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故事讲完了,但作为一个现代讲述者,笔者的痛感远未消散。
2017年5月底至6月初,十集新《东林沉浮》在央视法讲文史栏目播出,而笔者完成书稿的时间是紧随其后的6月下旬,正值将度不惑之年的最后一个生日。为更近距离地感知书中人和事,本书最后一次修稿时,笔者来到了江南无锡城,专程拜谒了东林书院旧址,索性连生日在此一同过了。
2017年6月17日,笔者携家人抵达江南名城无锡,二人于梁溪区东林广场下地铁,无锡古称梁溪,此处位于城东,应属古城中心路段。此时已是黄昏,将近闭馆,于是依院而栖。单等明早观瞻。
翌日,用过早餐即开始参观。书院门票5元,而记者证可以免票,于是本记者按书院规定,亮证之后,签字留念。从东林精舍而入丽泽堂,端坐拍照,进依庸堂,堂上“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依然清晰可见,不禁驻足堂下,行注目礼。
第三天,小雨霏霏,由依庸堂入燕居庙,再入道南祠、还经亭,亭中高悬的各科进士榜单在潮湿的雨日显得墨迹未干,越发觉得先贤离我们并不久远。于是思绪如潮,蓬勃而出——
初登法讲文史,就被编导告知,栏目组要求主讲人讲有温度的历史故事,“温度”二字作何解?笔者的理解就是将心比心,悲天悯人。如果你作为一个主讲人,念念有词置身其外,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那边血流成河,这边关我何事,则血就热不起来,自然就无法达到应有的温度。
当然,“温度”之上,我以为再加上“深度”——以飨观众,那就更对得起衣食父母了。
笔者的痛感促使我尽量做到这一切。于是,便在出版社要求不可或缺的后记中,身临其境,将由感而发之物,于此作个归纳。
小结《东林沉浮》,表面上讲的是清流,而往深层挖掘,却可以透析近代中国士大夫士魂消亡的原委。为什么自中世纪以来,中国士大夫越来越朽,精神品格走向下坡,动辄节操尽失、腐化成风?通过《东林沉浮》管中窥豹之后,应该以点带面,得出系统答案。
谈及中国历史上的士大夫腐败问题,也许有人认为,封建时代士大夫的品格,一如王朝的周期律,久之必朽,但不妨看看我们周边,情况也不尽然。
就拿中国的邻国日本来说。古代与我们同处儒家文化华夏文明圈,众所周知,在古代,日本两次拜中国为师,至今日本首都,还是规规矩矩的两个汉字:东京。汉化日本,化到了骨子里。但是,在历史的变迁中,日本政坛并没有出现像中国那样的大规模腐败,尤其他们的政治精英阶层,罕见中国士大夫那般的腐化,如果说是制度因素,也是不能诠释的。人人都知道,日本是在19世纪末才开始西学,引进西方政治制度的,此前与中国并行的两千年,采取的是甚至比中国还滞后的封建制度,也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腐败。
为什么他们和我们一样,却又不一样?
2016年7月,笔者游历日本。在东京旧书一条街上的三省堂书店,淘到一些关于日本士人精神的书籍,其中就有对日本新旧两代士人精神的诠释和总结,在历史大变局时刻,他们承上启下,开创了日本新生。
我们知道,古代日本的质变,主要是两次改革:大化改新,明治维新。大化改新的口号是“和魂汉才”,明治维新的口号是“和魂洋才”,“才”在变,而“魂”一直没变,大和民族的精神品格——和魂始终没有散。而比了解和魂内容更重要的是,秉持此魂的载体,那就是日本的士。
先有不腐之士,后有不腐之国,日本之所以不腐,是因为他们始终延续保有着一个不腐的政治精英群,即我们所说的士大夫。那里不仅有大名武士,更有文人藩士。而自古以来,我们也曾拥有更庞大的士大夫群,他们以天下为己任,铁肩担道义。譬如东汉开国者刘秀,这个落魄皇室宗亲,也是底层庶士(太学生)起家,为打江山娶了两个大家闺秀(阴氏与郭氏),显然,他心里很清楚,没有名士望族的帮衬与结盟,刘氏江山是打不下来的。就拿刘秀贤内助阴丽华之阴家五百影士来说,他们既忠诚又颇有动手能力,丝毫不次于日本大名藩主手下的武士。如此拥有智慧与武装双重力量的士人士族,在国家危机时刻可以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古代中国皇帝改朝换代,其历程与日本天皇的每次“归政”颇为相似,总是离不开士族及其武士的实言实行。