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7年11月,咸阳城西十里的小镇杜邮,一代名将白起在这里接到秦昭王赐剑自裁的命令。死前,他首先是感到极大的委曲。自己为秦国征战一生,功勋卓著,却无罪赐死,天理何在,不由对天发问:“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但思考过后,又觉得“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杀。他为长平战后大规模杀俘之事感到内疚,四十万人放下武器后被活埋,实在是天理难容的罪过。
白起的委曲与内疚是真实的,这反映了一个有良知将军的内心冲突。这种冲突也不仅是白起个人的,它是人类社会几千年来经常要面对的一个难题,即战争和人道主义的冲突。
两千多年来,对于白起的褒贬声不绝于耳。在当代,誉之者称其为“战神”,贬之者称其为“人屠”。有趣的是,褒贬双方对白起的生平史实几乎没有争议。也就是说,在公认的事实面前,因评论者的立场、标准不同,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
先看事实。据《史记》中记载,白起的主要战绩如下:
秦昭王十三年(前294),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
昭王十四年(前293),白起为左更,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起迁为国尉。
昭王十五年(前292),白起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
昭王二十七年(前280),白起攻赵,拔光狼城。
昭王二十八年(前279),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
昭王二十九年(前278),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
昭王三十四年(前273),白起攻魏,拔华阳,斩首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沉其卒两万人于河中。
昭王四十三年(前264),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
昭王四十七年(前260),白起在长平之战中大破赵军,前后斩首坑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根据以上事实,军事评论家认为,白起是中国战争史上继孙武之后的又一个伟大的军事统帅,是秦国历史上战功最卓著的将领。长平之战,创造了先秦战史上最大的歼灭战战例,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规模最大、最彻底的围歼战。其规模之大,战果之辉煌,在世界战争史上也是罕见的。白起一生征战沙场三十多年,战胜攻取七十余城,歼敌过百万,未曾打过败仗。正如司马迁说的“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因此,从军事角度看,白起是个奇才,他谱写了战争史上的新篇章,创造了战略战术的经典范例。(www.xing528.com)
从秦国的立场来看,白起是个有大功的人。他南征北战,在与韩、魏、赵、楚的对阵中重创敌人,大大拓展了秦国的疆土,打出了国威,从根本上扭转了六国强于秦国的局面,为后来秦统一中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白起是秦人心目中的英雄。他被赐死后,百姓同情他、崇敬他,各地都修祠堂进行祭祀。
但在人道主义者和反战人士看来,白起是罪人。战争就是杀人,不过是上阵杀人。白起打的主要是歼灭战,不是击溃战,这必然杀人更多。仅伊阙、华阳、陉城、长平四战,就斩首八十七万,加上其他战争未记载的歼敌人数,总数肯定超过百万,何况还有秦军本身的死伤。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而白起则是一将功成百万骨枯。一百多万鲜活的生命葬身沙场,确实让人悲痛。以人为贵,关爱生命,是中国古代的一个基本道德原则,民间讲“好生之德”,以杀生为恶。白起不仅上阵杀人,更为严重的是在长平战后将赵国投降的四十万士兵坑杀,这打破了人们所能容忍的道德底线,引起极大反感。说他是“人屠”,并不为过。
如果从赵国人的立场看,白起无疑是个凶残的杀人魔王。四十万士兵的亲戚朋友应在百万以上,几乎占了当时赵国总人口的三分之一。长平之战赵国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赵国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恐惧和仇恨迅速蔓延。对秦国、对白起的仇恨千年之后尚留存在当地的民俗文化中,可见杀俘一事对赵国人心伤害之深。
白起是一个职业军人,他的职责就是奉国君之命上阵杀敌。打胜仗越多、歼敌越多、功劳越大,他自己的成就感也越强烈。在战争中他只遵守军人天职,以摧毁敌方有生力量和战斗意志为目的,尽可能维护秦国的利益。为此不惜采用一切手段,包括杀俘。长平之战后,四十万俘虏如何处置是个难题。如果从人道主义考虑,应放归赵国,或押送回秦国安置。这样做很可能给秦国带来后患。训练有素的四十万士兵回去后,再次武装起来,仍是一支劲旅,成为秦灭六国的巨大障碍。即使押回秦地,因赵国人不愿作秦国臣民,最终还是逃回赵国,甚至发动叛乱,威胁秦国安全。思考再三,白起还是狠心全部处死了这批战俘。
