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阎王”许显纯再次上场后,令狱卒对“东林六君子”施行“五刑伺候”。
什么是“五刑伺候”?
“五刑”又叫“全刑”,就是五种刑具全上。哪五种刑具呢?
第一种叫械,就是我们在古装戏里常见的那个披枷戴锁,用以铐住犯人的头颅。第二种叫镣,用铁铸成,戴在犯人的脚上,现在所说的锒铛入狱,锒铛就是指这种铁镣。第三种叫棍。第四种刑具叫拶,是专夹犯人十根指头的刑具,两头用绳拉紧,稍稍用劲,受刑人手指就立刻血肉模糊。第五种刑具叫夹棍,用刑时将受刑人的脚放进去,只需敲击一下,受刑人的小腿马上骨折。所谓“全刑”就是使足五种刑具,对犯人进行夹、拶、棍、杠、敲。
明代笔记小说《诏狱惨言》描述了东林六君子遭受全刑的惨景:
活阎王许显纯与东林六君子曾经同朝为臣,但是他对昔日这些同僚,没有丝毫的人性和怜悯之心,每次过堂,他就让这六个人披枷戴锁,跪成一排。而且扒去他们的衣服,裸体受刑。在刑讯逼供的时候,他采取车轮战,让打手三班倒,一班打累了另一班接着打,这班累了再换下一班,就这样搞疲劳战。结果十天之后,“东林六君子”别说站立了,跪都跪不住了,每次过堂都是被人架着拖出来,他们“浓血如染,一步一忍痛,声甚楚酸”。东林六君子被打得浑身上下和血葫芦一样,每走一步都要呻吟一声,声音很是凄惨。到堂上“举头欲辩、而口不能言”。到了堂上他们想为自己辩解,有心抬头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伏地若死人”,趴在地上就像死人一样。
鲁迅先生提及中国人很强的奴性成因,就认为和封建王朝的一项“育民”手段有关,那就是酷刑。此论虽然有些片面,但也不无道理。回顾中国历史,酷刑史可谓源远流长。各种酷刑五花八门,足以打破现代人的想象力。即便是相对宽仁的宋朝,凌迟、腰斩也一应俱全。南宋笔记《朝野遗记》记载: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就是被“拉肋”酷刑处死的。什么是拉肋?就是两个狱卒外扯犯人两个臂膀,然后行刑人用利器猛击犯人肋部,刺穿心肺而亡。
“文明的宋朝”刑罚尚如此残忍,何况以严刑酷法立国的大明?
笔者曾“观光”过明代遗址山西洪洞县衙牢房。传说那里曾关押过明代白话小说《苏三起解》中的女主人公苏三。那里会告诉你“牢房”为什么也叫“牢笼”——因为牢内从地面到屋顶不到一米高,人在那里永远站不起来,关在那里生不如死。一旦你到那些地方,你就明白了古代中国人为什么那么奴顺,残忍的刑罚,不仅吓唬住了百姓,也极易摧垮政治对手的抵抗意志。
推行重典治国的大明王朝,就是这么驯服亿万臣民的,有多少血肉之躯,能抵住如此非人折磨?
“东林六君子”虽然铁骨铮铮,但也是人。在酷刑折磨下,他们居然招了。
难道他们真的受贿了吗?
