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亡国后,中国清流没有消失,他们至少从形式上没有亡,前清和晚清,中国都有清流党。尤其晚清,清流甚至再次成为中国政坛重要力量。
譬如张佩纶、翁同龢,就是晚清清流的两个代表人物,也可谓封建中国最后一股清流势力。那么,他们挽救了暮气沉沉的大清国吗?
且看二人的末世出演——
19世纪中叶,英法联军洗劫清国都城后,爱新觉罗的子孙们终于有了痛感,萌生了一点改革之念。1861年,他们授意开明官僚搞起洋务运动,东亚第一支海军——福建水师就此建立。
这支水师让谁统率呢?清廷大臣们选择的是张佩纶。
这是朝野上下众望所归的一个人物,一名响当当的清流。
张佩纶,河北丰润人,从小以神童著称。一般小时聪明的人长大后多恃才傲物,张佩纶也不例外。同治九年即公元1870年,22岁的张佩纶参加乡试,赋诗一首锋芒毕露——“十三通文史,二十谒天子。”说自己十三岁就博览文史,二十出头就要陪王伴驾,其志实在不小。
张佩纶这么说,还真不是吹。乡试第二年,他便在全国统考会试中连战连捷,23岁便高中二甲进士,被授翰林侍讲,还真成了皇家的师爷。青年得志的他,于是更引人瞩目。
张佩纶究竟有怎样的才品?与他同时代的晚清名臣陈宝琛评价说:“君才十倍我,而气亦倍之。”说张佩纶的才华超我十倍,而张佩伦的气节,更是强我数倍。陈宝琛所言不虚。从才华而论,张佩纶的文学才华及诗词功夫在晚清独步一时。他曾因给皇帝上奏折,针砭时弊,因字字珠玑而在京城名声大振。
从品性而言,张佩纶更令人钦佩。他洁身自好,无城府、无杂念、无派系,无论是对洋务派还是保守派,他口无遮拦,想说就说,背后不做小动作,不趋炎附势,堪称真性情、真忠臣之清流士表。
但是,作为清流士大夫,他也有无法克服的短板。当直隶总督李鸿章要重用他时,史称他以“不知兵”自谦,其实哪里是什么自谦,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越是这样“谦虚”,越博得大佬的欣赏。光绪五年,李鸿章招张佩纶进入幕僚班子,光绪八年调张佩纶入津,后来还把小女儿嫁给了他,招他做了养老女婿。在李鸿章的力荐下,连清国实际统治者慈禧太后都对张佩纶刮目相看。三十五岁的张佩纶,不久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这个职位晚明东林六君之首杨涟曾做过,正三品大员,可见其时张佩纶声望如日中天。
但是一场战争很快验出这位士表的成色。
1883年,法国侵占中国传统藩属国越南,并以越南为跳板入侵中国福建,法舰进驻闽江马尾港。中法战争一触即发。1884年7月,张佩纶被朝廷授以重任,以会办海疆事宜大臣身份,到福建指挥作战。
真正检验张佩纶身手的时刻到了。
此战就是著名的马尾海战,又称马江海战。
马尾海战是晚清洋务运动之后,发生在中国海域的第一次大规模海战,交战双方就是清朝福建水师和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远征军舰队。
应该说,福建水师的运气并不太差,它遇到的对手,不是当时世界最强海军力量。其时在世界无敌的海上力量,是英国皇家海军。而在东方,日本尚在崛起中,并未完成海上强军。所谓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远征军,其战斗力上不如英国,下不如日本。
但即使这样,也出现了令人瞠目的较量结果。
1884年8月23日下午1点3刻,半小时之前,这世界上有一支中国舰队叫福建水师,半小时之后,这支舰队消失于世界。马尾一战,福建水师11艘战舰沉没,官兵760人殉国,基本全军覆没。而法军仅5人死亡,15人受伤,无一艘战舰被击沉。两军死伤比例超过100:1。
谈及马尾海战失败的原因,史学家与军事学家各种分析不一而足。晚清君臣“没主张”、战场“指挥失当”是为公认的失败原因。
