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祖文化与明末朝鲜使臣：隍城岛再祭海神

天启四年（1624）三月二十六日，朝鲜进贺、冬至、圣节兼谢恩使一行与李庆全率领的朝鲜奏闻、请封使团一起从庙岛起航返程。进贺、冬至、圣节兼谢恩使正使赵濈乘坐的船只行至隍城岛海域时，再次举行了祭祀天妃的活动，以答谢天妃为首的诸海神对朝鲜使团一行人的护佑。赵濈在《燕行录》（一云《朝天录》）中记载：

二十六日，庚辰，晴。夕阴，晓有顺风。各船至黄城岛下，日已午矣。风势缓矣。趑趄之际，各船齐发于大洋。吾船不可独留，亦追发至大海中。恐有中路逢风之患，而亦没奈何，任所如缓缓前进。日且沉阴，奄（俺）到初昏才入半海矣。奏上船、三船夜从竹岛东洋已发船，白布帆明灭远走，追莫及矣。两行并十艘：奏上、副使、吾书状船最疾；其次，吾四船、奏三船；其次，吾所乘船、奏六船；最迟钝，吾三船也。昏黑之夜，风亦渐歇。中流大洋，所恃者天。仰看明星，俯窥灵龟。明烛危坐、思量万端，未知船行几许。此时，别无悭生惜死之心，恍然如游广漠之野。座下一板之外、左右一板外，都是万丈深渊、蛟龙鱼鳖之窟。汹涌澎湃之上，寄此一身于茫茫之中，若妄用心虑，不能忍耐，则不投水而没，则必发狂疾矣。已到十分危地，还似坦坦平途也。在登（州），略备祭海酒果及猪肉。临夕，熟设，行祭文曰：

海于天壤，曰惟其大。其深莫测，其广无外。

纳污之量，济物之仁。顾余贱价，乘木朝天。

来蒙神庇，去冀利涉。伏惟明神，特垂阴骘。

风伯助顺，波灵戢浪。一瞬千里，归帆无恙。

才经数日，奄到本国。莫费神惠，报德有祀。

微诚自激，感戴何极？一生难忘，神明所赐。^[42]

“奏上船”，指朝鲜奏闻、请封使正使（上使）李庆全乘坐的船。“奏上、副使”，分别指朝鲜奏闻、请封使正使李庆全和副使尹暄。“吾书状船”，指进贺、冬至、圣节兼谢恩使书状官任赍之所乘坐之船。“奏三船”“奏六船”，指的都是朝鲜奏闻、请封使团的船只。“竹岛”，指登州府蓬莱城北海域中的大竹山、小竹山岛。

二十六日的记载，讲述了祭祀天妃（妈祖）之后所带来的“晓有顺风”，一帆风顺的好天气，李庆全率领的朝鲜奏闻、请封使团一行和进贺、冬至、圣节兼谢恩使书状官任赍之乘坐的船只都飞快地驶过“黄城岛”（隍城岛）海域，但进贺、冬至、圣节兼谢恩使正使赵濈乘坐的船只比较“迟钝”，到达“黄城岛”（隍城岛）海域时，只能望着其他船只“白布帆明灭远走，追莫及矣”。此时虽“风亦渐歇”，但在茫茫大洋之中，周边“都是万丈深渊、蛟龙鱼鳖之窟”，作者“明烛危坐、思量万端”，感激天妃一路护佑，在大洋深处“还似坦坦平途也”，为感谢上苍，便在船上设祭，再祈以天妃（妈祖）为首的海神。(www.xing528.com)

二十六日的祭文，赵濈在他的《燕行酬唱录》中冠以《黄城大海神祭文》^[43]，虽然祭文的题目没有说到天妃（妈祖），但祭文的内容是感谢海神的恩德，是承接了前一天在庙岛祭祀天妃（妈祖）的《庙岛娘娘庙文》，所以《黄城大海神祭文》中的大海神，指的就是天妃（妈祖）。《黄城大海神祭文》中，说大海神使“风伯助顺，波灵戢浪”，也是照应了作者在前面说到的天妃（妈祖）“能号令四海之神、河伯、江神”，是天妃（妈祖）命令风伯、水神停止了风浪，给作者一行带了“一瞬千里，归帆无恙”的好运气。作者这样虔诚地反复祭祀天妃（妈祖），再次说明明末朝鲜使臣对天妃（妈祖）神灵的迷信和敬畏。