并非如此,而是保命策略,先招供、后翻供,这是左光斗的主意。
本来杨涟这些人是决心坚持到底的,死也不招,不接受这不白之冤,但是左光斗说了,这里是阉党特务的黑牢,如果我们坚持不招的话,魏忠贤这帮爪牙,就有可能将我们活活打死,我们就白白死了,不值啊。不如我们先招了,因为按照大明律有这样的规定,一旦犯人招供,犯人就要被移交法司,那么我们走出了阉党黑房,或许还有伸冤的机会。
其他五个人一听有理,于是就接受了左光斗的建议:招供,承认了受贿罪。
坏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好人不知道坏人有多坏。
魏忠贤对“东林六君子”的诈降、假招供早有心理准备——
东林党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按照大明律,还有这样一个规定:追比。一旦承认了收受贿赂,那么审判官就要合法地追赃了,而且还可以合理地用刑拷打,每隔五天就可以拷打一次,逼你退赃,定出下一次交赃款的时间,如果到期还交不上呢?加剧用刑。
所以,“东林六君子”假招供诈降,反倒中了魏忠贤的招了,他给东林六君来个将计就计,你不是承认受贿了吗?退钱吧!命令爪牙加剧用刑毒打六君子,逼他们退赃。
这六君子两袖清风,都是廉吏清官,哪有什么几千几万两银子,没有这些私产。但如果不退赃呢?那必然被打死。如果退赃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起初,六君子还抱有一线生机,家人们也是尽力奔走,凑足所谓赃款。左光斗曾任过巡城的御史,和地方百姓的关系非常好,百姓听说左大人受难,发动了募捐,一时间就凑了几千两银子。杨涟的情况也与此大同小异,父老乡亲慷慨解囊,杨涟的八旬老母和妻儿,把房子都卖了,搬到谯楼上去住,然后给杨涟凑了四千两银子。谯楼就是那种城墙上的、暂时栖息的小楼阁。虽然百姓、家人慷慨解囊,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是穷人啊,凑了几千两,离两万两,两人一共四万两,还是有不小的距离。
面对这几千两白花花的所谓赃银,许显纯问主子魏忠贤:怎么处理这些赃银,要不要上缴国库呢?
魏忠贤回答得很干脆:交什么国库,大头归我,小头赏你们了。
一边拷打着敌人,一边花着敌人的钱,魏忠贤心情大好。
天启五年七月,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受尽酷刑的杨涟,已经是须眉尽白、体无完肤了,就是眉毛、胡子全白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
《诏狱惨言》记录:公元1625年即天启五年七月十五日,是杨涟五十四岁生日。一大早,左光斗等五位患难知己向杨涟拱手庆生。杨涟苦笑了笑,让狱卒拿来一大碗凉水咕噜咕噜吞下。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凡重伤之人若饮生凉水,无异饮鸩,相当于服毒了,会加剧内伤。目睹杨涟此举,五位狱友惊愕不已,杨涟则坦然说:“魏阉将我等逮入诏狱,就没有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一旦赃银追齐之日,便是我等毙命之时。我已抱定必死之决心,喝凉水只求速死。”
应该说,此时的杨涟倒是十分清醒。听他这一席话,五人无不掩面唏嘘。
果然,这一天许显纯受魏忠贤指示,送给杨涟的生日礼物是“全刑”。
据清代学者陈鼎编撰的《东林列传》描述,在受刑之前,杨涟把家人招呼过来,对他们说了这样一番话:“吾儿,从速回去。切记!往后万莫再读书,当以我为戒。”
杨涟嘱咐儿子,说你们现在都回老家去,好生服侍我的老母、你们的老奶奶,记住我的话,再不要读书为官了,都学着种田去。
这番话看似平淡,其实惨痛至极,到了这般天地,杨涟似乎明白了:自己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最后却被大文盲魏忠贤整得家破人亡,这样的世道读书有什么用,道德文章救不了腐朽王朝!
