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说清楚了自己对《春秋》的看法之后,壶遂提出了关键的质疑:“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也就是,壶遂质疑说:“《春秋》是孔子为应对乱世,要为乱世提供警戒,要拨乱反正而作的。你现在要继《春秋》,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个时代也是同样的乱世,所以你觉得应该效法孔子作《春秋》的精神来写历史?我提醒你,这样的看法有问题!我们现在,上面有英明的皇帝,下面有能干称职的臣子,样样事物都井然有序,如此,你想说明什么呢?”
这真是个尖锐的问题啊!壶遂实际上是在提醒太史公:“你用这种方式看待《春秋》,却又要在今天继承《春秋》的精神,这要得罪多少人!上至皇帝,下到众臣,相当于一并都被你否定了!你真的觉得还要采取这样的态度与立场?”
太史公用六个字回答了壶遂的这个关键且带挑衅意味的问题:“唯唯!否否!不然!”这样的回答恐怕要翻译成英语,反而会更明确、更传神,因为现代英语里有很类似的表达:Yes and no.Rather more no than yes(你说得对,但也不对,道理不应该这样说。)
太史公说:“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因为六经各有来历,也产生于不同的时代。所以司马迁说,他听先人说过,《易》出现的时间最早,它来自伏羲;《尚书》出现的时间比《易》的晚一点,它记录尧舜以来的盛世,在这时也开始有了《礼》和《乐》的内容;到商与周时,又有《诗》保留了当时的情况。
《春秋》出现的时间最晚,所以它就能够立足于过往的三代(夏、商、周)的基础上,整理出其之所以为盛世的道理,分辨善恶,因而它不单单是批判、讽刺而已。换个角度说,《春秋》之所以如此批判、讽刺,采取的就是三代以来,保存在周王室的普遍标准,宣扬这标准,和批判、讽刺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
然后,司马迁写了一段最难读的文字:“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这一段之所以最难读,不是文义的问题,因为字面上的意思很清楚,它是对当时西汉一朝的一连串赞颂,如称赞皇帝的成就,宣扬对外的功绩等。然后说,所有当臣下的都有责任布闻“主上明圣”,更何况当太史的。自己要做的,是“述故事,整齐其世传”,而不是写像《春秋》那样的著作。(www.xing528.com)
难读的是作者的用意。他是要这样写作吗?他明明前面特别提到了父亲的遗命,即要他“继《春秋》”,这才有壶遂之问,然后他们进行了一大串关于《春秋》的讨论。说了这么多后,结论却是:“啊,我所做的事,和《春秋》无关。”如果真的和《春秋》无关,那这一大段根本就不必放到自序里了。
稍微察看一下《史记》的内容,就很容易判断出这段话与事实明显不符。太史公所记录的汉武帝朝绝对不是以“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为基调的。其中,与封禅有关的内容写在“封禅书”里,且除了封禅本身之外,“封禅书”还记录了汉武帝的很多求神弄鬼以致被骗的事。
而关于汉武帝朝的“名臣”,《史记》中让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首推“酷吏列传”里的那些酷吏。就连对在外开疆拓土,打败匈奴和使西域臣服的过程中的人物,《史记》先写的,都是我们上一章提到的“李将军列传”。这部分内容读来一点都不让人振奋,反而让人充满了悲哀。
单纯从文章上看,司马迁在自序的前面写父亲的临终之言,说的是:“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如果从这个地方,直接接到“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那么岂不是更顺理成章?也就是,父亲吩咐他要将西汉一朝的功业记录下来,他果然遵循了父亲的遗命,写了《史记》来记录西汉一朝的功业。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要在这两段话的中间,插入这么长的内容?
这样做的关键就在于,讨论《春秋》,彰显《春秋》。司马迁先肯定《春秋》,再否定自己做的事和《春秋》有关,这是他不得已的隐晦表志。他自认继承的父亲遗命,重点不在于前面说的论载明主贤君,而在于后面说的“先人有言”的“继《春秋》”。也就是说,孔子之后约五百年,他要继承《春秋》的精神,用他的《史记》同样来“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具体的历史事迹彰显“王事”的终极道理。
以这个终极道理为标准来衡量,汉武帝怎么会是“明主贤君”呢?但太史公又怎么能在汉武帝朝明确地表示,自己要以“王事”的标准来“贬天子”呢?所以,他只好用迂回的形式表志,即一方面张扬《春秋》的大义,一方面明确地否认自己和《春秋》精神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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