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增祺 孙家骥
一九三七年笔者在驻防冀察两省及平津两市的陆军第二十九军军事训练团受训。七月七日正在南苑出操时,远处东北方向传来断续炮声,以为是部队在实弹演习。旋即命收操集合,团长佟麟阁(副军长兼军训团团长)讲话,他说:“日军在卢沟桥东北地区龙王庙演习,后借口有一日兵失踪,无理要求向我二一九团第三营驻地搜查,我们‘细柳营’岂能任敌军闯入,当被拒绝。日军首先向我驻守卢沟桥的阵地发起进攻,被我军击退,敌又炮轰宛平县城,目前双方正在激战中。各部队收操回营备战。”
在此先说明一下军训团的时代背景和它的编成:第二十九军自喜峰口长城抗日后,全军官兵以日本为假设敌,“明耻教战”,训练部队。为培养初级干部,原拟设中央军官学校北平分校,限于《塘沽协定》,恐引起日本注意,遂以培训本军干部为名,乃设军事训练团。学员是在冀察、平津一带招收的一批大中学生,包括东北流亡的学生,还有一批慕二十九军喜峰口抗日之名,回国志愿投奔该部的华侨青年学生百余人,共约一千三百多人:编成三个大队,第一、二大队为步兵队,第三大队为特种兵队,分骑、炮、工、化四个兵种。
第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兼军训团团长。教育长张寿龄少将,是保定军官九期毕业生。第一大队长李克昌,系西北军学兵营出身,曾随冯玉祥将军组织抗日同盟军。第二大队长姓名忘记了。第三大队长冯洪国,系冯玉祥之长子,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副大队长朱大鹏(即朱军),系中共地下党员,建国后任海军政委。这批青年学生都是目睹日寇在我国横行霸道和社会黑暗而从军的。大家都知道西北军的训练相当艰苦,但都潜心学习,严格操练。军事教官们都是保定军官和讲武堂出身的老军官;政治课聘请北平各大学教授,如当时中共地下党员张友渔就曾给学生们上过课。
训练方面,除制式操练、野外演习之外,就是技术操课,首先是西北军看家本领劈大刀,不会劈刀就不是西北军人。其次是四式刺枪、三套单杠(曲身上、倒立、转回)。这些技术正式课学不好,班长给加小操,有时直到夜间十一时许。每周三、六两日佟麟阁在朝会上讲话。他说过:“你们都是有朝气的青年,是国家的栋梁,你们能上马杀贼,下马写文章,是国家的宝贝呀!”教育长张寿龄还为军训团编写了团歌:
风云恶,陆将沉,
狂澜挽转在军人。
扶正气,立精神,
诚直正平(为二十九军军训)树本根。
锻炼体魄,涵养学问,
胸中热血,掌中利刃,
同心同德,报国雪恨,
复兴民族,振国魂。
学员们听了团长讲话,心情非常激动,日日夜夜盼望抗日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回到营房擦拭枪支,检查子弹和补充,整顿装备。军部的装甲车也在加油试车,第三大队还补充了新购来的“三八式”步枪及捷克式轻机枪,我们就要用日本三八式新步枪去消灭日寇。约过了三天又传来各部队预备三天的口粮,准备开往保定的命令。于是伙房蒸馒头,同学们切片晒干,又是一番繁忙。学员们认为去保定是第二线,愿意留在卢沟桥、南苑第一线随军作战。由第三大队同学发起,联名上书“请缨杀敌”,当时北平各报均有报导上书的内容。后来大队长李克昌讲话中说:“你们都是军人了,不是老百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应该遵照军部命令行动。”在这之后,卢沟桥方向的炮声时断时起,学生们只能从报纸上获得一些消息,战况趋于沉寂。
国民政府当局要求不使地方冲突扩大;冀察政务委员会当局担心打起来平津、冀察难保,则全军就失去经费的来源,因此一味妥协让步。日本当局一面扬言“无意扩大事件”,制造就地谈判的假象,另一方面从东北和本土源源运兵来华。