杨涟的“读书无用”遗言,是一个知识分子败给文盲后的悲怆反思。
我们知道,读书识字,在明朝不仅是入仕的必需,而且也是地位的象征。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伊始,明确规定宦官不得读书识字。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忌惮宦官乱政,因而从文化水平上将太监固化在底层。基于太祖遗训,明朝前期宦官地位很低,根本不能与那些文化人——科举起家的士大夫相提并论。
然而,到了中晚期情况起了变化,太监不仅有了内书堂可以读书,而且即便没文化的太监也并不影响他们参政议政,甚至代行皇权。因为明朝中后期的皇帝大多无能,没有执政能力,所以王直、刘瑾、魏忠贤这样的权宦纷纷冒了出来,成为“代皇帝”。就拿打倒杨涟的魏忠贤而言,他是个地道文盲,以皇帝玩伴起家,从万人之下爬到万人之上。虽然魏忠贤不识字,但他在与东林党人的斗争中不处下风,因为他牢牢抓住了皇帝朱由校这个靠山,在此前反复强调过:他与东林人拼的不是才学,而是与皇帝的距离。
当然,东林党人曾经离皇帝也不远,魏忠贤是朱由校的玩伴,东林六君子之一的左光斗原是朱由校老爹泰昌帝朱常洛的伴读,泰昌帝死后,左光斗秉承正统,与知识分子群东林党一起拥朱由校为帝,打掉了后党拥立的接班人,成为护驾大臣,功劳不可谓不大,但在皇帝朱由校心中,还是不如玩伴魏忠贤的分量重。
由此可见,陪读不如陪玩。魏忠贤淘汰杨涟,与知识无关,与手段有关,是手段决定脑袋的结果。显然,这是官场一种逆淘汰,这个结果虽令人深感悲哀,但在那样一个皇权至上、知识乃权力偏房的黑暗年代,亦在“情理之中”。
话说回来。随着捐款数量增多,魏忠贤感到有一丝不妙,一旦所谓赃银凑足了,那么他们是必须要将犯人移送刑部的,刑部如果看见六君子被打得不成人形,一旦翻案,后果不堪设想。怎么办呢?(www.xing528.com)
魏忠贤阴险的秉性又显露出来了,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催命判官许显纯,先将六君子为首的三人: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在狱中秘密处决。
天启五年七月二十六日深夜,刽子手动手了。
史书《碧血录》记述,临刑前杨涟咬破手指,写了一封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血书: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春风,于我何有哉!
杨涟这封血书写的什么意思呢?
说我杨涟今天要死在他们手里了,想我这一生忠君报国,疾恶如仇,最后却落得到这步田地。事到如今,我就是想把这条命报答朝廷了。不希望我死之后,我的妻儿老小围着我哭泣。作为顾命大臣,我时刻牢记孔子的这句话,所谓托孤之恩,被托孤的大臣,是不能失去大义节操的,执此一念,我就可以有脸面见先帝和大明王朝的列祖列宗了。所以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要大笑、大笑,还大笑,对我刀砍斧剁,就像剁在春风上一样,能奈我何!
那么,杨涟为什么不怕死呢?
因为他是一个有信仰的真节士。杨涟的无畏,源自于对信仰的执着与忠诚。
探究杨涟内心深处的信仰,就是血书所言的儒家教义:忠君报国。这与前辈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脉相承。作为儒家正统士大夫,杨涟愿为自己的信仰而舍生取义。真节士即真死士,杀身成仁,视死如归。以此观杨涟面对死刑的泰然就顺理成章了。
杨涟的这封血书,真情悲壮,催人泪下,就是铁石心肠看了也会为之动容。但是,有两个人却无动于衷。
这两个人是谁?
就是决定杨涟生死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朱由校,没机会看到这封血书。另一个就是魏忠贤,魔鬼心肠,无动于衷。他恨死了东林党,一定要杨涟死。
所以,杨涟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只能一边蘸血写遗书,一边和他的两位狱友,走向行刑间。《碧血录》记载,杨涟被执行死刑的方式非常残忍——
刽子手“土囊压身、铁钉贯耳”。刽子手用土袋子压住杨涟的身体,令他动弹不得,然后用一颗大铁钉,贯穿杨涟的双耳,其间活阎王许显纯见杨涟还有气息,又命刽子手拿一颗大铁钉,从杨涟的额头钉入,杨涟就这样气绝身亡。
杨涟死后仅以“血溅衣裹”置棺中,杨涟死后尸首已经碎了,装殓不了,只能以血衣收殓在棺材里。
左光斗、魏大中,也同样遭受了酷刑处决,他们死后“血肉模糊,已无人形”。
杨涟死时五十四岁,左光斗五十一岁,魏大中五十岁,都是知天命之年。
“东林六君子”剩下三人,魏忠贤也并未心慈手软,一个月之后,袁化中、周朝瑞相继在狱中被折磨致死。顾大章是这六君子当中,唯一从诏狱走出来的人,他被魏忠贤象征性地走了司法程序,送往刑部,而后又提回诏狱,再回阎罗殿的顾大章知道,阉党不会留下一个活口,随后在狱中上吊自杀。
所幸,他在走出诏狱的短暂时光,将杨涟的那封血书带了出来,传给家人,六君子的血案真相,才得以告白天下。
史书《先拨志始》描述,六君子肉体被消灭之后,刽子手用利刃将他们的喉骨剔削出来,各自密封在一个小盒内,送给魏忠贤亲验。魏忠贤下令,将六君子的喉骨烧化成灰,与阉党们下酒吞服。
东林言官的喉舌之利,至此化为灰烬。
说到这里,还要提一下“东林六君子案”的导火索、“辽案”主角熊廷弼的结局。杨涟等被捕下狱遭到杀害后,魏忠贤指令手下尽早杀掉熊廷弼,以绝后患。他的党羽就迎合他的意思,魏忠贤重要幕僚冯铨与熊廷弼素来不合,于是就趁火打劫。一次,冯铨与顾秉谦等在讲筵上侍讲,也就是给皇帝朱由校讲课,其间借机拿出集市上刊印的《辽东传》向朱由校诬告说:“这是熊廷弼自己写的,是他想为自己开脱罪名。”
朱由校一听非常恼火,这不是反贼之举吗?
