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失败后的头几年,那是一段青黄不接、令人特别难熬的日子。革命正处在暂时的退潮中。周围留下的似乎是一片黑暗。旧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需要寻求新的出路。可是,新的出路在哪里?一时又没有立刻找到答案。在那些日子里,很多人陷于消沉、悲观以至绝望的境地。有的人对现状充满了愤慨,牢骚满腹,使酒骂座,结果却仍然一筹莫展。有的人退入书斋,终日在故纸堆里爬梳,聊以排遣自己的烦闷。有的人竟削发为僧,遁迹山林。“辛亥革命给长期黑暗无际的中国带来了一线光明,当时人们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呵!但是,转瞬之间,袁世凯窃去国柄,把中国重新投入黑暗的深渊,人们的痛苦和失望真是达于极点,因此有的便走上了自杀的道路。”[1]
但是,严峻的现实却不容许人们长期沉浸在消极、苦闷和彷徨中。这以后的短时间内,日本强迫中国接受“二十一条”,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思想界卷起一股提倡尊孔读经的逆流,这些活剧一幕紧接着一幕地在中国现实舞台上演出。正如毛泽东所描述的:“国家的情况一天一天坏,环境迫使人们活不下去。怀疑产生了,增长了,发展了。”真正有志气的爱国者不会停止自己的脚步。他们在遍布荆棘的崎岖道路上毫不气馁,重新开始了新的探索。
这是中国思想界大转变的契机。但新的道路并不是一步就能踏上的。他们在总结辛亥革命失败的教训时,最初把注意力集中在思想文化领域内,认为共和制度之所以不能真正实现和巩固,根本原因就在于缺少一场对封建主义旧思想、旧文化、旧礼教的彻底批判,大多数国民的思想仍被专制和愚昧牢牢地束缚着,缺乏民主和科学的觉悟。这便是初期新文化运动的由来。
辛亥革命时担任过安徽都督府秘书长的陈独秀在1915年9月创办了《青年杂志》,不久改名为《新青年》。他在《新青年》上写道:“我们中国多数国民口里虽然是不反对共和,脑子里实在装满了帝制时代的旧思想。欧美社会国家的文明制度,连影儿也没有。”“这腐旧思想布满国中,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体,非将这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否则不但共和政治不能进行,就是这块共和招牌,也是挂不住的。”[2]他认为,造成中国人民愚昧的根源是封建道德,而封建道德就是奴隶道德。“吾人果欲于政治上采用共和立宪制,复欲于伦理上保守纲常阶级制,以收新旧调和之效,自家冲撞,此绝对不可能之事。”他把伦理的觉悟看作“吾人最后之觉悟”,为了做到这一点,“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3]他这种无所畏惧、勇猛直前的精神是十分可敬的。
初期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大体上经历过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在《青年杂志》发刊的头半年,他们的宣传还比较平和,着重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宣扬个人独立自主的人格和权利,声称“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权,绝无奴隶他人之权利,亦绝无以奴自处之义务”,“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4],从而反对封建礼教所鼓吹的“忠孝节义”这些“奴隶之道德”。另一方面,宣称“奋斗乃人生之职”,“世界一战场,人生一恶斗,一息尚存,决无逃遁苟安之余地”[5],鼓舞人们进取奋斗,反对消极悲观和苟且自了的思想。第二阶段,从1916年2月发表易白沙的《孔子平议》起,《新青年》等刊物上接连地刊载一系列更富有战斗性的论文(如李大钊的《孔子与宪法》,陈独秀的《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宪法与孔教》《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等),集中火力,对以孔子为代表的封建礼教特别是三纲五常等学说,发动了猛烈的抨击。第三阶段,1917年,从喊出“文学革命”的口号,提倡白话文开始,《新青年》批判的面更广了:“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节,破坏旧伦理(忠、孝、节),破坏旧艺术(中国戏),破坏旧宗教(鬼神),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6]钱玄同甚至主张:“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7]
他们响亮地喊出了“民主”和“科学”的口号,向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发动猛烈的进攻。陈独秀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中写道:“追本溯源,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那德谟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这两位先生,才犯下这几条滔天大罪。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民主”和“科学”(也就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提出,不是偶然的。它的对立物,就是专制和愚昧。这正是中国几千年封建野蛮统治遗留的恶果。
这一次对封建主义旧思想、旧文化、旧礼教的批判,其尖锐彻底的程度、所向无前的声势,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陈独秀一开始就鲜明地指出:“吾人果欲于政治上采用共和立宪制,复欲于伦理上保守纲常阶级制,以收新旧调和之效,自家冲撞,此绝对不可能之事。”[8]吴虞写道:儒家提倡的那种“尊卑贵贱不平等之义”,“其流毒诚不减于洪水猛兽”,并且指名痛斥孔子“盗丘之遗祸及万世”。[9]过去,孔孟学说的卫道士们动辄指斥别人是“洪水猛兽”,现在反过来把这顶帽子扣到他们自己头上去,这在当时的确是石破天惊之论。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的小说《狂人日记》更写下了这样一段名言:“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它不仅是新文化运动中真正以白话文从事小说创作的第一篇,就其对旧社会、旧文化鞭挞的精辟深刻来说,在当时也是无与伦比的。
