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陶渊明写了《桃花源记》以后,桃花源就成了中国人心目中理想国与乌托邦的代名词。那是一个美好而虚幻的世界,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
其实人们想错了,形形色色的桃花源确实在地球上存在过。在人类三百万年的历史中,绝大多数的时间和地域,人都以小族群的形式生存。倘若一些族群恰巧生活在相对封闭和自然条件较好的地方,就会与世隔绝,长期延续原始自然的生活方式,没有等级,没有压迫剥削,没有战争。人们过着安定、温饱的日子,民风淳朴,人性善良,没有尔虞我诈,生活简单朴素而快乐。下举一例。
唐宪宗元和年间(808—810),白居易写过一首题为《朱陈村》的纪实诗,前半部分如下:
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去县百余里,桑麻青氛氲。机梭声札札,牛驴走纭纭。女汲涧中水,男采山上薪。县远官事少,山深人俗淳。有财不行商,有丁不入军。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生为陈村民,死为陈村尘。田中老与幼,相见何欣欣。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亲疏居有族,少长游有群。黄鸡与白酒,欢会不隔旬。生者不远别,嫁娶先近邻。死者不远葬,坟墓多绕村。既安生与死,不苦形与神。所以多寿考,往往见玄孙。
这其实就是现实版的桃花源。此诗流传,五代时的画家赵德元据此画过一幅《朱陈嫁娶图》。这幅画宋代时被苏东坡的朋友陈季常收藏。苏东坡在贬黄州期间(1080—1083)见到此画,题诗二首。
其一
何年顾陆丹青手,画作《朱陈嫁娶图》。
闻道一村惟两姓,不将门户买崔卢。
其二(www.xing528.com)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
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租夜打门。
苏东坡在徐州任职时,大概因读白居易诗,慕朱陈村之名,去实地探访过该村(亦名杏花村)。但时代变迁,朱陈村亦非唐时模样。
据今人考证,朱陈村旧址在今宿州夹沟镇草场村。明代朱棣占此地为皇家草场,逼原住民朱陈二姓迁出,后改名草场村,沿用至今。
几百年间,一个桃花源似的朱陈村消失了。在中国,在世界,消失的桃花源何止千万,而这一现象被视为文明、进步。人类社会一万年左右的文明史,其实就是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兼并史、征服史。大大小小自给自足的族群和文明样式不断遭到蚕食、毁灭。随着工业文明而兴起的全球商业化、殖民化浪潮,新兴帝国以血与火为手段,展开有史以来空前规模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兼并与征服。从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到语言文字、宗教信仰、文学艺术、价值观念,都被单一模式化。市场化、现代化、全球化成为文化征服的旗帜。在这样的潮流中,人类文明的多样性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坏。
人的基本需求很简单,就是生存和繁衍。有吃有穿有住处,少痛苦少烦恼,这是普通人的生活愿望。实现这个愿望有许多途径,人们本来有许多可供选择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由于地理环境和族群遗传基因的差异,在地球上生存的人类曾自然形成了很多不同的部落、村庄、城邦、国家,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文化景观。但近千年,特别是十五世纪航海大发现以后,人类文明出现了类似生物界的物种大灭绝。短短的几百年里,估计有90%的文明种类消失了。有的被入侵的强势文化消灭,有的则在市场化、全球化、现代化的浪潮中自然消亡。这其中就有许多桃花源。
桃花源虽然消失了,但人类有关桃花源的记忆却无法抹去。这种记忆刻在基因里。现代文明带给人许多物质享受,也带来难以消解的痛苦烦恼。正是这些痛苦激发起人们对桃花源的回忆和思念。
桃花源会消失,桃花源的梦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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