于是在天启五年八月,朱由校下旨处死熊廷弼,并让魏忠贤传旨,将熊廷弼的首级在北方九处军镇辗转示众。这就是最严酷的“传首九边”。
即便如此,魏忠贤还不罢休,说熊廷弼侵吞军费,矫诏命令严加追赃,将熊廷弼家全部资财查抄,熊廷弼的长子熊兆珪也被逼自杀身亡。
而广宁惨败的第一责任人王化贞,却因为及时调转方向,投靠魏忠贤,做了阉党打击熊廷弼及东林党的“污点证人”,而得到魏忠贤庇护,一时间没事了。
出于义愤,当时有不少正直的大臣出来为“东林六君子”和熊廷弼鸣不平。
武弁蒋应阳,为熊廷弼喊冤。太仓人孙文豸作《步天歌》,悼念东林人和熊廷弼。中书官吴怀贤,拿到一份杨涟上书回家读,为之拍案叫好……
结果,均遭魏忠贤无情打压。蒋应阳被立即处死。孙文豸被以诽谤罪处斩。吴怀贤遭家奴举报,被打死抄家。
阉党之酷,可见一斑。
魏忠贤的做法,实在是令人发指。甚至在他的党羽中,也有人觉得太过分了。像魏广微,起“杨左”之狱时他开始也积极参与,但当他看到诏狱连连杀人时,心中不安,便上疏给天启皇帝,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杨涟等人尽管是有罪之人,但从前也是朝廷命官。即使赃私之事确实,也应转付法司,依据律令定罪,而不应该令镇抚司如此严刑追比。”
自打败东林人后,魏忠贤摄政已经明火执仗,朝中大臣所有上疏均要过他的手,给皇帝上疏其实就是给魏忠贤提意见。魏广微这种良心发现式的建议,魏忠贤自然很不爱听,而且很生气。结果魏广微失宠,不久就被罢了官。
可见,魏忠贤的爪牙虽大多是恶人,但恶人之中,也有大恶、小恶之分,趋炎附势之徒中,也有稍善之人。其作恶的程度也会有所差异。魏广微就是小恶之人,良心虽泯,尚存善念,没有坏到底。但这样不彻底的恶人,必然不为魏忠贤所容。当魏广微劝诫魏忠贤,说:差不多了。而魏忠贤却认为:差远了。打击东林党才刚刚开始。于是,不够坏的魏广微很快被阉党扫地出门。
赶走魏广微后,魏忠贤拟旨,以天启帝口吻说了这样一段话:“朕方率循旧章,而曰朝政日乱;朕方祖述尧舜,而曰不大相侔。”
这话传达的意思十分明确,即祖宗之制刚刚恢复,尧舜之治也将拉开帷幕,你们却说什么适可而止,这怎么行!
显然,不恶则已、一恶到底的魏忠贤决心继续恶下去,他要把得罪过他的东林人,一个个打入十八层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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