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泽智慧得应侯召见-战国策

导读

秦相范雎因用人不当而陷入困境，落魄的辩士蔡泽乘虚而入，欲取而代之。本文记述了蔡泽游说范雎、成功拜相、功成身退的过程，以记言为主，叙事为辅，较为完整地刻画了蔡泽的形象。首先，蔡泽是一位智者。为了能见到范雎，他故意放话激怒对方，待对方召见自己时又表现得傲慢无礼，这些心理战术的成功运用，体现了其过人的胆识和智慧；相秦王数月即称病隐退，不贪恋权势，避免了祸患，得以善终，彰显了一种人生大智。其次，蔡泽是一位优秀的辩士。面对范雎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谋略家，蔡泽的论辩以敏锐的历史识见和深刻的政治智慧见长，他列举了历史上著名人物的不同结局，辨析了忠臣孝子与明君贤父的关系，分析了范雎所处现实政治环境，全面论证了功成身退、全身远害的道理，成功地说服了范雎。

蔡泽1见逐于赵，而入韩、魏，遇夺釜鬲2于涂3。闻应侯任郑安平4、王稽5皆负重罪，应侯内惭，乃西入秦，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骏雄、弘辩之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相之而夺君位。”应侯闻之，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6之曰：“子常宣言欲代我相秦，岂有此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何君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手足坚强，耳目聪明，而心圣知，岂非士之所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万物各得其所；生命寿长，终其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世，称之而毋绝，与天地终始。岂非道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与？”应侯曰：“然。”泽曰：“若秦之商君，楚之吴起7，越之大夫种8，其卒亦可愿矣？”

注释

1蔡泽：战国时燕人，纵横家。秦昭王时被范雎举荐，任为相国，不久即辞，封纲（刚）成君。后一直在秦为官。2釜鬲（lì）：泛指炊器。釜，锅。鬲，足部中空似鼎的炊具。3涂：通“途”。4郑安平：战国时魏人。曾帮范雎逃往秦，范雎做相后保荐其为将军，后在邯郸之战中被赵军包围而投降赵国。5王稽：战国时秦人。出使魏国时帮助范雎逃到秦国，后被范雎举荐为河东郡郡守，因被人告发私通诸侯，被处死。6让：责备。7吴起：战国时卫国左氏（今山东菏泽）人。善军事，先后仕鲁国、魏国，魏文侯时任之为大将，大破秦军。后奔楚，楚悼王任之为令尹，实行变法，悼王死后，楚贵族作乱，被杀害。8大夫种：春秋末期越国大夫文种，字少禽，楚国郢（今湖北荆州）人。有谋略，助越王勾践灭吴，后被勾践赐死。

译文

蔡泽被赵国驱逐，来到韩国、魏国，途中被人抢走了炊具。他听说秦国应侯举荐任用的郑安平、王稽两人都犯下了重罪，应侯范雎内心愧疚不安，于是西行进入秦国，想拜见秦昭王，他让人到处放话以激怒应侯说：“燕国客人蔡泽，是天下豪迈出众、善于雄辩的士人。只要他一见到秦王，秦王必定任命他为相国，夺取您的相位。”应侯听说，派人召见蔡泽。蔡泽入见，只向应侯拱了拱手。应侯本来就不高兴，等见到蔡泽，又看他这样傲慢无礼。应侯于是责备他说：“你曾放话要取代我为秦相，真有这事吗?”蔡泽回答说：“是的。”应侯说：“请让我听听你的想法。”蔡泽说：“唉！您的见识怎么如此迟钝。四季运行的顺序，是成就各自的事功后就逝去。人生下来身体健康，耳聪目明，内心拥有圣人的智慧，这难道不是士人所希望的吗？”应侯说：“是的。”蔡泽说：“秉持仁义，施行道德于天下，天下人快乐，尊敬爱戴他，希望他能成为君王，这难道不是口才敏捷又有智慧的人所希望的吗？”范雎说：“是的。”蔡泽又说：“享受富贵荣华，治理万物，万物井然有序；生命长寿，颐养天年而不中途夭折；天下承继他的传统，守卫他的事业，永远流传下去，名声与实绩都精纯完美，恩泽布施千世，永远受到后人颂扬，与天地一样长久。这难道不是与大道契合，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吗？”应侯说：“是的。”蔡泽说：“像秦国的商君，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这些人的结局是您希望的吗？”

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事孝公，极身毋二，尽公不还1私，信赏罚以致治，竭智能，示情素，蒙怨咎，欺旧交，虏魏公子卬2，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事悼王3，使私不害公，谗不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行义不固毁誉，必有伯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事越王4，主离5困辱，悉忠而不解6，主虽亡绝，尽能而不离，多功而不矜，贵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义之至，忠之节也。故君子杀身以成名，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何为不可哉？”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妇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知而不能存吴，申生7孝而晋国乱。是有忠臣、孝子，国家灭乱，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戮辱，而怜其臣子。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8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于是应侯称善。