作为中方总指挥官,张佩纶在此次海战中的表现,有据可查。《清史稿》载:“十年(光绪十年,即1884年),法人内犯,令(佩纶)以三品卿衔会办福建海疆事。佩纶至船厂,环十一艘自卫,各管带白非计,斥之。法舰集,战书至,众闻警,谒佩纶亟请备,仍叱出。比见法舰升火,始大怖,遣学生魏瀚往乞缓,夫至而炮声作,所部五营溃,其三营歼焉。佩纶遁鼓山麓,乡人拒之,曰:‘我会办大臣也!’拒如初。翌日,逃至彭田乡。”
这段《清史稿》,说张佩纶到前线,已经看到法国军舰开进内海,却不积极备战,而是反复请示朝廷,贻误战机。在形势危急,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各舰管带请求出战先发制人,却遭到他的训斥,按兵不动。让属下遵从朝廷“彼若不动,我亦不发”指令,决不先开第一枪。张佩纶一再强调“无旨不得先行开炮,必待敌船开火,始准还击,违者虽胜尤斩”。
就这样,终于等到法舰先开炮了,但清军却几乎没机会开炮还击了。张佩纶被法舰一阵炮火打蒙,手足无措,想派人去讲和,法舰未予理睬,继续猛攻,张佩纶见大势已去,率先仓皇出逃阵地,周边人拦都拦不住。主帅弃舰,福建水师各舰群龙无首,仓促应战,有的舰只还没来得及起锚,即被法舰的炮弹重创击沉。结果,仅用时半小时,整个福建水师就被法舰围歼。《清史稿》作者认为,马尾之败完全是张佩纶刚愎自用、玩忽职守所致。
面对史书对自己的“丑化”,张佩纶当然无法自证清白。身为海军统帅,他战前六神无主,战时临阵脱逃,应该都是事实。
马尾海战创造了中国海军失败时间最短纪录。号称中国第一支“萌芽的海军”,没想到一出世就逝世,留给世界的是“清国海战必败”的轻贱。
中法战前,风头最健的清流人物是张佩纶,而战后境遇最惨的,无疑也是张佩纶。
马尾海战失败后,张佩纶受到京中言官的严词抨击,朝廷将张佩纶革职,流放张家口。从李鸿章、慈禧太后倚重的红人,到万人唾弃的罪臣,一夜之间,清流士表张佩纶身败名裂。
“朝是青云暮逐臣”,这是流放中的张佩纶对自己戏剧性官宦命运的总结,满腔无奈,无限悲凉。造成这一悲剧的,既在于张佩纶的清流特质,更在于时代的氛围。作为才子诗人的张佩纶,试图以高风亮节振兴国家,恰恰反映了清流士大夫应对新政崛起的西方世界不得要领的失败。(www.xing528.com)
在一个世界潮流浩浩汤汤的时代,停留于宫廷纲常的理念和政见,不堪现实的轻轻一击,尤其是在战争面前。那个时代并非不需要真情和气节,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张佩纶的悲剧是那个时代的清流悲剧,而这样的悲剧,在张佩纶之后,并没停止重演。
张佩纶倒下后,翁同龢接踵而至。他为官清廉,做过两朝帝师,“立朝数十年,矢诚矢敬,有古大臣风”,颇有明代东林党风范。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根据自己与翁同龢直接交往的经验,对翁同龢这样评价:“一位守旧的中国政治家最优美的典型。”这样的“古大臣”,能够救国吗?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战争爆发前,以翁同龢为首的清流对日本也进行了评估,翁同龢还写出《倭事杂记》。积极主张对日作战,而且应该“早战”“速战”,认为凭北洋之力可以一举扫平日本舰队。
战争的结果,说明晚清清流对于中日战争的认识相当肤浅。
甲午战争尾声时,大清国败局已定。日本海军围攻刘公岛,日本海军统帅伊东佑亨致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劝降书,一语道出了中国清流不能救国的根本原因:
至清国而有今日之败者,固非君相一己之罪,盖其墨守常经,不通变之所由致也。夫取士必以考试,考试必由文艺,于是乎执政之大臣,当道之达宪,必由文艺以相升擢。文艺乃为显荣之梯阶耳,岂足济夫实效?当今之时,犹如古昔,虽亦非不美,然使清国果能独立孤往,无复能行于今日乎?
