慶功典禮,除了在宗廟舉行外,確有在學宫舉行的。
古代學宫中也還舉行尊敬先師的典禮。《吕氏春秋·尊師》説:“天子入大學,祭先聖,則齒嘗爲師者,弗臣,所以見敬學與尊師也。”
古代在學宫中舉行的禮,如飲酒禮、射禮等,帶有敬老養老、會商大事、練習武藝、選拔人才的性質,祭祀先師具有尊師的性質,獻俘禮具有慶功的性質。鄉飲酒禮和鄉射禮都用樂陪奏的。祭祀先師的禮叫“釋菜”,也用樂舞,《禮記·月令》仲春之月“命樂正習舞釋菜”。獻俘的凱旋禮也有愷樂和愷歌,城濮之戰,晉國勝利後,曾“振旅愷以入于晉,獻俘,授馘,飲至,大賞”(《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愷”即是“豈”,《説文》:“豈,還師振旅樂也。”所有這些歡慶的禮節,都必須有音樂或舞蹈。因此在學宫中,在講究“禮”的同時,很講究“樂”。《大雅·靈台》説:“虡業維樅,賁鼓維鏞,於論鼓鐘,於樂辟雍。……鼉鼓逢逢,矇瞍(樂官名)奏公(工)。”這裏所敍述辟雍中弦歌不輟的情況,確是十分熱鬧。
《孟子》論述井田制時説:“設爲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其實不僅“序”的原意是習射之所,“校”的原意也是射獵練武的場所。孟子所謂庠、序、校,是古代村社成員集會和活動的場所,兼有禮堂、會議室、俱樂部和學校的性質。詳拙作《試論中國古代的井田制度和村社組織》[8]。西周貴族的學校,也是貴族成員集會活動的場所,並爲貴族子弟學習的地方。其建築所以要造成廳堂式,就是爲了便於羣衆活動,更是爲了便於習射;其所以要建有園林和水池,也是爲了習射的需要。
第三個特點,西周大學的教學内容以禮樂和射爲主要。
上面已經談過,西周大學是貴族成員集會、行禮、作樂、聚餐、習射的場所,因此,貴族子弟要學習成人的社會生活方式和必要的知識、技能,這裏是最好的實習地方。當時貴族生活中必要的知識和技能,有所謂“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但是,因爲“國之大事,惟祀與戎”,他們是以禮樂和射御爲主的。又因爲在禮樂和射御中,樂和射的技術性較強,需要多加練習。
《禮記·月令》篇載:孟春之月“命樂正入學習舞”,仲春之月“上丁命樂正習舞釋菜”,“仲丁又命樂正入學習舞”,秋季之月“上丁命樂正入學習吹”。這裏把學校作爲練習音樂舞蹈之處,而由樂官擔任教導。《周禮·大司樂》説:“掌成均(韵)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又説用“樂德”、“樂語”、“樂舞”來教授國之子弟。也同樣把樂官作爲治理“學政”的教官,以音樂作爲主要的教學内容。《禮記·王制》説:樂正“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這不僅把樂官作爲教官,而且把教學内容擴大到了“禮”和“詩書”。俞正燮著《君子小人學道是弦歌義》,認爲“通檢三代以上書,樂之外無所謂學,《内則》學義亦正如此,漢人所造《王制》《學記》亦止如此”[9]。當時貴族大學以“弦歌”爲教學的主要内容之一,當是事實,所以《左傳》昭公九年説:“君徹宴樂,學人舍業。”但不能説“樂之外無所謂學”,因爲西周大學的教學,在禮樂之外更有射,而且射更爲重要。
前面已經談過,辟雍是西周貴族經常射獵之所,因此也是貴族子弟學習射獵之所。前引《静簋》銘文,就是説:周天子命令静在學宫中司射,由小子、服、小臣、夷僕等學射;後來周天子和小子等到大池會射,以考驗静的教學效果。經考驗,静的教學效果很不差,周王因把鞞賞賜給他。可知當時大學由周天子直接管理,時常要命令臣下去教學,也還要檢查呢!
從上述西周大學的三個特點來看,其設施是比較原始的,以茅草葢的廳堂爲主,周圍有園林和水池;其規模也是比較原始的,兼有禮堂、會議室、俱樂部的性質,爲貴族公共活動的場所,説明這時學校還没有專業化,是和貴族的社會活動結合在一起的。西周大學中的貴族公共活動,以射獵、行禮、奏樂、舞蹈爲主,其教學的主要内容也以樂與射爲主,尤以射爲重要。這是和貴族教育子弟的目的有關的,因爲貴族要把子弟培養成爲統治者,而禮樂正是當時貴族鞏固内部組織和統治人民的重要手段,同時貴族要把子弟培養成爲軍隊的骨干,用來保護既得的特權,而射獵正是軍事訓練,舞蹈也帶有軍事訓練的性質。所舉行的“射禮”,就是以進行軍事訓練和選拔軍事人才爲目的,詳拙作《射禮新探》。所以到春秋時代,有的國家還把“敬教勸學”作爲“富國強兵”的重要政策之一。例如《左傳》閔公二年載:“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務材訓農,通商惠工,敬教勸學,授方任能,元年革車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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