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人们多把《乐经》失传归咎于秦朝焚书。如:
刘勰《文心雕龙·乐府》:“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与……瞽师务调其器,君子宜正其文。”
《宋书·乐志一》:“及秦焚典籍,《乐经》用亡。汉兴,乐家有制氏,但能记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周存六代之乐,至秦唯余《韶》《武》而已。”
《隋书·音乐志》:“沈约奏答曰:‘窃以秦代灭学,《乐经》残亡’。”
《新唐书·艺文志》:“自‘六经’焚于秦而复出于汉,其师传之道中绝,而简编脱乱讹阙,学者莫得其本真,于是诸儒章句之学兴焉。”
陈旸《乐书》卷一百六十二《乐图论·俗部·歌》:“晚周风衰雅缺,而妖淫靡曼之声蠭起并作,遭秦苛暴,《乐经》放失。”
但是,《乐经》之亡归咎于秦火只能是外因。且不说《乐经》本无专书,何焚之有?即使是口述经典,很多后来也流传下来,如其他五经虽经秦朝焚书坑儒,也并未残亡。但唯独《乐经》却失传了,其故何在呢?事实上,古乐秦汉之后也并非一无孑遗。王国维《汉以后所传周乐考》考证说:
《投壶》所存十八篇,至汉犹有存者,《琴操》五:“古琴曲有歌诗五曲:一曰《鹿鸣》,二曰《伐檀》,三曰《驺虞》,四曰《鹊巢》,五曰《白驹》。”皆在上十八篇中,《宋书·乐志》云:“汉章帝元和二年,宗庙乐食举故事,有《鹿鸣》、《承元气》二曲。”又云:“汉大乐食举十三曲,一曰《鹿鸣》。”又云:“魏雅乐四曲:一曰《鹿鸣》,后改曰《于赫》,咏武帝;二曰《驺虞》,后改曰《巍巍》,咏文帝;三曰《伐檀》,后省除;四曰《文王》,后改曰《洋洋》,咏明帝。《驺虞》《伐檀》《文王》并左延年改其声。”《晋书·乐志》云:“杜夔传旧雅乐四曲:一曰《鹿鸣》,二曰《驺虞》,三曰《伐檀》,四曰《文王》,皆古声辞。及太和中,左延年改夔《驺虞》《伐檀》《文王》三曲,更自作声节,其名虽存而声实异,惟因夔《鹿鸣》,全不改易。”是汉魏所存周乐四篇,《鹿鸣》《驺虞》《伐檀》亦在《投壶》可歌八篇中,惟《文王》一篇不知得自何所。[100]
是部分古乐魏晋尚存,只是声律略异。把《乐经》之亡归咎于暴秦,固然省事简单,但理由似乎并不能完全成立。前引有汉一代钟律之变迁即是反证。《乐经》之亡必定另有内在原因。明代朱载堉撰《乐律全书》卷九《律吕精义内篇九·总论古乐绝传之由》认为:
古乐绝传,其故何也?窃疑古乐绝传,盖由先儒纪载失实,称誉过高,所谓高过《大学》而无实者,“埋管”“飞灰”等说是也。……礼乐不可斯须去身,非若弓矢斧钺,君赐然后敢征伐也。世儒泥于《王制》之文,视礼乐征伐为一等,此绝传之由也。……诸侯不得制礼作乐,谓创作也,学古之礼乐无妨也。慎勿过疑,过疑而不敢学,则古之礼乐所以绝传也。
明代朱载堉撰《乐律全书》卷二十九《旋宫合乐谱·序》:(www.xing528.com)
古乐绝传率归罪于秦火,殆不然也。古乐使人收敛,俗乐使人放肆,放肆人自好之,收敛人自恶之,是以听古乐惟恐卧,听俗乐不知倦,俗乐兴则古乐亡,与秦火不相干也。
又朱载堉《进〈律书〉奏疏》:
按宋儒张载曰:“古乐不可见,盖为今人求古乐太深,始以古乐为不可知。”臣之愚见则以为,前贤记载失实,称誉过高,欲以令人欣慕而求进,适以使人疑畏而自沮也。
明代韩邦奇《苑洛志乐》卷八《周乐》曰:
六经经秦火之后,多失其真。其《诗》《书》《易》《春秋》四经,在春秋战国时,固皆全备无恙。惟《礼》《乐》之书,当春秋之诸侯僭窃,皆去其籍,未经秦火之前,固已难考矣。而《乐》之一事,当时列国但用新声,古乐弃而不用。是《礼》《乐》二事,比之他经,其残缺固甚;而《乐》之一事,比之《礼》尤甚。
顾颉刚《〈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战国时的诗乐》更是一针见血:
雅乐成为古乐,更加衰微得不成样子。一二儒者极力拥护古乐诗,却只会讲古诗的意义,不会讲古乐的声律。……儒家虽读先王之诗,但不懂得“先王之乐”,领会方面已经差一点了;虽然是不懂得先王之乐,但一定要去讲先王之诗,不得不偏向基本意义一方面,又揣测到历史一方面的。[101]
以上诸家皆从古乐、新声的变迁着眼,探讨其内在动因,似乎更为合乎历史实际。当然,顾颉刚完全归咎于儒家也不尽合理,先秦诸子对于古代乐教传授都并不友好。墨家另有“为乐非也”(《墨子·非乐上》)的主张,道家也有“五音令人耳聋”(《老子》第十二章)的看法,法家则有“礼乐,淫佚之征也”(《商君书·说民》)的见解,这些舆论争议对于古乐流传都不太有利。
此外,儒家亦另有传授乐教的仲良氏。《韩非子·显学》:“孔子之后,儒分为八,有子张氏、子思氏、颜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公孙氏、乐正氏之儒。”陶潜《圣贤群辅录》:“颜氏传《诗》,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疏通致远之儒;漆雕氏传《礼》,为恭俭庄敬之儒;仲良氏传《乐》,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属辞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洁静精微之儒。”继承《乐经》的,是仲良氏。李学勤认为仲良氏即仲梁子,大约是公孙尼子的后学,年代应在战国晚期较早的时候。[102]从仲良氏与公孙氏并列来看,以为“仲良氏即仲梁子,为公孙尼子后学”可能并不妥当,可能还是约略同时之人。但可惜的是,仲良氏之儒未占主流,传《乐经》者以公孙尼子言“乐义”一派占了上风,造成了后来《乐记》取代《乐经》喧宾夺主的局面。
从乐奏形式上考察,从商周金石乐舞过渡到战国秦汉管乐弦歌,在伴奏乐器上是一个巨大的转折。从古乐的五声音阶发展到新声的七声音阶,在音律变化上也是一个伟大的飞跃。孟子尚知“今之乐,犹古之乐也”(《孟子·梁惠王下》),与民同乐;可是战国后期一些儒者出于复古需求,故步自封,抱残守缺,漠视音乐形式的变化和音乐技巧的进步,对于今乐新声持批判和抵制态度。古乐之传授本需耳提面命,口授心传,学习已然不易,而一些儒者的做法不但不去吸引听众相反却是拒绝听众。六艺传承本非必需成文经典,口述经典亦可流传。对于经典传承来说,成文与否并不重要(虽然有成书更有助于保存和传承),而有无传人才是最关键的。脱离听众,漠视市场,结果就是最终失去了听众,也失去了古乐复兴赖以生存的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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