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子在《孟子·滕文公上》里,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铁耕”。问题是这样提出来的:当时著名的农学家许行在与儒家学派的学子陈相交谈中,提出每个人都应该亲自“耕而食”的主张,孟子从陈相那里听到这一主张后,表示不能同意,认为“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劳心,或劳力”,不必人人耕食,通过“与百工交易”获取食粮有什么不可以呢?现在看来,孟子的话是有道理的,许行的人人“耕而食”的主张有些偏颇。在与陈相交谈中,孟子突然发问:“许子以铁耕乎?”陈相笑笑回答:“他是铁耕的。”
在不经意间,孟子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名词:铁耕。何谓“铁耕”?虽然史书上用得不多,但孟子能懂,儒者陈相能懂,许行本人也能懂,历代的学者也能懂。“铁耕”是相对于刀耕火种的“刀耕”而言的。所谓“铁耕”就是用装上铁铧犁的农具进行耕作,当然也可泛指铁农具。而所谓的“刀耕”原先的意思是用石刀来耕作,可以泛指落后的耕作农具。可以说,真正的铁器时代不在于铁的冶炼有多发达,而在于它是否用之于生产、生活领域。中国是一个以农立国的国家,铁器时代的到来必须与“铁耕”连结在一起。
汉朝时的锄地及分行栽培技术图
到公元前六世纪,铁包木或实心的铁犁已在中国使用,这是世界上最早的铁犁。
孟子是战国早、中期人,他所说的“铁耕”究竟起始于何时呢?在我看来,那是起始于春秋时期的。
有一段文献资料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一次,齐桓公与管仲在一起。齐桓公问:“我现在所有的政令中都谈到了军需问题,可是,我齐国的军队要军粮没军粮,要军备没军备,那可怎么办呀?”管仲想了一下说:“办法还是有的。比如减轻对犯罪者的惩罚而改用赎罪的方法,就是一个好办法。那些犯重罪的人,可以用一张犀牛皮和一支戟来赎罪。那些犯轻一点罪的人,可以用一面盾和一支戟来赎罪。那些犯一点小罪过的,可以交纳一点罚金。这样一来,对军队也不无小补吧!”齐桓公说:“这样做的确对军队不无小补,事实上也说得过去,但我总觉得那样还是没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管仲加重声音问了一句:“您是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齐桓公点点头,回答:“是的。”管仲胸有成竹地、一字一顿地说:“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要听我两句话。”齐桓公有点儿迫不及待了,催他:“哪两句话?你说,你说。”管仲说:
美金(铜)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铁)以铸锄、夷、斤、斸(zhú),试诸壤土。(《国语·齐语》)
齐桓公听了这两句话,顿时省悟了,说:“对了,对了!你是要我发展冶铜业,用之于军工生产,以斩杀活物(隐含用来打仗)。更重要的是,你要我发展冶铁业,制造更多的铁制农具,以向土地索取更多的食粮。”后来齐桓公真的这样做了,国富民强,称霸天下。所谓的“一匡天下”,就是用齐国的“美金恶金论”来振兴齐国。事实上,在齐国的带动下,春秋列国大多是走了齐国这条发展之路的。
众多的地下发掘,证明春秋时期不只是冶铁业大发展的时期,还是用冶铁来大量生产铁农具的时期,实现了后来孟子说的“铁耕”。
徐州东汉《牛耕图》(汉像石)。画面为二牛拉一犁,一农夫扶犁耕地,后面一儿童紧跟其后播种,另一人为家人送饭送水。
上面说到了,在铜绿山古矿区,发现的铁器差不多都是铁农具,如铁耙、铁钻、铁锤、铁斧、铁锄,等等。这些铁农具的品质是极为优秀的,二千五六百年过去了,这些铁农具基本没有锈蚀。(www.xing528.com)
在河北兴隆燕地出土的春秋期冶铁遗址中,发现有数量相当可观的铁斧、铁锄以及其他铁农具。