延至七月二十日以后,我团才奉命在南小寨以东地带构筑两道土木阵地及掩体;第三大队及特务旅工兵连在靶场以东构筑工事占领阵地,西靶墙是由军官团一部守备,靶场是营区以南的突出部。那年庄稼长势很好,为扫清界,把阵地前沿四百米内的高粱、玉米都砍光了。(www.xing528.com)
宋哲元从山东乐陵原籍省亲回到北平后,为敷衍日军无理要挟,撤退驻守卢沟桥、长辛店及宛平县的何基津旅的吉星文团,由石友三的保安旅接防,以缓和对峙状态。同时借部队换防之机,二十九军也暗中把分散驻防的部队加以集结。命驻河间一带的一三二师赵登禹率一部向南苑集中;驻张家口的一四三师刘汝明部向北平以北地区集中。这个计划被冀察政委会内隐藏的汉奸早通报给日军,日方遂于七月二十六日向宋哲元发出最后通牒,声言“膺惩二十九军”,向我驻丰台部队发起进攻,并以主力旅团截击向北平靠拢的一三二师。七月二十七日赵登禹率部在团河与敌展开遭遇战。至夜,南苑驻军除军直属部队及军训团外,尚有特务旅(旅长孙玉田)、军官团(系西北军编余军官组成,约七百余人)第三十八师一一四旅、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之一部、炮兵营、装甲车营等二万余人,全部进入阵地。
当时南苑是军部所在地,指挥官有佟麟阁、郑大章、冯治安。赵登禹到来后,极力部署,并急调一三二师刘景山、王长海两个旅由永定河北上增援。在我军未就绪前,二十八日拂晓日军河边正三旅团在飞机、炮火支援下向南苑发起进攻,先以飞机二十余架向我营区及阵地轮番轰炸和低空扫射,与此同时敌炮火开始猛烈射击我前沿阵地。同学们抱定誓死杀敌的决心,沉着应战。我团有很多同学在炮火轰击中伤亡。我们一面战斗,一面抢修被炮火轰毁的工事。骑兵师之一部尚未及展开,在飞机炮火轰击下即溃乱,我军没有制空火力,只得处于消极挨打的境地。战至约中午时分,敌人火力愈加炽烈,我团弹药已消耗大半,一时补充不上来,但同学们士气仍很旺盛,视死如归,互相鼓励杀敌致果。
当敌步兵接近我阵地三、四百米处,大队传来命令,上刺刀准备反冲锋,歼敌于阵地前。当我们弃下伤亡战友,准备越壕冲锋之时,又传来撤退至南小砦第二道堑壕继续战斗的命令。当时看到守备靶场突出部的军官团已冲出阵地与敌白刃格斗。我们第一大队后撤部分开始混乱了。进入南小砦阵地时,敌空降兵已在机场降落,登上营房及演武厅楼顶向我射击,此时我已腹背受敌,伤亡惨重,部队失去联络,形成人自为战溃乱局面。第三大队及第一、二大队部分学生向南突围,二十九日中午到达固安县,至下午大队长冯洪国也率部分人员到达固安,经过两日共收容学生二百多人,编队后经霸县、雄县、任丘、河间等地进行整补,后从献县、交河到达泊镇归还建制。我们所经之地,群众都给予热情接待,救治伤员,感人至深。
我们随副军长之后,向北平撤退,敌人已有一部兵力由丰台向我军侧翼攻击,企图截断北平、南苑间的通道,虽说撤出南苑,但战斗仍在继续。南苑守军大部分在这里。当我们撤至大红门时,副军长佟麟阁和师长赵登禹站在小河边,派出卫队阻止退下来的零星部队,收容、组编进行反攻,不论何部散兵均编入有指挥官的队伍中去。那时的士兵只要看到带军衔的队官,都主动要求随之战斗。正在这时,组编部队被敌机发现,敌机即俯冲扫射轰炸,部队伤亡很大,在混乱中,副军长、师长负重伤,由卫士背下来乘车向北平方向驶去。后来得知,副军长、师长因伤势过重而殉国。
