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在天启四年拉开大幕。
经过短暂的准备,东林党人吹响了大举进攻的号角。
正月,御史李应升以“内操”之事,先后上疏天启皇帝,弹劾魏忠贤,指责魏“滥设内操,滥用酷刑,请罢魏忠贤管东厂职”。
然而,上疏一去不返,石沉大海。
东林党人毫不气馁,你方唱罢我登场,上疏弹劾魏忠贤及其党羽的奏章是此起彼伏——
给事中霍守典弹劾魏忠贤“乞祠额”,也就是魏忠贤自我要求进入大明“名人堂”、给自己树碑立传。霍守典指责魏忠贤:这是“不义之举”,要求天启皇帝撤销给予魏忠贤的不合礼仪的“非分之誉”。
御史刘廷佐状告魏忠贤“滥荫”,也就是胡乱封官许愿、卖官鬻爵,加官晋爵如同儿戏,把大明政坛搞得乌烟瘴气。
给事中沈惟炳弹劾魏忠贤“立枷”,所谓“立枷”,是明朝发明的一种残酷刑具,常用于处死钦定的案犯,犯人只能站不能坐。沈惟炳指责魏忠贤私设刑具,“矫旨诘责”,也就是假传圣旨,用残酷的刑具惩罚自己的政敌。
“倒魏”提案一个接一个,但皇上那边没有任何回应,渺无音讯。
就这样,连攻半年不下。
形势不等人,在这种情况下,垫场赛结束,主战场开战。
六月,东林中坚力量上场。左副都御史杨涟、左佥都御史左光斗,联合书写奏章,弹劾魏忠贤。
杨涟、左光斗在上奏之前,也有人提醒他们,不要低估了魏忠贤这个家伙的还手能力,但杨涟不以为然。据《东林列传》描述,杨涟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不能让后人笑话,满朝之上竟无一个男儿。
杨涟、左光斗的这部联合奏章,将魏忠贤的所作所为,整理成《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
忠贤原一市井无赖人耳,中年净身,夤入内地,拨之幽贱,宠以恩礼。原名进忠,改命今名。岂非欲顾名思义,忠不敢为奸,贤不敢为恶哉?乃初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既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班。自忠贤擅权,旨意皆出传奉。假若夜半出片纸杀人,皇上不得知,阁臣不及问,害岂渺小?坏祖宗二百年来之政体,大罪一也。
旧阁臣刘一燝,冢臣周嘉谟,同受顾命之大臣也。忠贤交通孙杰论去,急于剪己之忌,不容皇上不改父之臣。大罪二也。
先帝壮年登极,一月宾天。执春秋讨贼之义者,礼臣孙慎行也。明万古纲常之重者,宪臣邹元标也。忠贤一则逼之告病去,一则嗾言官论劾去。何亲于乱贼,仇于忠义?大罪三也。
王纪为司寇,执法如山。钟羽正为司徒,清修如鹤。忠贤一则辱而迫之去,一则陷之削籍去。不容盛世有正色立朝之直臣,大罪四也。
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一手握定,是真欲门生宰相乎?大罪五也。
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忠贤用羽翼之奸,致一时名贤不安位去。颠倒有常之铨政,掉弄不测之机权。大罪六也。
圣政初新,正资忠直,乃满朝荐等九人,抗论稍忤,忠贤传旨尽令降斥。屡经恩典,竟阻赐环。长安谓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大罪七也。
然犹曰外廷之臣子也。传闻宫中有一旧贵人,以德生贞静,荷上宠注。忠贤恐其露己骄横权谋之私,托言急病,立刻掩杀,是皇上且不能保其贵幸矣。大罪八也。
犹曰无名封也。裕妃以有喜得封,中外欣欣相告矣。忠贤以抗不附己,矫旨特令自尽,不令一见皇上之面。皇上又不能保其妃嫔矣。大罪九也。
犹曰在妃嫔也。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虹之祥,忽化为飞星坠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谋焉。是皇上不能自保第一子矣。大罪十也。