注释

1还：谋求。2公子卬（áng）：魏惠王子，与商鞅有旧交。后秦孝公派商鞅攻魏，商鞅用诡诈之计擒公子卬。3悼王：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使楚国由弱变强。4越王：越王勾践。5离：通“罹（lí）”，遭受。6解：通“懈”，怠惰。7申生：姬姓，名申生，晋献公长子。晋献公爱妾骊姬为使其子奚齐成为继承人，诋毁太子申生，迫使申生自缢而亡。8微子：子姓，宋氏，名启，商王帝乙的长子，商纣王庶兄。周灭商后，被封于宋，成为周朝宋国的开国君王。

译文

应侯知道蔡泽想用他的那套学说困住自己，就又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公孙鞅侍奉秦孝公，鞠躬尽瘁，一心为公而不谋取私利，赏罚有信使国家安定，竭尽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表现出赤诚之心，蒙受怨恨和责备，欺骗老朋友，俘虏魏公子卬，最终为秦国擒拿敌将击溃敌人，夺取了千里的土地。吴起侍奉楚悼王，使私利不妨碍公务，谗言不蒙蔽忠诚，说话不随声附和，行事不取容世俗，施行道义不管别人是诋毁还是赞美，为了国家的霸业和强大，不怕灾祸凶险。大夫文种侍奉越王，君主遭受困境屈辱，仍忠心耿耿而坚持不懈，君主即使败亡，仍竭尽所能而不离弃，功劳多却不夸耀，富贵了却不骄傲怠惰。像这三个人，是道义的极点，忠诚的楷模。所以君子牺牲生命来成就名声，大义所在，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憾和悔恨，怎么不可以呢？”蔡泽说：“君主圣德，臣子贤能，这是天下人的福气；君主英明，臣子忠诚，这是国家的福气；父亲慈爱，儿子孝顺，丈夫守信，妻子忠贞，这是家庭的福气。然而比干忠诚，却不能保存殷商；伍子胥聪明，却不能保存吴国；申生孝顺，但晋国发生动乱。即使有忠臣、孝子，国家也灭亡混乱，为什么？因为没有明君和贤父听取他们的意见，所以天下人都认为他们的君主和父亲是残忍而可耻的，而同情这些君主和父亲的臣下和儿子。等到死了才能确立忠诚、成就名声，那么微子不足以成为仁人，孔子不足以成为圣人，管仲不足以被称赞。”于是应侯认为他说得很对。

蔡泽得少间，因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1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不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不欺旧故，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 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固亲忠臣，不过秦孝、越王、楚悼。君之为主正乱、披患、折难，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威盖海内，功章万里之外，不过商君、吴起、大夫种。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之常数也；进退、盈缩、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葵丘之会2，有骄矜之色，畔者九国。吴王夫差无適3于天下，轻诸侯，凌齐、晋，遂以杀身亡国。夏育4、太史启5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不及道理也！

注释

1闳（hóng）夭：周文王的谋臣。2葵丘之会：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在葵丘邀集鲁、宋、卫、郑、许、曹等国参加会盟，成为中原的首位霸主。葵丘，春秋宋地，在今河南民权境内。3適：通“敌”。4夏育：周时卫人，有勇力，传说能力举千钧。5太史启：人名，生平不详。

译文(www.xing528.com)

蔡泽稍微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作为人臣尽忠建功，是值得羡慕的了。闳夭侍奉文王，周公辅佐成王，难道不也是一片忠心吗？就君臣关系而言，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和闳夭、周公相比，哪个更值得羡慕呢？”应侯说：“商鞅、吴起、大夫文种比不上。”蔡泽说：“那么您的君主，慈爱仁德，任用忠良，不欺骗旧友，能比得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吗？”应侯说：“不知道是否比得上。”蔡泽说：“您的君主固然亲近忠臣，但比不上秦孝公、越王勾践、楚悼王。您为秦王拨乱反正、排忧解难，拓展国土、种植粮食，使国家富有、使家庭富足、使君主强大，声威天下第一，功业扩展到万里之外，但比不上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但是您的官位显赫，家庭的富裕超过了这三位，却还不隐退，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险。俗语说：‘太阳到中午就会西移，月亮圆了就会亏缺。’万物盛极而衰，这是大自然的普遍规律；知道前进后退、扩张收缩、与时变化，这是圣人遵循的普遍规则。从前，齐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国，匡正天下秩序，到了葵丘之会的时候，流露出傲慢的神色，结果许多国家背叛了他。吴王夫差天下无敌，轻视诸侯，欺凌齐国、晋国，最终身亡国破。夏育、太史启一声呼喝，震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手中。他们都是在鼎盛之时不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啊。

“夫商君为孝公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教民耕战，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功已成矣，遂以车裂。楚地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1，再战烧夷陵2，南并蜀、汉，又越韩、魏，攻强赵，北坑马服3，诛屠四十余万之众，流血成川，沸声若雷，使秦业帝。自是之后，赵、楚慑服，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赐死于杜邮4。吴起为楚悼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壹楚国之俗，南攻杨越5，北并陈、蔡6，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功已成矣，卒支解。大夫种为越王垦草7创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以禽劲吴，成霸功，勾践终棓8而杀之。此四子者，成功而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9而不能诎10，往而不能反者也。范蠡知之，超然避世，长为陶朱11。

