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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族的新觉醒,通常需要两个条件。第一,这个民族面对着或者经过了一场以往没有遇到过的严重危机,甚至被逼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过去那种盲目自大或麻木不仁的状态再也无法继续保持下去,一切志士仁人不能不奋起寻找国家和民族的新出路。没有这种深刻的大背景,整个民族的新觉醒是很难到来的。第二,这个民族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丧失自信,深信目前的处境尽管那么艰难,只要奋起图存和勇于变革,这种状况是可以改变的,并且看到了新的出路。如果一个民族在深重的危机面前只有灰心沮丧以至陷于绝望,看不到前途和希望,那也谈不上出现整个民族的新觉醒。
甲午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巨大转折。它的结局,正是从以上这两个方面同时给了中国人空前未有的强刺激。
中国是一个几千年的文明古国,周围的地形又使它长期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这种历史和地理条件,加上缓慢发展的农业经济,使中国的社会结构和民族心态保持着近乎迟滞不前的巨大惰性。没有一次大震动,要改变它以至撼动它,都十分困难。
甲午战争以前,中国虽然已经丧失独立的地位,在半殖民化的道路上蹒跚行走了半个多世纪,但人们并不是很快就认识自己的这种处境,少数有远见的先进分子发出变革的呼声,但这种呼声仍很微弱,大多数民众的思想依然在中世纪旧观念的牢牢束缚下,思想上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往往在一次战败的冲击过去后,人们的激动又会慢慢平静下来。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悲剧刚过了没有多久,一些人又得意洋洋地高唱起什么“同治中兴”来,仿佛原来那一套只要稍加修补还可以行得通。提出“自强”和“求富”口号的洋务运动,在人们中产生了一种虚幻的安全感。除为数极少的先进分子外,广大知识界的认识和心态同半个多世纪前没有多大不同。历代相传的圣贤遗训是怀疑不得的,否则就会被加以“离经叛道”“乱臣贼子”的吓人罪名,至少也会受到社会的冷遇。留学英国的先进思想家严复曾伤感地写道:“当年误习旁行书,举世相视如髦蛮。”做过广东巡抚、驻英法公使的郭嵩焘,因为主张向西方学习,被“目为汉奸”。甲午战争前夜,郑观应觉得需要向人们大声疾呼地发出“危言”时,也不敢直截了当地指出中国已处在“衰世”,而要把他的书称作《盛世危言》,来减轻社会的压力和攻击。
甲午战争失败给中国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它所造成的危机是空前的,而且是全面的。
从政治上说:甲午战争把中国旧秩序的根本缺陷再清楚不过地暴露在人们面前。以往中国是被一些西方大国所打败,这次却是被他们看作东方小国的日本所打败,而且败得那样惨,条约又订得那么苛刻,这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想到的,也很难再为它作什么辩解。“敌无日不可以来,国无日不可以亡”,已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共识。就在《马关条约》签订的这一年,严复在天津《直报》上发表了一篇《救亡决论》,第一次响亮地喊出了“救亡”的口号。“救亡”成为所有爱国者心目中最紧迫、最关注的中心问题,一切都要重新考虑,这是中国近代历史进程中一个有着里程碑意义的巨大变化。
从经济上说:甲午战前,清政府的财政虽已日益窘迫,但经过各方搜罗后还能勉强保持收支平衡,大体上每年都在八千万两上下。《马关条约》规定中国向日本赔款白银二万万两,以后为了赎回辽东半岛又增加三千万两。这一下,清朝原已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顿时陷入无法收拾的绝境。它带来两个结果:一个是大大加深清政府对帝国主义列强的依赖,大量举借外债。这便成为帝国主义列强借以在华争夺和划分势力范围的发端。另一个是使清朝政府加紧对国内人民的搜刮。加上接踵而来的庚子赔款,到宣统三年的预算,国家岁入已激增到三万万两。这自然不是生产发展的结果,而是对人民实行竭泽而渔的大掠夺。各级官吏还要层层中饱。人们越来越活不下去,到处充满着失望、不满和愤怒。国内的社会矛盾也急遽激化了。