但是到了中世纪以后,中日两国的士大夫却从能力与精神上拉开了距离,日本的士阶层一如既往地具有执行力和行动力,而中国的士大夫却日渐腐朽文弱,他们表面上高谈阔论慷慨激昂,但在真正国破家亡危机时刻,却叩首降叛,最后沦为混饭的废物。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这是明亡二百年后,中国士人的世象描述。语出清代士人龚自珍《己亥杂诗》。全诗大义就是叹士,中国士大夫胆小如鼠,一些吃喝嫖赌的人成了上流人物,他们没有春秋大义,著述据典只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像秦汉齐人田横及其五百勇士那样,守望故地誓死不向征服者投降的死烈之士,一去不复返了。
龚诗所言不虚。近代中国士人不仅是胆小了,志向没了,而且,还渐渐没了尊严和话语权。我们看北宋时期,士人权力的最高代表丞相,在君主面前还有一定的话语权甚至决策权。比如北宋初期的澶渊之盟中,皇帝宋真宗给使者曹利用规定了一百万岁币银谈判下限,而曹使者转身一出来,就被丞相寇准叫住,说,你敢超过三十万,要你脑袋。一个丞相敢这么对皇帝使者说话,可见他的权力也是不小的。但是到了明清,吓死一个内阁首辅、军机大臣,也不敢对皇帝的使者这么颐指气使,况且,使者也不会买账,在皇帝及其使者面前,再显赫的士大夫,也只能俯首听命。诸如晚清士大夫中的优秀人物曾国藩,为清廷平息太平天国之乱,初战告捷取得武汉战役胜利,朝廷赏赐他署理湖北巡抚他上书向朝廷辞谢时,本以为会受到皇帝一番表扬,没想到却招致咸丰皇帝一顿臭骂:“朕料汝必辞”“好名之过尚小,违旨之罪甚大,着严行申饬”,直接骂曾国藩沽名钓誉。得胜的大臣上表自谦,还招致皇帝臭骂,而大臣也不敢生出半点反抗之心。被皇帝骂后,曾国藩的现实表现是,写信告诉弟弟要和他一起忍:“打掉牙齿和血吞。”所有委屈和侮辱,要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
优秀的有战功的士大夫在皇帝面前尚且如此唯唯诺诺,何况平庸的无作为的士人呢?说什么君臣共治天下,那都是奢望,唯有“君尊臣卑”格局下,“谋稻粱”的现实苟且。
并且,即便是曾国藩这样的模范官员,其实也是腐化官员之一员,史书描述,他本人下基层动辄受贿几千两白银。而他的得意门徒李鸿章,更是腐士一枚。仅其出国访问抽烟一景,就令西人叹为观止——烟瘾来时,周边一群人马近前伺候,从吸烟开始到结束,整个过程,李鸿章除了嘴一张一合和胸脯一起一伏之外,包括双手在内的全身始终是不动的。换句话说,只有他动弹的五官,能证明他是个活物。此外,这师徒二人虽名为洋务派,却也是死守旧纲常的士大夫,以为中国只是技术落后于西洋,体现出昧于世界大势之迂腐。
但是,一衣带水的邻国,士人却没有出现这般腐朽。李鸿章的对手伊藤博文,此公爱酒、女人和烟草,且从不隐讳,却不贪腐,他死后人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余款不足5万元,而且此人紧随世界大势,与时俱进,行事干练,身居高位直到年近古稀,也并不需要他人服侍搀扶,与曾国藩、李鸿章的前呼后拥、左右伺候的老朽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在士大夫腐与不腐上,一中一日,一正一反。为什么中日两国唇齿相依,中世纪之后的命运大相径庭?答案也许就在其中。
谈及近代中日差距,很多人注目政治、军事、科技、文化,而却忽略了“士魂”二字。两国士大夫的精神品性,在历史长路中,走着走着就分了道。
日本的士人,一直保持着刚性品格。它们从何而来?恰恰与古中国一脉相承。
先秦时代士人士品奉行“四维”。所谓“四维”,就是春秋时期齐国名相管仲之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管仲所言的“四维”,虽然“礼”排第一,但是有识之士多以“耻”为重,有人之所以做种种不干净的事,都源于没有羞耻心。
中国先秦士人,大都具有刚性品格:知耻,重义,尚武,阳刚。其中尤为突出的品质,就是耻感文化与武士精神。
先秦士人耻感文化有多强?