敌机过后我们再集合时,只有大队长李克昌收容学生不到百人,尚有其他部队的官兵,总计共约三百余人,编成三个队。我们利用青纱帐与敌人展开捉迷藏式的战斗,边打边撤,直至黄昏时分,南苑、丰台方向的炮声才平息下来。经过这样战斗,加之在青纱帐里迷失方向,我们到达永定门已是将近十时了,而队伍也只有五十余人。城门已关闭,守军用数条长绳把我们吊上去。虽已入夜,市民们仍在大街上打听消息,青年学生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自愿给我们带路。街道两旁商店门前摆着酸梅汤、西瓜、馒头等食品,有的行人看到我们队伍行进,在路边脱帽致敬。我们这些溃兵见此情景,甚为惭愧,低头而过。
青年学生带我们到中南海集合的途中,岗台上没有警察,城内秩序尚好,但显得气氛肃杀。到中南海后,看到不明番号的部队很多,大部分在休息或睡觉。我们得知军训团有先到的由大队长李克昌集结的三百多人,在树丛中,便同他们汇合。这里摆着食品和饮料,还有好多遗弃的军服和枪支子弹,也有损坏了的汽车。这里原是政务委员会所在地,有些官员换便衣走掉了,有的同学捡了好的军服穿上,又调换了枪支和补充了子弹手榴弹。十二时许第二十九军副参谋长张克侠集合所有的部队讲话。大意说:现在丰台、南苑相继失守,形势变化很快,委员长(指宋哲元)决定平津两市由张师长(张自忠)负责,我军于明(二十九)日凌晨二时,撤出平津两地,向保定出发。接着,部队稍加整理,即出西直门,经大灰厂、门头沟、良乡南下。经长辛店南侧时加强戒备,防止敌军袭击。随后官长发五元、士兵二元的开拔费。部队就这样退出北平。撤退时有多少部队,由谁统一指挥,因当时天黑看不清楚。撤退时我们得知通县冀东伪组织的两个保安团反正,张庆余、张砚田两位团长率领全团在通县杀死不少日本人后,带队与二十九军汇合。这时南苑、丰台失守,无法配合作战。
天将明我们军训团到达良乡,城门未开,我们在城外休息,绕道直奔琉璃河,敌人飞机沿途轰炸扫射,又散发“膺惩二十九军”的传单,所幸这里是丘陵地带,敌机未能得逞,各部队均自行隐蔽,自行前进。到达高碑店时,才见到二十六路孙连仲部,五十三军万福麟部已进抵这一带。军训团同学们在这里搭上火车,有很多同学在敞篷车里望着东北方向落泪,尝到失国失乡的苦痛。
火车驶往保定途中,大雨滂沱。雨停后敌机又轰炸扫射,几次更换车头,才到达保定东关,那里有没膝的积水,下车后奉命驻进民生中学休整。在保定集中的部队都是军司令部及其直属旅、团,各师部队都有各师作战任务,没有直奔这一地区。军长宋哲元曾集合部队讲话说:“北平敌人只有步炮联合三千多人,把我们二万多部队打垮,这是我军的耻辱,你们腿肚子都朝北了(意即向南逃跑),以后再这样我枪毙你们。现本军已转入第二道防线,我们决心与敌人拼到底。”表示对向南撤退的部队很不满意。敌机不断轰炸保定,我们休整了三天,即经高阳、献县、交河向河间前进,沿途各地群众在路边放着馒头、咸菜、茶水等,表示慰问。快到达河间时,滹沱河水上涨,还不时下雨,面临决口的险势,部队带着沉重的装备,如果一旦决口,在这一线的全体兵员将遭灭顶,于是下令急速行军。当时石敬亭副司令长官已在这里,他下令不管从那个县决口,枪毙县长。当我们跑步前进时看到县长率领民工,守候在河堤上。在水势怒吼,大雨纷纷中,我们脱离了险境,深感洪水决口比敌人更为难对付。
我军第三十七师、三十八师在静海、盐山、沧县及运河以西地区,与南下日军展开激战。我团和特务旅为预备队,军部在河间诗经村,我团至此只有七百多人,编成两个大队,每大队四个中队,在泊镇以北沿津浦路以西构筑阵地,并担任泊镇车站警备。几次前线吃紧,我团即进入积水没腿的堑壕准备迎击敌人。这时给养补充不及,我们每饭吃库存发霉的大米,以臭豆腐下饭,十多天长吃此食,同学们都生口疮,又兼水泡和蚊虫咬,不少人得了烂脚病,但我们战斗的意志未有稍减。好在这里出产梨、枣,得以佐食度过难关。中秋节前夕,我军新补充来的高射炮四门,在泊镇击落敌轰炸机一架,我们跑步赶去想活捉日军,可是机上四名侵略军均已坠毙,总算给自开战以来压得我军“抬不起头”的空中强寇,以沉重打击。