从军事上说:甲午战前三十年间支撑清朝统治并可用来捍卫国家的主要武力,是李鸿章一手训练的淮军和北洋海军。甲午战争中,少数爱国将领和官兵进行了英勇的抗敌,但整个战争一败涂地,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淮军除聂士成等部外也丧失殆尽。战后,派袁世凯在小站练兵,但难以立见成效。这就使清朝的军事统治出现一个短期内无法填补的实力真空。义和团运动所以能在华北各地迅速兴起,清政府束手无策,进退两难,就是同这种特定的历史背景直接有关的。
从国际关系上说:这次战争,使中国的积弱和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暴露无遗。西方列强把中国看作一艘快要沉没的破船,都想抢先从这里捞取一把。英国使节查尔斯·贝雷斯福德勋爵写了一本书《中国的瓦解》,整个世界开始谈论中国的瓜分即将到来。甲午战争结束后两年,列强开始纷纷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再过两年,又发生八国联军进攻中国的战争,占领中国的首都北京达一年之久,最后以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而结束。这是20世纪带给中国人的第一份“见面礼”,它对中国人的刺激无疑是很深很深的。
甲午战败使中华民族面对空前严重的全面危机,也使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认定,抱残守缺绝不能挽救中国,只有进行根本的变革,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次战争中,中国被日本打败。在许多人看来,日本和中国同为黄色人种,19世纪中叶以来又一起受过西方列强的欺凌,如今却能迅速崛起,原因就在于它实行了维新变法。从当时的舆论来看,日本的“因变致强”给当时的中国人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甲午战前,中国没有一个到日本去留学的学生。战后只过了十年,在日本的留学生已达到八千多人。他们所以大群大群地到日本去,除了路程近、费用省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想去实地看看,为什么同是东方国家,日本国力的发展却远远走在中国前面,要从这里为寻找中国的出路取得借鉴。当年留学日本的吴玉章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东亚风云大陆沉,浮槎东渡起雄心。为求富国强兵策,强忍抛妻别子情。”这些诗句,表达出当时众多留日学生的共同心情。这也是甲午战争失败给中国带来的巨大冲击的直接延伸。
甲午战后的短时间内,中国人中间出现的思想变动,在规模和深度上都是以往几十年所难以比拟的。
第一,民族主义的崛起。民族是历史地形成的,但民族主义思潮是一种近代观念。从欧洲来说,它是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期迅速兴起,而在德国和意大利统一时期得到加强的。古代中国,由于它的特殊地理条件,同世界其他地区分隔开来,长期在较少外来入侵的情况下独立地发展,人们很容易形成一种错觉,把“中国”和“天下”等同起来。到了近代,随着主要来自海上的西方殖民者入侵,中华民族的共同遭遇和命运,使民族意识逐渐凸显出来。
民族主义思潮有着两重性:如果它以某一个民族的利益、意志和价值尺度强加到其他民族头上,对其他民族实行侵略和压迫,挑起不同民族的种族成见和仇杀,它是反动的或者有很大的破坏性;相反,如果它是激励被压迫民族奋起反抗外来侵略、爱国救亡,而不是去侵略和压迫别人,那么,它是正义的。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的主流,是属于后一种。(www.xing528.com)
当甲午战争正在进行的时候,孙中山在夏威夷群岛成立兴中会,其章程中明确规定:以“振兴中华,挽救危局”为宗旨。“振兴中华”这个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口号就这样被提了出来。
在国内,维新派通过报纸和学会,尽力宣传他们所知道的万国大势。汪康年在《时务报》上鼓吹“中国为一人”的思想,强调整个中华民族有着休戚与共的共同利益和共同命运:“今使一人之身,而右手为人所伤,左手仅自庆其无恙焉可乎?”这种共同利益和共同命运,正是近代中华民族自觉性不断提高的基础。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日本。梁启超在《清议报》上正面打出了“民族主义”的旗号,写道:“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20世纪初,留日学生人数激增,创办了许多刊物。民族主义的宣传,在这些刊物的内容中占着突出的位置。《浙江潮》上发表余一的《民族主义论》,系统地论述民族主义是“欧族列强立国之本”,要求唤起人们的民族自觉心和对国家的责任心,“对外而有界,对内而有群”,同心协力,“求九死一生于腥风血雨之中”。