《史记》记载了春秋战国时代这样一则故事:
齐国王室孟尝君礼贤下士、热情好客。他养了很多“士”。这些“士”,有尊严的叫法是门客,直白的叫法是食客。有一次,孟尝君接待一批新来的门客,和他们一起吃晚饭,饭端上来后,有人故意把房中灯火弄暗了,就餐者之间看不清对方碗里有什么饭菜。如此便惹得其中一位门客大为不满,他认为主人吃得肯定和他不一样,一定吃得比他好,这是对门客的侮辱。于是,摔筷子走人,不吃了。孟尝君端着自己的饭碗追上他,说:你看看咱们吃得一样不。门客一看,和自己碗里的饭菜一模一样。于是羞愧难当,当众拔出随身佩剑,自刎谢罪。
史书在叙述这起事件时,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盛赞孟尝君的“仗义”上,孟尝君仗义,待客不分贵贱、一视同仁。但真正付出代价的,是那个门客。历史忘记了他的名字,而笔者却以为他是真正的义士,践行了华夏士人的第一高贵品格:耻感文化。
因为伙食问题错怪了主人,这能是多大的事?当时这位门客有多种选择,比如默默离开,或者简单地说句抱歉,甚至向孟尝君卖弄邀宠,要吃要喝。但他却毅然选择自杀,与其说这是一种轻生,不如说这是精神贵族的凛然。知耻的义士——这是笔者对这位自杀门客的评价。这种知耻的士,在中国的先秦史中层出不穷,可以说,这是当时中国的一种普遍士风。
先秦中国士风士品,除了耻感文化,还有武士精神。
提及武士及武士道,很多人以为那是日本的专利,且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现代很多中国人,因为军国日本的侵华历史,将武士道视为洪水猛兽,或嗤之以鼻,或避之不及。
其实,那是恨屋及乌,甚至送人之美了。
武士道不是日本专利,未被军国利用的武士道,也不是洪水猛兽,而恰恰是武士的美德。早在先秦时期,中国就有武士,还有武士道。代表人物就是刺秦的荆轲。查看史料可知,作为战国燕国太子丹的门客,荆轲的剑术不见高明,但其大名却能显赫于中国武士谱之中。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他恪守的“道”,是名副其实的正宗武士道。
想当年,荆轲深受燕国太子丹之恩,太子丹把荆轲当上宾,把自己的车马给荆轲坐,拿自己的饭食、衣服让荆轲一起享用。其实,这就是有朝一日要荆轲拿命来感恩。荆轲不傻,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欣然接受,“士为知己者死”。当最后太子丹亮出底牌:让荆轲当刺客去刺杀秦王,荆轲明明知道一去难返,但毅然应允。临行时太子丹和一些宾客穿上白衣白帽,到易水边送别荆轲。荆轲非常洒脱地给大家唱了一首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首歌,酣畅淋漓,荡气回肠。是一个武士的殉道心声——
虽然你现在让我去做的事,凶多吉少,没有胜算,但我答应你,义无反顾。我此去成功还是失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担当,这个任务不能完成就以死相报。决不能无信不义,辱没我武士的名声。
这就是武士道的一大精髓:重名轻死。
“忠诚至上”“以武为本”“重名轻死”——此乃武士道三大立身之本。这原是先秦中国武士的“道”之精髓,后来远播东洋。可见古华夏士人,士魂高扬,这些高贵的精神血统比悠久的历史更令后人引以为荣。
回顾历史,中国士人有三个最提气的时代,先秦之后,是三国,三国之后,是清末民初。
为什么无论中外,现代人那么痴迷三国人物?不仅仅因为一部演义小说,也不仅仅因为战争谋略热闹,更重要的是被三国士人的独特人格魅力所感染。三国是士人最威武的担当,先秦士人,虽然阳刚,但毕竟还要投靠明主,依附君主才能做事,后来士人的这种依附愈发严重。而三国士人不然,他们在天下大乱时,出来真正为国做了一回主。历史上,中国的知识精英只有两次这样的壮举,一次是三国,另一次是清末民初,辛亥革命的主力军,以孙中山、黄兴为代表的留日生、同盟会。