伊东佑亨这封信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伊东佑亨说,大清国之所以今天败给我们,不是君臣某一个人的罪过,而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的结果。你们招揽人才必经过考试,而科举考试考的是什么呢?作文,文艺。当文艺成为升官晋级的台阶,那么具有这种才华的人能救国吗?今天中国如果不去旧迎新,在政治上革新图变,可能屹立于世界强林吗?
常言道,旁观者清,而有时对手看对手更清。伊东佑亨一语道破中国在近代蒙受耻辱的根本原因,在于国家所选拔的人才,都是些坐而论道的文艺青年!他们只想道德救世,不懂政治救国的根本。
这样的文艺青年,当然是古代科举制度下的人才,却经不起近代文明的检验。
明清两代清流缘何难救国?中国近代强敌日本,从科场角度给出了一个有力的答案。
中国的科举制,日本曾经顶礼膜拜,以为“最先进的选拔干部制度”。在黑暗的中世纪,科举制可谓世界政治迈向“三公”(公开、公平、公正)的伟大创举。效仿中国科举制,日本曾于公元701年颁布《大宝律令》,搞了“贡举”,从形式到内容与唐朝科举几乎无异。
然而,与中国科举长达1300年寿命不同,日本的“贡举”很短命,寿命只是中国科举的零头,满打满算,三百年。在中国南宋灭亡、全境被蒙古征服之前就不搞了。尤其到了明朝,科举甚至不再为日本研论,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科举自诞生起,就有两个先天问题。
一是主考官问题,二是考试内容问题。
众所周知,就完善的文官制度而言,中国首创科举制,但这只是解决了普通官员选拔问题,“最大的官”及“主考官”问题并没有解决。在“最大的主考官”——皇帝,天马行空的情况下,科举考试左右不了特权皇族的沉浮,而保证的只是平民阶层入仕的相对公平。
科举制比起没有考试资格、公平竞争形式都没有的贵族政治世袭制来说是进步。所以能在中国延续1300余年寿命,但在强盗是(中国封建王朝开国皇帝大都是造反起家的“贼寇”)主考的情况下,它毕竟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最大的公平问题。
这是第一个问题,最大的主考官不是考出来的,也不是选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生出来的,科举考出来的不是国家主人,而是主人的侍从。
第二个问题就是考试内容,考出什么样的人才。
科举这项制度自诞生以来,就有一个考试范围问题。考什么?
与今天的高考比较起来,科举虽然所过关口甚多,但科目比较单一,就是语文,且是语文中的单项——作文。在唐宋时代,虽然是命题作文,也多以儒学为主,但毕竟在体裁和范围上没有圈死,考生们有一定的思考创造空间。然而到了明朝,固定八股文形式,考试内容圈定四书五经,且以儒教保守理学为标准答案,如是,考生学子们就成了四书五经的“复读机”,为“存天理灭人欲”之程朱理学代言,毫无自己的独立思想空间,这就基本扼杀了他们的思想个性。试想,一个没有思想和个性的人才,算是哪路人才?
终明一代,官员极其守旧。他们只是墨守成规而不敢有任何逾越。同时为了维护既得利益,更不愿做任何革新。所以,保守就成为近代中国政治克服不了的共性。
17世纪,当西方文艺复兴开花结果之时,东方保守的华夏大明王朝失去了创造力和战斗力,再次被“鞑虏”轻易征服。入关的女真奴隶主对没落的封建科举制度颇感兴趣,以为这是驾驭汉民族文人士大夫的最好工具,因而承袭明制,大兴八股取士。
但是,清朝的科场培养出了什么人才呢?竞争来临,一试便知。清末中法、中日两战,科场英雄均遭重挫。
关于八股儒士不能救世的原因,日本近代思想家福泽谕吉在他的著作《文明论概略》《劝学篇》里说得通透——
世上的事物千千万万,老师不可能将它们全部传授给学生,因此,发展能力比传授知识更为重要。所谓能力,即研究和处理事物的能力。而能力不是单一的,它包括记忆能力、推理能力、想象能力。这些是独立的人与独立的国家最需要的东西,而落伍的儒学是提供不了的、无用的。
中国科举制在没有比较、没有制度竞争的情况下延续了千年。但是,近代已渐次进入伟大的科学启蒙时代,只靠道德学说、诗词歌赋立世的科场人才,及其高风亮节的清流佼佼者,面对思想风暴、立宪新政、坚船利炮,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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