随着民族主义精神的高扬,随着人们对世界大势的认识更深刻了,随着“振兴中华”逐渐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共同目标,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就有了更加深厚持久的基础。
第二,民主精神的高涨。民主精神,也是一种近代观念,它是封建专制制度的对立物。
甲午战败后的深重民族危机,使人们的思想发生了剧烈变化。许多人逐渐意识到:抵抗外国侵略不能单靠朝廷的力量,而要靠国民的共同奋起。救亡的迫切心情,增强了人们的民主观念。严复当时所写的《辟韩》便是一个例子。
当历史进入20世纪时,留日学生在东京创办《国民报》月刊。他们痛切地陈诉在“甲午大创而后”的严重民族危机面前,必须提高国民的自觉和责任感:“今日已二十世纪矣。我同胞之国民,当知一国之兴亡,其责任专在于国民。”《国民报》第二期的社评《说国民》中,还从多方面把“国民”同“奴隶”的区别作了具体的比较。这种比较,我们以后在新文化运动初期的《新青年》上,同样常常可以看到。它们之间有着一脉相承的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不久,孙中山在东京创立中国同盟会,又把“创立民国”列为誓词的重要内容之一,在国内和海外华侨中广泛流传。人们已不再把自己看作朝廷的“子民”,相反,认为国民才是国家的主人。民主共和国的观念,逐渐为大多数人所接受。这是一个有着划时代意义的思想变动。
第三,革命观念的逐步深入人心。随着民族主义的崛起和民主精神的高涨,人们自然地要提出一个问题:应该怎样来实现这种理想?是采取激烈的革命的手段,还是采取温和的渐进的改良的手段?
本来,人类社会总是处在不停息的变革中,这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但什么时候需要采取哪一种变革形式,是采取温和的渐进方式,还是用激进的革命手段,这需要由当时当地的具体历史条件来决定。一般说来,人们最初总是希望能在现有秩序下进行温和的改革。这样做,不但牺牲少,而且也容易被更多人所接受。孙中山也曾走过这样的一段路程。他在甲午战争刚爆发时还曾上书李鸿章要求改革。革命,可以说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只是在温和改良的道路已无法走通时,孙中山才坚定不移地走上革命的道路。他在甲午战争失败当年策划发动广州起义虽然没有成功,但他的名字从此已在人们心目中成为“革命党”的象征。这对以后革命运动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
民族主义的崛起,民主精神的高涨,革命观念的逐步深入人心,这些思想上的变动,当然是甲午战后中国现实社会生活的产物。但人的行动是由思想指导的,思想的大变动反过来又对社会的大变动起巨大的推进作用,并且影响了不止一代的中国人,引导人们一步一步地向前攀登。
如果从短近的眼光来看,甲午战争对中国似乎只是一场备受屈辱的悲剧;但以更长远的眼光来看,却又是一个新的起点。屈辱迫使人们重新思考,屈辱又催促人们猛醒,发愤图强,从而揭开中国近代历史上新的一页。
当然,并不是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屈辱都能带来这样的积极效果。甲午战后,百年间历史行进的事实,表明中华民族是一个蕴藏着多么巨大生命力的民族。我们中华民族在古代创造过灿烂的文明,但在近代确实大大落后了。当时国外一些有识之士把它比作一头“睡狮”。处在激烈的竞争时代却依然昏睡,自然是可悲的。但一旦猛醒,它仍不愧为一头雄狮,可以显示出使许多人意料不到的巨大潜力。中华民族是一个热爱和平的民族,它绝不能容忍别人对它的肆意侮辱和欺凌。一旦人们认识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便会用自己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万众一心,奋起前进。这便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
中国在近代的落后,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赶上的,这是需要由几代人做出不懈努力的接力跑。甲午战争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今天,我们正在接过前人交下的接力棒,在邓小平关于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指引下,面向21世纪,满怀信心地继续为实现振兴中华的宏伟目标阔步前进。
[*]原载《文汇报》1994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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