先帝在青宫四十年,护持孤危者,仅王安一人耳。而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海子。身首异处,肉饱狗彘。是不但仇王安,而实敢仇先帝之老奴与皇上之老犬马,略无顾忌也。其余内臣擅逐者,不知数百千也。大罪十一也。
今日讨奖赏,明日讨祠额。又于河间府毁人房屋,以建牌坊。镂凤雕龙,干云插汉。又不止于茔地擅用朝廷规制,僭拟陵寝而已。大罪十二也。
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自,诰敕之馆目不识丁。如魏良卿等,及外甥野子傅应星等,五侯七贵,何以加兹?不知忠贤有何军功?有何相业?甚亵朝廷之名器矣。大罪十三也。
用立枷之法以示威,枷死皇亲数命矣。其扳陷皇亲者,欲动摇三宫也。若非阁臣力有护持,言官急为纠正。椒房之戚,又兴大狱矣。大罪十四也。
良乡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死矣。假令盗长陵一抔土,何以处之?赵高鹿可为马,忠贤煤可为矿。大罪十五也。
王思敬、胡遵道侵占牧地果真,小则付之有司,大则付之抚按学院足矣。而径拿黑狱,三次拷掠,身无完肤。以皇上右文重道,而忠贤草菅士命。大罪十六也。
未也,科臣周士朴执纠织监一事。原是在工言工,忠贤竟停其升迁,致士朴卒困顿以去。以中宫之尊大得矣,而朝廷何可有此名也。大罪十七也。
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于缙绅矣。北镇抚臣刘侨不肯杀人媚人,自是在刑言刑也,忠贤竟逐之去。于是张忠贤之威焰得矣,而国脉何可崇此蕴毒?大罪十八也。
未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丝纶矣。科臣魏大忠到任,已奉明旨,忽传旨诘责。及科臣回话,无论玩弄言官于股掌,又煌煌无语,提起放倒,令天下后世视皇上何如主。大罪十九也。
最可异者,东厂原以查奸细,非扰平民也。自忠贤受事,鸡犬不宁。快恩仇,行倾陷。片语违忤,则驾帖立下。如近日之拿中书汪文言,不从阁票,不令阁知,不理阁救。当年西厂汪直之僭,恐未足语此。大罪二十也。
尤可骇者,东厂缉访何事?前韩宗功潜入长安打点,实往来忠贤司房之家,事露始令避去。假令天不悔祸,宗功奸细事成,不知九门内外生灵安顿何地?大罪二十一也。
祖制不蓄内兵,原有深意。忠贤谋同奸细,创立内操,复倾财厚与之交纳,不知意欲何为。大罪二十二也。
近日忠贤进香涿州,铁骑之簇拥如云,蟒玉之趋随耀日。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人以为驾幸涿州。及其归也,以舆夫为迟,改驾驷马。羽幢青盖,夹护环遮,则已俨然乘舆矣,想亦恨在一人下耳。大罪二十三也。(www.xing528.com)
忠贤走马御前,皇上曾射杀其马。忠贤不自畏罪请死,且闻进有傲色,退有怨言。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致收拾不住。奈何尚虎兕于肘腋间乎?大罪二十四也。
这二十四条罪状,可以归纳为四宗大罪。
第一宗大罪,大罪之首就是乱政。破坏朝廷票拟制度。
什么是内阁票拟制度呢?
这是明朝中后期形成的,一个批阅奏章的制度。内阁大臣替皇帝草拟批阅奏章意见,写在一个小票上,然后呈送皇帝,如果皇帝同意这个意见,就让有文化的太监拿着朱笔抄上去,这叫批红。如果不同意大臣的意见,就把小票退回去,这叫改票。由于天启皇帝对魏忠贤非常信任,放手使用,所以此时的魏忠贤刚愎自用,他既不问皇帝的意见,也不看大臣的小票,干脆自己处理了。所以内阁票拟制度形同虚设,没用了。
第二宗罪是什么呢?