东汉末年,黄巾起义,天下大乱,黎民饱受军阀战乱之苦。曹操、诸葛亮这些士人脱颖而出,他们不仅议国大事,而且还敢干,改变国家命运。作为一个中下层官员,典军校尉曹操行刺奸相董卓,败后回家起兵。作为一个“山野村夫”,诸葛亮骑马都费劲,但并没守在书斋里做“之乎者也”的纯文人,而是适时出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君主刘备死后,他当仁不让,承担了实际最高领导责任,在蜀汉政权危如累卵时,他力挽狂澜,安居平五路,自己不动窝,就令五路来犯之敌即作鸟兽散。这样的作为,岂是文弱书生、腐朽官僚所能为?(www.xing528.com)
现代日本学界,不少人对《三国演义》情有独钟,他们对三国人物念念不忘的原因,主要在“士魂”上。日本著名汉学家林田慎之助为诸葛亮专门写过一本大传,书名就叫《诸葛亮》。书中林田慎之助用“花”总结了诸葛亮的一生,称诸葛亮的一生为“花之生涯”。
这个“花”是哪种花呢?在日本人眼里,当然就是他们最热衷的花——樱花。
樱花有什么特点,一是绚丽,二是花期短。
诸葛亮的一生不可谓不绚丽。他27岁出山,创造了无数经典战例。从赤壁大战到安居平五路,再到七擒孟获,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都令人叹为观止。
诸葛亮的一生亦可谓短暂。诸葛亮跟对手司马懿比,是一个早逝年龄。司马懿活到73岁,寿终正寝,而诸葛亮只活了54岁,比对手少活了小半辈子。
在日本人眼里,这不正是樱花的写照吗?在早春怒放,在最烂漫中凋谢。此花来到世上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让人刻骨铭心地感动,就是为了让人懂得生命崇高的存在。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在最灿烂的时候凋谢,在挥手作别的时候把风尘、沧桑与痛苦悄然带走,身后留下整个春天和延续千年的思念。
这就是英雄的人生,樱花一般的绚丽短暂,自然得到了日本人的共鸣。
当然,在中国人的评价中,对诸葛亮的溢美之词也很多,这里没有樱花的事。人们习惯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词赞美。而在这些赞美中,笔者以为最精准的评价可以总结为四个字:正统士表。
我们知道,先秦四维之后,中国进入大一统的秦汉时代,汉朝统治者为士大夫确立的是儒家三纲五常行为标准。虽然三纲束缚了士大夫的手脚,但五常“仁义礼智信”却不失为士人良品,再加上此时兵家还受推崇,所以,诸葛亮的士品就是儒雅与刚武并进。这种刚柔并济的士品,使得诸葛亮熠熠生辉。
诸葛亮是中国正统士大夫的表率,这是他的核心价值。
也就是说,诸葛亮的品质比他的智谋还有传承价值。几年前,中国国内一些教育家曾探讨将《出师表》从语文课本中删除,他们当然无法理解,日本为什么还有人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表中之语而流泪。其实,《出师表》就是映照中国古典美的士表士魂,它一去难返。
看中国士大夫史,就品格而言,是一步步下台阶的。古代最佳,中世纪开始走下坡路。都说历史是向前发展的,但是中国封建历史,却呈逆时针运转。两宋之前,中国士人刚勇并进,两宋之后,却丢失了“真勇”大品,越来越“雌”化,苟且智慧有余,舍生取义不足,到了近代明末,中国士人的精神状态可谓跌入谷底。东林的气节成为大明王朝的最后残阳。
大明王朝的士大夫“铁肩担道义”口号喊得最响亮,事实上,也确实出现了名垂史册的士大夫,如杨涟、左光斗这样的清流士大夫,但主流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庞大的犬儒群。明朝中后期,基本上是太监执国。这给文人士大夫也造成了太监人格。所谓太监人格,一方面是无能、自卑、压抑,另一方是贪婪、残暴、阴险。显然,这是一种比较阴暗的人格。就像我们在本书中提到的顾秉谦之流,这位大明天启年间官至首辅的80岁老翁,就集自卑和贪婪于一身,为了贪恋荣华富贵,竟认五十来岁的权宦魏忠贤为干爹。不知人间廉耻为何物!