二十六日记载中涉及的几个词语：“趑趄”，指犹豫徘徊。这里的意思是说，作者乘坐的船到了黄城岛（隍城岛）附近后，为是否停泊留宿黄城岛（隍城岛）而犹豫不决。“灵龟”，这里代指鱼鳖虾蟹等海中生灵。“木”，木舟，“乘木”，乘舟。语出《周易·彖辞下传·涣卦》：“利涉大川，乘木有功也。”“伏惟”，希望。“阴骘”，“阴德”“阴功”。语出《尚书·周书·洪范》：“惟天阴骘下民”，指上苍默默地保佑下民，后引申为默默行善的德行。“波灵”，传说中江河湖海里兴风作浪的精灵，这里指水神。“戢浪”，使风浪停下来；“戢”，收敛，停止。“奄到”，突然到了。“微诚”，谦辞，微小的诚意。

进贺、冬至、圣节兼谢恩使赵濈一行在隍城岛祭祀海神，是登岛后到隍城岛海神庙举行的祭祀活动，还是在船上进行的，作者没有交代。但无论怎样，赵濈一行在隍城岛祭祀的海神是天妃（妈祖）应是无疑的。明末朝鲜使臣把天妃（妈祖）作为海神，主要还是受了途经的中国北方沿海地区盛行的天妃（妈祖）是海神的妈祖文化的影响。

当时朝鲜使臣途经的许多地方的海神庙祭祀的就是天妃（妈祖），如清康熙年编纂的《古今图书集成》登州府部第二百七十八卷《汇考六·寺庙考（府志）》记载：“灵祥庙：祀海神。旧在沙门岛（庙岛），今在（蓬莱）丹厓山。宋崇宁间赐额，元至正间加感应神妃碑额。”也就是说，至少在元代时，海神庙就供奉天妃（妈祖）了。蓬莱县是登州府驻地，丹崖山又是宋元以来的旅游胜地，闻名天下的蓬莱阁就在其中。丹崖山上祀海神的庙宇，供奉的是天妃（妈祖），其对明末登州巡抚所辖的庙岛群岛、辽东沿海一带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另外，据史料记载，当时隍城岛海神庙祭祀的海神也是天妃（妈祖），这也应是受了蓬莱丹崖山海神庙的影响。隍城岛海神庙供奉天妃（妈祖）的情况，元代刘遵鲁的《漠岛记》中就有记载：

东镇区域最巨，泽润生民最溥，惟海而已。历代秩祭其来尚矣，故民间多立行祠。登州，青（指古代青州）之鱼盐地也，县治蓬莱，民濒海者奉海神尤切。海之半有山曰漠岛，庙曰“灵祥”，神曰“显应神妃”，耆民相传为东海广德王第七女。元得江南凡二十载，粮运所过，无风涛之险，岂非神明有以助之也？今太仓所蓄，累积陈陈；富国裕民，为古今冠，则吾神妃，预有力焉。用勒坚珉，以着厥美，当与天地相为终始。

《漠岛记》载于明嘉靖《山东通志》卷六《山川·登州府》篇中，《道光重修蓬莱县志》卷十二《艺文志上·记》也有原文录载。作者刘遵鲁，据《山东通志》卷十五之一《选举志》记载为“元代制科”“蓬莱人”。清代《道光重修蓬莱县志》卷之七《选举志》记载为“元代进士”，且元代进士蓬莱县只有一人，就是刘遵鲁。这都说明，刘遵鲁是元代蓬莱人。《山东通志》卷六《山川·登州府》中在《漠岛记》一文前这样介绍刘遵鲁：“元代进士刘遵鲁记略。”但在《道光重修蓬莱县志》卷十二《艺文志上·记》中，却把《漠岛记》归于明代作者一栏中。是失误？还是刘遵鲁生活在元明之交，把《漠岛记》归于明代作者也可以。但从《漠岛记》记载的内容看，是元代时写的元代的事情。所以说，即使刘遵鲁在明初生活过一段时间，本文的作者也应是《山东通志》记载的“元代进士刘遵鲁记略”。庙岛群岛自唐代以来就归登州蓬莱县管辖，一直延续到清末，刘遵鲁在《漠岛记》中介绍的是登州蓬莱县尊崇海神的习俗，其中就包括了庙岛群岛及所属的漠岛。