在《新青年》的有力推动和影响下,各地拥护新文化运动的刊物像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版。妇女解放、婚姻自由、家庭革命等口号的提出,使这场运动触及的社会面远比辛亥革命时更为广泛。
这次对封建主义旧文化的大讨伐,威力猛烈,势如破竹,起了巨大的思想解放作用。它清扫了地基,为人们以后接受马克思主义作了重要的准备。以《新青年》为代表的初期新文化运动对中国近代历史发展的重大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但初期的新文化运动仍然是在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旗帜下进行的,可以说是辛亥革命在思想领域内的继续和深入。陈独秀在《新青年》上曾明白声言:“愚固迷信共和,以为政治之极则。政治之有共和,学术之有科学,乃近代文明之两大鸿宝也。”[10]他们猛烈地抨击旧思想、旧文化、旧礼教,正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这样做才能巩固共和制度。他们对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常常不是采取分析的态度,而是不加批判地拜倒。《新青年》上有的文章写道:“既在二十世纪建立民国,便该把法国美国做榜样。”“适用现在世界的一切科学、哲学、文学、政治、道德,就是西洋人发明的。我们该虚心去学他,才是正办。”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巴黎和会,被他们看作“公理战胜强权”的象征。直到1917年初,有的读者来信要求《新青年》介绍一些社会主义的新思想,陈独秀还在刊物上这样回答:“社会主义,理想甚高,学派亦甚复杂。惟是说之兴,中国似可缓于欧洲,因产业未兴,兼并未行也。”[11]尽管初期新文化运动在反对封建主义的专制和愚昧上是勇敢的,但它本身并没有给中国人民指出新的方向。
他们用来反对封建主义旧文化、旧礼教的思想武器,主要是资产阶级的以个人为中心的“独立人格”和“平等人权”的学说。这种状况,在它的早期更为明显。他们把个人的权利看得高于一切,写道:“社会集多数小己而成者也。小己为社会之一员,社会为小己所群集。故不谋一己之利益,即无由致社会之发达。”“国家为达小己之蕲向而设。”“为利小己而创造国家,则有之矣。为利国家而创造小己,未之闻也。”[12]他们所以激烈地反对奴隶道德,着眼点也在它妨碍了个人的独立和自由。陈独秀写道:“人间百行,皆以我为中心,此而丧失,他何足言?奴隶道德者,即丧失此中心,一切操行,悉非义由己起,附属他人以为功过者也。自负为一九一六年之男女青年,其各奋斗以脱离此附属品之地位,以恢复独立自主之人格!”[13]自然,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些小资产阶级急进民主派一时还不可能有别的思想武器,只能以这种“独立人格”和“平等人权”的学说来反对封建的传统意识,反对专制和愚昧,他们在这个历史的转折时期仍然起过巨大的进步作用。但是,他们的着眼点终究还只是个人的利益,而不是人民的整体利益;他们所追求的也只是个人的解放,而不是全体劳动人民的解放。从中国的实际情况来看,当时统治着中国的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是强大的,决不是任何个人奋斗所能推倒的;而离开国家的独立和人民的解放,事实上也不会有什么个人解放可言。所以,从根本上说,初期新文化运动仍不能给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指明真正的出路。
初期新文化运动主要是从文化思想领域内着眼的,把它看作“最后之觉悟”,以为这样便可以使中国的问题得到根本的解决。文化有时固然有它的超前性,可以对政治和经济起有力的反作用,可是它终究是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当时中国的现状是那样腐败和黑暗。如果不从根本上对这个社会进行改造,单从文化思想或政治组织形式下手,怎么能真正解决问题呢?人们不能不继续向前探索。
于是,“改造社会”“建设新社会”的呼声越来越高,逐渐响彻全国。改造社会的问题在思想界被提到如此突出的地位,成为先进青年集中关注的焦点,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还是第一次。这是人们对问题向更深层的挖掘,是当时先进青年中产生的新的觉悟,是中国人在认识上的一次飞跃。
[1]吴玉章:《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的回忆》,《吴玉章回忆录》,第101页。(www.xing528.com)
[2]陈独秀:《旧思想与国体问题》,《新青年》第3卷第3号。
[3]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第1卷第6号。
[4]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
[5]陈独秀:《抵抗力》,《青年杂志》第1卷第2号。
[6]陈独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新青年》第6卷第1号。
[7]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新青年》第4卷第1号。
[8]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第1卷第6号。
[9]吴虞:《家族主义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新青年》第2卷第6号。
[10]陈独秀:《时局杂感》,《新青年》第3卷第4号。
[11]《通信》,《新青年》第2卷第5号。
[12]高一涵:《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青年杂志》第1卷第2号。
[13]陈独秀:《一九一六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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