但这件事触动了他作为普通人的起码良知,成为一个心病。昭王命他自杀前,最初是对这种人生结局想不通。他自认为对秦国尽忠尽力,立下了汗马功劳,昭王不应这样对他,心中实在不服。转念一想,长平之战坑杀赵军四十万俘虏,犯下杀生大罪,老天爷这样惩罚他,理所当然,无可抱怨。白起在内心深处承认了自己的双重身份,既是功臣,也是罪人。
白起是一个典型人物,在他身上凸显出战争和人道主义的冲突。而这恰恰是人类从诞生以来到现在都无法摆脱的困境。历史充满诡异。独立、自由、平等、人权、民主等高尚目标,往往要通过流血的战争来达到。人道主义要关心爱护人,战争要杀人,两者似乎直接对立。但在许多时候,战争是维护人道主义的最终和最有效的手段。古今中外,暴虐的政权几乎都是用武力推翻的。时至今日,世界上高举民主自由旗帜的发达国家,依然把战争作为解决人道主义灾难和人权问题的最有效手段。不论善良的人们如何热爱和平,渴望和平,战争却如影随形地始终伴随着人类。
人类对战争的态度很矛盾,既厌恶,又需要。老子就说过,“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即使打了胜仗,也应当以葬礼的方式处理,因为死的人太多,敌我双方均有伤亡。明知打仗不好,要死许多人,为什么还要打?回答是“不得已”。政治斗争、利益冲突到了不可调和的时候,除了战争,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战争是残酷的,不能心慈手软讲人道主义,谁仁慈,谁吃亏。宋襄公与楚军在泓水作战,他主张不杀伤员,不俘老兵,不乘人之危去攻打未渡河或未列阵的敌人,结果被楚人打得落花流水,自己也因负伤而死。宋襄公之仁成千古笑谈。就战争而言,白起是冷酷的英雄,宋襄公是仁慈的败将。
战争遵循自己的规律和道德原则,和通常的做人标准不大一样。老子讲:“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孙子讲:“兵者,诡道也。”做人要诚实,用兵使诡计,俗话说:“兵不厌诈”。做人要善良,爱惜生命,不伤害他人。战争却要杀人,甚至大规模地杀人,杀敌越多越好。唐朝名将李绩尝言:“我年十二三为无赖贼,逢人则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之;十七八为好贼,上阵乃杀人;年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用兵以救人死。”在他看来,上战场杀人就是正当行为。项羽在新安坑杀秦军降卒二十余万人,依然不失为英雄。从战争的视角看白起的所作所为,我们虽然不能说原谅他的杀俘之罪,但至少可以理解他。
战国后期到秦灭六国,是中国社会大动荡、大变革、大转折时期。从夏商周的封建制到秦帝国的中央集权郡县制,是国家体制的根本改变,是中国走向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应该说,统一比诸侯割据更有利于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的安定。经历了战国几百年的纷争,统一是大势所趋。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秦汉以后,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是中国社会稳定发展的基本保证。但实现郡县制却无法通过政治协商解决,只能通过战争手段以武力解决,而这个过程难免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几百万人死于战场。从历史的大背景来看,白起所做的是人们不希望看到却又不可避免的事。
从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历程来看,每一次社会制度的大变革,每一个民族或国家的独立、进步,几乎大都经历了战争,付出了流血的代价。就美国这个后起的超级大国来说,也在二百年间经历了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中国仅在20世纪,就经历了多次国内国际战争。对于暴力和战争怎么看待,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讲过这样的话:“大家都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杀戮,总之,暴力起着巨大的作用。”恩格斯也讲过类似的话:“但历史可以说是所有女神中最残酷的一个,她不仅在战争中,而且在‘和平的’经济发展过程中,都驾着凯旋车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驰骋。而不幸的是,我们人类却如此愚蠢,如果不是在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逼迫之下,怎么也不能鼓起勇气去实现真正的进步。”
历史就是这样矛盾重重,任何伟大的进步都要付出牺牲,人道主义要用不人道的手段去争取,辉煌的成就背后是阴影。世界上遗存的埃及金字塔,中国长城等雄伟建筑下,有多少奴隶和民工的枯骨。善与恶,美与丑如一枚钱币的两面,不能分开。
白起的功与罪引人深思,让我们对历史和人性有更多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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