这样的士大夫,可能在国家危亡时刻挺身而出吗?不是带路党,就是下跪党。
但是,这能全怪他们吗?始作俑者不是随波逐流的人,而是兴风作浪者——制度环境的缔造者。明朝开国者朱元璋系贫农出身,登基后推行保守君主专制,无视读书人人格。对士人实行了连蒙元帝国都没用过的廷杖和诏狱手段。大臣一语不合,就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裸体受刑,甚至投入特务把守的牢房,人间蒸发。朱元璋废相压缩士人权力,用特务加八股,为明朝士人奠定的是“尚古”与“尊君”的基调,士人言行不能偏离“四书五经”,天下没有不是的君主,只有不是的臣子。在这种环境下,所谓骨气和气节都是扭曲的,一些士大夫即便还有些气节,但表现方式却令人哀叹——以向皇帝犯谏为实现个人最高价值追求,以挨皇帝打甚至被赐死为荣耀,毫无反抗精神与独立意识。
酷刑加侮辱,使得大多明朝文人士大夫噤若寒蝉,在皇帝面前如同家奴,只能提些为皇帝着想的意见。朱家人的江山稳固了,而整个士阶层却失去了活力与脊柱,如此士大夫能抵抗强悍的外敌吗?
在太成二祖缔造的恐怖帝国下,明朝的士人除了崇古与尊君,不知道还能走其他什么实现自我的路,于是,僵化守旧与奴顺愚忠便成了正统士品。乃至最后,建州女真首领爱新觉罗氏来了,剃刀经书齐下,被驯化的士人,谙习了叩首供奉。
中日两国精英的最大不同是什么?不少日本学者认为是对死亡的态度。对此,他们举出了中日两国的改革实例对比。日本的明治维新为什么成功,中国的戊戌变法为什么失败?他们认为,要因之一,就在于中国的维新党太怕死,而日本的改革者则非常敢于牺牲。日本明治维新,有多少死士抛头颅洒热血,豁出性命与德川幕府顽固势力做武装斗争,展开暗杀大战。而反观中国,康圣人率领的公车上书的书生,大都动口不动手,纸上谈兵,只有一个谭嗣同慷慨赴死,其余都是被动地死。那些四散而逃的维新文人们,之后玩起了保皇的非暴力政治游戏,再难成事。
日本现代学者,武者小路实笃在《日本为什么强大》中曾言:日本的强大是天生的,因为日本人关键时刻敢于牺牲。此话虽然有些自恋,但不无道理。一个民族有不怕死的精英阶层,则实言实行,一旦把握住了正确的方向,干啥啥成。试想一下,在清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黑夜中,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以中国留日生为首的同盟会死士,组成了武装起义的革命党,那个近代“最美奴隶王朝”(清王朝),不知还垂而不死到什么世纪。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
这是同盟会死士陈天华《警世钟》里的名句。这些同盟会英雄,以古代“重义轻死”的武士精神和近代“民族、民权、民生”之新思想,奋力劈杀,劈开了漫漫长夜一道裂缝。这些中国年轻精英,从胆量上不输荆轲,从思想上超越荆轲,十足的刚性品格。彼时就是日本武士也对他们感佩有加,诸如日本黑龙会首领宫崎滔天,就对孤身炸清僚而壮烈牺牲的同盟会死士史坚如赞叹不已,在《三十三年落花梦》一书中,他如是赞道:“貌美如玉,温柔如鸠,先天下之忧而忧……壮哉!”
在铸就中国士魂的先秦三国之后,历经两千年的苦等,清末辛亥革命的同盟会精英终于才携新士魂到来,完成了开天辟地的改朝换代,真可谓“千年等一回”。
而日本这边,士魂传承却始终没有断层。
日本当代学者渡边利夫,对士魂做过专门研究,在他的论著中,极力推崇古今日本两类士表:西乡隆盛的尊王攘夷忠义廉耻,福泽谕吉的文明开化特立独行。由此,给出了一个民族精英的最大价值答案:决定一个国家生死的是公道与人心,士大夫的不世之功,不仅仅是实言实行改朝换代,更应是改变世道人心。
西乡隆盛、福泽谕吉,一个是明治维新三杰之首,率众推翻幕府的藩士,后因征韩问题与明治政权反目兵变,战败自杀;另一个则是日本最好私立大学之一庆应大学创始人,日本国家大校长。这二者看似不是两股道上的车,实则却是心心相通。
众所周知,现行一万日元大钞正面,印着福泽谕吉的头像。一万元是日本钱币最高面额,可见其在日本的历史地位和影响力。如果说,西乡隆盛是“日本最后一位武士”,则称福泽谕吉为“日本第一新士人”名副其实。
作为日本新士人代表,福泽并不排斥西乡,甚至在西乡与中央政府反目被污为国贼后,福泽依然推崇西乡的武士精神。
可见,士人思想有新旧,而品格却是一脉相承。节义廉耻,刚性品格,什么时候都不过时,是士人的防腐剂。