在江苏武进,发现了属于春秋时期的铁镰以及其他一些零星的铁农具。
更为有意思的是,在山东、山西、陕西、河南、河北这样广阔的地域内,都发现了春秋到战国时期的铁犁铧,而且这些铁犁铧不少有着几经使用的痕迹,这更加有力地说明了,春秋时期,或者说是春秋战国之交的时期,孟子说的那个“铁耕”时代真的已经到来了。这对以农立国的中国来说,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与“铁耕”相伴而行的,当是“牛耕时代”的到来。有铁耕不等于说就有牛耕。文献显示,在出现铁耕后一段时间内,实施过“耦耕”这样一种耕作形式,也就是由两个人拉着装有铜质或铁质犁铧的犁进行耕作,过了一段时间,人们才“聪明地”利用力大无比的牛来拉犁,进入了牛耕时代。
牛进入中国人民的视野并成为家养动物,应该说是很早的事。饲养的家牛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概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肉食阶段。在黄河流域新石器时代遗址中,除大量存有黄牛的遗骸外,还有一定数量的水牛遗骸。南方地区以水牛遗骸为多,在河姆渡遗址中出土有十六副水牛遗骸。此时养牛的目的大约主要是为了肉食。人口一点点增加,粮食的增幅相对比较慢,可以提供大量肉食的牛正好可以补食品之不足。第二阶段是祭祀阶段。由于牛对人们巨大的贡献,特别是受到王室和贵族的器重,牛渐次被神圣化,从而牛成为与祭祀相关的牺牲品(即供品)。“牺牲”二字,都以“牛”为偏旁,说明在祭祖或祭神时,牛是主要的祭品。在殷墟发现的约十五万片有文字的甲骨中,大约有一半刻在龟甲上,又有一半刻在牛的肩胛骨上,可见在时人的眼中,牛是与龟一样的神物。再到后来,才有了牛耕。甲骨文中的“犁”字,字形为牛牵动犁头启土,这说明在商代后期已开始有了牛耕这种现象,当然那时还不普遍。学者们认定是春秋的中、晚期,牛才广泛地进入了田耕领域。
山西浑源李峪村出土的春秋晚期牛尊,牛鼻穿孔,戴环,这是牛作为畜力被役使的实物见证。
有没有相关的资料可以作为春秋时实行牛耕的佐证呢?有的。
山西浑源地区出土的一只牛尊,专家考订那是春秋后期晋国的作品。牛的鼻子上已穿有鼻环。这是一个标志,说明当时的牛已经走出单纯肉食和祭祀的范围,成为供人役使的耕牛了。
春秋晚期晋国的范氏、中行氏在国内的斗争中败北之后,逃到了齐国。为了表明自己对政治不再感兴趣,他们就让子孙变为农民,他们的“令其子孙将耕于齐”,有人打了一个比方,正如“宗庙之牲为畎(quǎn)亩之勤”一样。(《国语·晋语九》)这一比实在好得很,说明在春秋中、晚期在列国中确有将原先的“宗庙之牺”变为犁耕的“畎亩之勤”的这样一种现象出现。当然,是否是普遍现象,一时还说不清楚。
孔子有一个学生叫仲弓,他的父亲出身低微,人家因此连带看不起仲弓了。孔子站出来为学生说话,他说:“犁牛之子骍(xīng)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意思是说:耕牛生的小牛,如果毛色纯赤、头角端正,那么即使人们不愿用它来当牺牲,山川之神会舍弃它吗?这里明确不过地告诉人们,在春秋之时牛有两种用处,一种(最优秀的)充当牺牲用,一般的当“犁牛”。从孔子这段文字的语气看,“犁牛”这个概念已经很大众化了。
孔子还有一些学生是直接以“牛”命名的,而且还把“牛”与“耕”连结在了一起。孔子的一个学生,“司马耕,字子牛”;另一个学生,“姓冉名耕,字伯牛”。这两个名字,直截了当地告诉后人,孔子所处的那个时代,牛主要的功能已经是耕地了。说来有趣,就是这位冉耕,后来被尊奉为“牛王”。《古今图书集成·卷五十四》中,有这样的一段文字:“有自中原来者,云北方有牛王庙,画牛百于壁,而牛王居其中间。牛王为何人?乃冉伯牛也。呜呼,冉伯牛乃牛王!”这一故事虽来自民间,但也可以从中窥见人们对牛耕这种进步的社会现象,是十分认同和赞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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