害人。杨涟在奏章中,一一列举了魏忠贤迫害老臣,控制朝政的种种行径,并且指出魏忠贤与客印月客氏勾结,祸乱后宫。
那第三宗大罪是什么呢?欺君。杨涟在奏章中说魏忠贤的所作所为,让朝廷内外只知道有魏忠贤,不知道还有皇帝,甚至都城内外也只知有魏忠贤,不知道还有一个天子的存在。
最致命的是第四宗罪——谋逆。
杨涟指出,魏忠贤正在把东厂、锦衣卫这些特务组织,变成自己的特种部队、魏家军,对此杨涟还举出实例。说有一次魏忠贤到涿州去上香,一路上前呼后拥,方圆百姓都要回避,而且是黄土垫道,大家以为是皇帝大驾光临了、皇帝出巡了,没想到是个太监,摆这么大的排场。
在奏章的结尾处,杨涟将魏忠贤比喻为乱臣贼子,说对这样的乱臣贼子,就是一寸一寸地割肉,也不足以抵消他的罪恶。杨涟、左光斗要求天启皇帝出来亲临朝政、整顿朝纲,解决“客魏”问题。
由上面奏章我们可以看出,杨涟、左光斗在奏章中,提出的任何一条罪状,都可将魏忠贤和客氏置于死地,他们与阉党的党争,不是简单的权力斗争,也不是庸俗意义上的党争,而确实含有正义与邪恶较量的意味。东林党人就是想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可以说,这一次东林党人发动的朝堂战争,使他们再一次站到了道义的制高点上。所以杨涟的奏章在未呈交给皇帝之前,便在百官中传开了,激起共鸣。甚至一些不属于东林系的官员,出于正义感也纷纷附和。
所谓羊群领路靠头羊,大臣们纷纷跟进,一时不下百余疏,弹劾魏忠贤。
东林六君子之一、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在奏章中写道:“魏忠贤障日蔽月,逞威作福,视大臣如奴隶,斥言官若孤雏,杀内廷外廷如草菅,朝野共危,人神共愤。”袁化中这奏章怒斥魏忠贤,说他把整个大明的政坛搞得乌烟瘴气,他作威作福,将朝中大臣当作自己的家奴一般,骂言官就像骂一个小鸡仔儿,杀内外廷的大臣,就像碾死一个臭虫,已经激起了人神共愤。
这一年的六月,弹劾魏氏的奏折蜂拥而至,从大学士、尚书,到普通的京官,都加入了这一行列。
得知此消息后的魏忠贤,一时也被东林党人的这种气势吓住了。东林党人来势凶猛。他急忙找人调解、想妥协讲和。
那么,他找的人是谁,东林党人会不会和他讲和呢?
魏忠贤找的这个人,是内阁重臣、次辅韩爌。
韩爌,山西永济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历官庶吉士、少詹事,东宫讲官。万历四十五年,升任礼部右侍郎。泰昌元年,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为什么找他调停呢?主要是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韩爌是东林党人,与东林同僚能说上话。第二个原因,韩爌是东林党人中的温和派,不像东林先锋那么激进,处事比较温和,朝堂评价韩爌:老成持重,能够以大局为重。所以,魏忠贤想通过他,向东林党人讲和。
此时韩爌的表现如何呢?
《明史》记载:“忠贤颇惧,求援于爌。爌不应。”这个韩爌拒绝了魏忠贤的求和请求。韩爌向魏忠贤表示:爱莫能助,这事儿办不了。
那么,为什么魏忠贤讲和,东林人不肯罢战呢?
因为此时的东林人,以为胜券在握了,一定要除恶务尽。不料,这一次他们还是低估了对手的还手能力。尤其是躲在魏忠贤身后的客氏的能量,可以说,这老客才是大明天启年间的武则天。
当魏忠贤和客氏一起遭到东林人的攻击时,她没有慌,而是和魏忠贤密谋,如何打好皇帝这张牌,反制东林。面对山呼海啸的奏章,他们马上采取了应急预案,阻塞通道,切断大臣与皇帝的联系。
应该说杨涟他们对此也是有预料的,杨涟的奏章并没有直接按常规上交,而是等皇帝上朝直接面陈,但是魏忠贤拉住皇帝不上朝,根本没给杨涟这个机会,情急之下,杨涟改由特殊通道——会极门投帖。因为明朝有这样一项规定,大臣凡是有急事要奏禀皇上,可直接由会极门投送,值班的太监拿到奏折之后,要马上送往皇帝,耽误者严惩不贷。
杨涟以为,这个“特快专递”,会直接送到皇帝手里,但这一次,再次显示了东林党人的书生气。想不到自己的对手根本不按常规出牌。魏忠贤早已把“快递员”换成了自己的人,结果奏折还是让他截获了,压下了。
由此可见,在东林党人和魏忠贤的一守一攻当中,魏忠贤已经赢得时间了,力保“球门不失”。
不得不承认,杨涟等东林君子勇气可嘉,但是他们在与魏忠贤斗争的手段上,犯下三个严重错误:一是轻敌,没看得起“移宫案”中的那个昔日手下败将;二是失联,没有“移宫案”中王安那样的太监作内应;三是最致命的,君子动口不动手。
东林党人决战魏忠贤的手段,归纳起来就两个字:告状。
如此,就像刀把子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一样,命运当然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掌握在裁判——天启皇帝手里。
我们在此试想一下,如果东林人像“移宫案”那样,采取实际行动——闯宫,或者联合倾向东林的将领对魏忠贤来个斩杀手段,先斩后奏,然后再向皇帝陈述罪状,生米做成熟饭,成功的概率会不会高些呢?
而东林人只知一味上书,是把胜算压在皇帝身上和口舌之争上,对于魏忠贤这样的“机变”与“厚黑”非常对手,已经失去了先机和利器。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