漠岛，明嘉靖《山东通志》卷六《山川志·登州府》记载：“漠岛，在（登州）府城东北海中五百里许，相去与辽东连界。”清代《道光重修蓬莱县志》卷二《地理志·山川》也有相同的记载：“漠岛，东北海中五百里许，与辽东连界，海运所经故道。”“海之半有山”，这个地理位置就是庙岛群岛中的隍城岛，再具体点就是北隍城岛，因在登州辖区的最北端，曾称“末岛”。《道光重修蓬莱县志》卷四《武备志·海运》中也有明确记载：“北隍城岛，即漠岛。”明洪武年间的朝鲜使臣说隍城岛（呜呼岛）“一名半洋山”^[44]，也与“海之半有山”相吻合。《漠岛记》记载，元朝时期，海运之所以兴盛，南方大批粮米能平安地运抵北方，使京师的大粮谷仓（太仓）粮食丰沛，能“富国裕民”，是因为“粮运所过，无风涛之险”，“则吾神妃，预有力焉”。说天妃（妈祖）保护了航运的安全，使得南来北往的大批航船没有“风涛之险”。这说明天妃（妈祖）在元代北方沿海一带有很大的影响力。隍城岛是南北海运的重要枢纽，其供奉“显应神妃”的“灵祥”庙自然也随着元代海运的兴盛而香火兴旺。

《漠岛记》中还记载：“耆民相传为东海广德王第七龙女。”“耆民”，六十岁以上的年高有德之民，《礼记·曲礼》：“六十曰耆。”“东海广德王”，东海海神，也是四海龙王中知名度最高的海神。山东半岛与中国北方沿海一带一样，长期以来信奉海龙王，认为是海龙王掌控着大海的一切，天妃（妈祖）是东海龙王最宠爱的“第七龙女”，自然也就有了神力。妈祖本来就有是“龙女”的传闻，将这一传闻与东海龙王之女连到一起，在当地有着更大的影响力。而且供奉“东海广德王第七龙女”的妈祖，也就不会触犯东海龙王了。天上七仙女的传说在北方也有广泛的流传，既然天上的玉帝有七仙女，海上的龙王也应该有七龙女。天上七仙女能下凡济困救贫，海里的七龙女自然也应有这样的品德和能力，妈祖是“东海广德王第七龙女”的传说就很容易被认可了。更重要的说明是，登州府驻地蓬莱县“濒海者奉海神尤切”，沿海一带尤其尊崇海神，而供奉的海神“曰‘显应神妃’”，即妈祖，这也使我们清楚了，为什么朝鲜使臣把祭祀天妃（妈祖）视为祭祀“海神”了，这除了入乡随俗、到了哪里敬哪里的神之外，朝鲜使臣的航海经历，也加深了他们对妈祖文化的迷信，这在下面谈到天启四年（1624）的朝鲜使臣时会有清晰的解读。

进贺、冬至、圣节兼谢恩使赵濈一行第二天离开隍城岛后，航程中遭遇逆风，“东风、北风交作不止”，与同行的其他船只失去了联系，“未知船向于何处，身其保全乎？幸而上天默佑，海神扶护。昨日去夜，缓缓克济，感祝何量”^[45]。这说明作者在航程途中时时把自己的安危系于海神，即天妃（妈祖），“克济”，能成就。《后汉书·杜诗传》：“陛下亮成天工，克济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