中秋节过后,敌人突破沧县、唐官屯、砖河之线,同时由盐山、青县向南皮迂回,包围河间、泊镇。我们团在送走泊头站拥挤的难民之后,奉命由东光县向桑园撤退。这时军长宋哲元率领两个加强团,由平汉、津浦两路间的任邱向北反攻,迂回到敌人后方,并鼓励我们说:“到北平过阳历年。”这时我团团长换了过家芳(系过之翰之子,陆大毕业,后任一三二师师长)。又听到冯玉祥先生被任命为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鹿钟麟任参谋长,指挥孙连仲、庞炳勋、宋哲元、韩复榘等旧部的消息,全团官兵不胜欣喜。司令长官亲到军训团,他在夜间讲话时说:“我们对日作战,是绳磨井口的战略,房檐滴水的战略,长期持久终能将敌人拖垮。”又说:“我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有丰富的人力物力,远远超过三岛的日本。它自不量力蛇吞象,岂能不败。”并勉励同学们练好杀敌本领。我团被调为他的卫队团,跟随指挥部列车,来往于津浦路南段。这段时间不到一个月,他利用时间给我们讲战史、历史、国耻等,使我们深受教育,增强抗日必胜的信心。
之后,听说韩复榘不听指挥,擅自炸毁泺口黄河铁桥,使我军不能进入山东地界,我们携带的河北省银行的钞票,山东也拒绝使用,这都是我们亲自经历的事实。好多日不见司令长官,听说冯先生哭着回南京去了。我团也就归还军的建制,向濮阳、东明、长垣一带河北省地界转战。
敌人沿平大公路(北平至大名)向我军进攻,军长宋哲元率两个加强团向任邱县以北地区推进时,命令第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坚守大名,巩固突击军的后方,“要与大名共存亡”。大名以南是南乐、清丰、濮阳几个县,特务旅和军训团分别进驻这一带,策应大名作战。这时,敌人置北进部队于不顾,集中力量猛攻大名,激战甚烈,敌人炮火把大名城墙夷为平地,战士被土埋葬的为数不少,我团随特务旅几次增援,均被击回。苦战五昼夜大名失守,旅长何基沣认为没完成任务举枪自戕,幸被副官拉推未伤要害而负伤。军长的突击部队因大名失守,不得已即速撤回。我军撤至濮阳、长垣一带,敌人坦克也出现在黄河北沿。军部驻在黄河南的东明县,这是河北省最后一个县了(旧行政区东明是河北省境)。我团随军部驻东明,该县那年遭地震,房屋倒塌景象仍历历在目。
敌人攻占大名后,直袭南乐、清丰、濮阳、长垣,企图把二十九军压迫到黄河边沿一举歼灭。这里是河北大平原,敌人坦克横行,又展开一场激战,敌人白天占领的阵地,我军以夜袭收复。我团及特务旅在高集、坝头黄河渡口,七次夜渡反攻,伤亡惨重,终于弃守越过黄河与敌对峙。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间,军长宋哲元曾集合部队官兵讲过话,在旁站着的有张自忠将军,他穿着灰布棉袍,面色苍白,始终一言未发。宋哲元说:张师长脱险回到部队,大家不要胡言乱语(当时官兵间流传张师长当了汉奸,尤以第三十七师官兵说的最严重,以此来笑话三十八师),当时为对付日寇,我和张师长两人总得留下一个,张师长留下了,我好脱身整顿部队,等等。
此际第二十九军处境极为困难,山东韩复榘拒绝我军入境,河南是刘峙的地盘,没有命令也没有我军立足之地。同年十一月,第一战区发表宋哲元为第一集团军总司令,我们离开东明、长垣,沿黄河故道沙滩经兰封、考城一带进驻新乡休整。自“七七”事变奋起抗战,历经五个月的战斗,该军撤离平津两市、冀察两省,大片国土沦于敌手。为纪念“七七”事变首先打了抗战第一枪,在新乡把第二十九军改称第七十七军,以志不忘。此后该部又转向新的抗战历程。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