在这方面,中日之间也有着特殊的传承。比如我们在前面提到的朱之瑜,流亡日本后被德川幕府藩主德川光国奉为国师,而这个明朝遗臣之所以在异域发光,就是因为他把尊王一统的士魂及刚性士品布传日本,给近代日本士人精神输入保鲜血液。我们必须承认,日本尽管走过军国歧路,但其主体民族大和却是个血气方刚的民族。刚性文化贯穿日本史始终。在历史重大转折期,日本文化的刚性时常给中国大陆的萎靡腐朽带来强烈刺激。我们看7世纪后可考的日本史,无论遭受什么动荡和时代变幻,日本朝野并没有出现中国式的腐败和萎靡,而中国的古典美总能在此寻到踪迹。
我们应该看到,制度与人心,是一个国家的两个轮子。制度靠精英设计,人心也需要精英人群引导。所以,仅有好的制度是不够的。即便是政治制度问题解决了,民主代替了专制,但若是士大夫没有信仰的支撑、士魂的树立、节操的把持,不能成为引导社会人心的精神领袖,就还是不行的。
近代日本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敢冒犯中国,玩起蛇吞象游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看不起中国的精英阶层,认为他们是一群没有灵魂的腐士。
日本文化学者桑原骘藏一语道破:“在中国有地位、有知识,可充当一般民众领导者的官绅阶级腐败堕落,他们既无精神,也无真心。这种腐败堕落是百千年来之积弊传习,无望一朝一夕改变……政体是死的,将其活用的是人。没有最要紧的人,任何政体都是不能充分发挥其效能的。”
而日本这边的士,却没有失去本色。日本的武士精神一直延续到明治维新,前面提到的维新三杰之首西乡隆盛,就是日本近代“武士之魂”代表,他率直刚勇,无一事不与他人言,说干就干,说死就死。武士三品“忠诚至上、以武为本、重名轻死”,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他被后来人冠以“日本最后一个武士”之称,但我以为那只是就他的阶层而言,或许用“日本最后一个古武士”形容他才恰如其分。在他之后,古代形式的武士阶层逐渐消亡了,而武士之魂并没有随之消散,反而以现代化的形式发扬光大。
人人都知道近代日本的国势强盛,得力于明治维新,但很多人并不知晓,在明治维新以前,他们已建立了一种民族精神,就是以武士道为核心的和魂,因为有这种精神做基础,一到明治天皇接受西方的科学文化之后,国势就立刻强盛起来了,后来日本战后二次崛起,都跟此有关。但是他这种民族精神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就是因为保持着一个始终不腐的士人阶层。即便后来到了穷兵黩武的军国时代,贪腐也多与之无缘。迄今,日本议员的品格,仍不乏古代优秀士大夫品格的参照,喜酒好色者大有人在,但少廉寡耻的腐化官吏少之又少。
而近代中国,却没有始终保有一个不腐的精英阶层。这当然与两国的大环境有关,但除此之外,还有士大夫自身问题:苟且哲学腐蚀掉了刚性品格,如是富贵能淫,威武便屈,一遇强权暴力即屈身为极其现实的精致利己者。
即便当代,还有不少史学爱好者对东林党人嗤之以鼻,却对魏忠贤大加赞赏,认为东林高调误国,魏现实利国。这其实就是庸俗史观发酵的结果。一个国家的政治精英,仅有节操是不够的,但若没有节操,却是万事皆休,必然腐朽!
所以,东林给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就是节操二字,以及由此支撑的士魂,礼义廉耻。这在任何时代都不过时。对于以东林为代表的中国式清流,我们可以深究他们种种痼疾,但切不可过分贬低他们的气节。我们这个民族,无论如何都不该少了节士,因为“堂无节士国必朽”,因为大多人做不到节士那样,你要更加敬重他们才是。
侃侃万言,终有一结。那么,就让本人用一首新鲜出炉的小诗作为后记结语吧。这是我在东林书院驻足三日,留言簿上签字之后,随心所写,在此分享给广大观众读者:
昨日依院栖,今日入雨堂。
先贤文犹在,物是世不同。
无道人心乱,不武难成功。
纲常需新建,士魂当长虹!
这就是我写东林、观东林的浓缩心声。
本书最后,我要特别鸣谢本系列讲座的总编导孙辉刚先生,以及制片人苏大为、陈德鸿先生,还有本书的出版方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及董理编辑,书稿的每一段落,都会依稀可见他们的汗水。我与这些朋友的合作,既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惺惺相惜,不是所有的合作都能彼此提升,契合若此,我已深深庆幸。
2017年6月20日于无锡东林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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