注释

1鄢：在今湖北宜城东南。郢：楚都，在今湖北荆州。2夷陵：在今湖北宜昌东南。楚先王的坟墓建于此。公元前278年，白起占领此地，焚烧楚先王墓。3马服：赵武灵王时赵人改穿胡服，故称“马服”。此处指赵将赵括。4杜邮：在今陕西咸阳。5杨越：即“扬越”，古族名。居地一说在今江淮及以南地区，一说岭南，一说江汉一带。6陈：周时诸侯国名，位于今河南淮阳。蔡：周时诸侯国名，位于今河南上蔡至新蔡一带。7草：荒地。8棓：当作“倍”，通“背”，背叛。9信：通“伸”。10诎（qū）：通“屈”。11陶朱：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遂隐居于陶邑经商，改名“朱公”，世称“陶朱公”。

译文

“商鞅为秦孝公统一度量衡，废井田开阡陌，教导百姓耕种和作战，所以军队一出动，国土就扩张，战事一停止，国家就富足，因此秦国能够天下无敌，威震诸侯。功业完成了，却被车裂。楚国有手持战戟的百万军队，白起率领几万军队和楚国作战，一战就攻下了鄢、郢，再战焚烧了夷陵，南边吞并了蜀、汉，又越过韩国、魏国，攻打强大的赵国，北边坑杀赵括，屠杀了赵军四十余万人，血流成河，哀嚎声像隆隆的雷声，使秦国成就帝王之业。从此以后，赵国、楚国畏惧臣服，再不敢攻打秦国，这是由于白起的威势。亲身攻取七十余城，功业已经完成了，却被赐死在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罢除无能的官员，废除没用的庸吏，裁减多余的冗官，堵塞了私门的人情，统一楚国的风俗，南边攻打扬越，北边吞并陈、蔡，破解了针对楚国的连横、合纵行为，使游说之士无法开口。功业已经完成了，最终却被肢解。大夫文种为越王勾践开垦荒地，建造城邑，开辟土地，种植粮食，率领全国人民，同心协力，降伏强大的吴国，成就霸业，越王勾践最终背叛并杀死了他。这四个人，功业完成了而不离开，以至于灾祸降临。这就是所谓的能伸而不能屈，一直向前而不肯回头。范蠡懂得这个道理，离尘脱俗，悄然遁世，成为巨富陶朱公。

“君独不观博者乎？或欲大投1，或欲分功2，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口，又斩范、中行3之途，栈道千里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不退，则商君、白公4、吴起、大夫种是也。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授之，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乔、松5之寿，孰与以祸终哉？此则君何居焉？”应侯曰：“善。”乃延入坐为上客。

注释

1大投：赌博时孤注一掷。2分功：赌博时和他人合作共分彩金。3范、中行：晋国二卿，代指晋国。4白公：即白起。5乔、松：古代传说中的两位长寿仙人。乔，王子乔。松，赤松子。

译文

“您难道没看到过赌博的人吗？有的人想据为己有，有的人想与人共享，这都是您明确了解的。现在您身为秦国国相，计谋从没下过席子、走出朝廷，坐着就控制诸侯，占领韩国三川，来充实宜阳实力，控制羊肠险道，堵塞太行山口，又截断三晋来往的道路，修筑千里栈道，通到蜀、汉之地，使天下诸侯都畏惧秦国。秦国的目的实现了，您的功劳也达到极点，这正是秦国分享功劳的时候！如果这时还不抽身而退，那么结局就和商鞅、白起、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一样了。您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归还相印，让贤能的人接任，必定会有伯夷一样的廉名，永远为应侯，世代称孤，享有王子乔、赤松子那样的寿命，与最终遭受祸患比起来哪个更好呢？您应该怎么做呢？”应侯说：“好。”于是请他入座，待为上宾。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蔡泽，其人辩士。臣之见人甚众，莫有及者，臣不如也。”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应侯遂称笃，因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蔡泽相秦王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刚成君。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译文

过了几天，范雎上朝，对秦昭王说：“最近有个从东方来的客人叫蔡泽，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我见过的人很多，没有能比得上他的，我也不如他。”秦昭王召见蔡泽，和他交谈，非常高兴，拜他为客卿。范雎就称病辞官，请求归还相印。昭王竭力挽留范雎，范雎声称病重，于是免去他的相位。秦昭王近来欣赏蔡泽的计划，于是拜他为相国，向东灭了周室。蔡泽辅佐秦王几个月后，有人诋毁他，他怕被诛杀，于是称病归还相印，被封为刚成君。蔡泽在秦国生活了十余年，侍奉过秦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侍奉秦始皇。他曾为秦国出使燕国，三年之后燕国派太子丹来秦国做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