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各种学说中,儒家比较重视伦理道德,主张“以德治国”,有重义轻利的倾向。这是“道德中心主义”论者的主要依据。汉以后,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说法,儒家文化从表面上看受到尊崇,似乎成了官方哲学,占据了传统文化的统治地位,被认为是儒家文化特点的“道德中心主义”也就成了整个传统文化的特点。那么,儒家文化到底是不是“道德中心主义”,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我们就从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和孟子开始进行考查。
统观孔孟对义与利的论述,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点:
(1)孔子和孟子从未否定过利的必要性,而且强调必须保证人们基本生存所需要的物质利益。《论语》中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孔子不认为求富贵有什么可耻,只是强调要“以其道得之”。这同后来常说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一个意思,即必须用正当手段谋求财富,不能发不义之财。孔子先富后教的思想也说明他对利的肯定。
《孟子》一书中,多次强调民众基本生存需要的满足是推行道德教化的前提。《梁惠王上》是谈义利关系最多的一篇,其中明确指出:“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尽心上》中也讲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也。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上述言论表明,孟子虽然强调义的重要性,却没有“用抽象的道德原则否定人们对物质利益的正当需要和追求”。相反,对普通老百姓维持基本生活的物质利益需要,他主张必须予以满足。他认为没有起码的物质基础,道德仁义就无从谈起。这和管仲“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的观点基本一致。孟子对过分讲究道义操守而差点饿死的陈仲子颇有微词,说那样的作为只有把人变成吃黄土、喝泉水的蚯蚓才能办到。在孔孟看来,道德离不开利益,道德仁义要以一定的物质生活条件为前提。追求财富本身不是错,见利忘义、发不义之财才是错。
(2)孔子和孟子讲的仁义,主要是治国手段,而不是终极目的。他们不是为道德而道德,仁义本身被赋予了很强的功利意义。甚至可以将孔孟所说的“义”解读为统治者的大利、长远之利。
《梁惠王上》是《孟子》全书首篇。此篇开头孟子回答梁惠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这句话作为儒家重义轻利的典型例证,曾被批判者广为引用。可惜引用者往往只注意了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没有发现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这段话的全文是: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梁惠王上》
从上下文语气中不难看出,孟子认为梁惠王这样开口闭口讲利,势必上行下效,国内人人为自己谋利益,由争权夺利而篡位弑君,自己的诸侯国就危险了。国破家亡,还有什么利益可言。而讲仁义,会使士大夫忠于国君,百姓安分守己,谁也不会有犯上作乱之心,国家安稳了,君王的地位才保得住,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利。所以孟子的“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后面的潜台词是:急功近利,反而会失去利。只有讲仁义,行仁政,才能保住长远的根本的利益。不过梁惠王未必明白孟子的这番苦心。(www.xing528.com)
孔子也有一段类似的话。《论语·颜渊》篇有齐景公问政于孔子的记载,“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8个字讲的也是义,可齐景公马上悟出这个义和利益的直接关系,感叹地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孔孟经常把道德仁义作为一种治国方法来讲,与法家的以法治国对立。他们认为以德治国比以法治国更可靠,因为法治是用压服的办法,百姓虽不敢公开犯法,却可能心存不规,有潜在的危险;而德治用教化说服的办法,使老百姓心悦诚服,国家即可长治久安,统治者就能高枕无忧。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就是这个意思。
《礼记·大学》中有两句被认为可以代表儒家重义轻利思想的话,即“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实际上这两句话的内涵并非如此简单。为说明问题,必须看上下文:“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这段话重在强调治国者要把得人心放在首位,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所谓德,就是讲仁义道德,施行仁政。施仁政即可得民心,得民心即能保有国土,有了国土自然不愁没有财富。从这个逻辑推理可以看出,儒家认为有德才能有财,德如树根,财是枝叶花果。德在先,是因;财在后,是果。这并不是说财不重要,或只要德不要财,而恰恰说明讲仁义、施仁政是手段,得到民心、国土、财富才是目的。统治者只顾搜刮民脂,聚敛财富,必定会失去民心。如果轻敛薄赋,不与民争利,虽然暂时似乎失了一些财富,却得到了民心。有了民众就能长保国土,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供你享用。因此,有义才有利,无义则无利。这种义利之间的关系讲的再透彻不过了。如果把“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仅仅理解为重义轻利,显然是不够全面的。
(3)孔子和孟子的言论中有着明显的重义轻利倾向,这是事实。但必须注意到,他们的重义轻利言论都有着特殊的语境。孔孟讲义利绝对不是作纯学术的讨论,也不是超越时空探讨义利关系的绝对真理,或写伦理学方面的专著。他们的谈话有着具体的社会背景和特殊的对象,是因人因事而言,有很强的针对性。如果抹去特殊的语境,我们就不可能正确地把握其内涵。
首先,孔孟所处的是一个社会转型、行为失范的时代,重利轻义、见利忘义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用孟子的说法,是“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孔孟对当时世道人心的基本判断是否定的,认为自己的使命是“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他们在各种场合强调义在利先,“德本财末”,就是要用重义轻利来矫正重利轻义的时弊。这就使他们的理论不能不带有矫枉过正的偏激色彩。
其次,孔孟谈论义利关系的对象主要是各国诸侯。在周游列国,推销自己的政治学说时,面对鲁哀公、齐景公(孔子)、梁惠王、齐宣王、邹穆公、滕文公(孟子)等君主,当然要谈治国之道。治国平天下是孔孟的最高理想和历史使命,孟子就说过“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条目中,前六条都可视为手段、方法、途径,治国平天下才是最终目的。为了使诸侯采纳自己的治国主张,他们很注意掌握对方思想的特点,有针对性地发表自己的见解。
从孔子和孟子接触到的君主来看,他们都表现出好利、短视的特点。孟子说“春秋无义战”,战国时就更说不上义战了。诸侯为了夺取更多的土地财富和称霸天下而征战不已,心中想的只有自己的利益。可以说,他们都是利欲熏心、急功近利之辈。梁惠王见到孟子,开口便问:“亦将有以利吾国乎?”齐宣王见孟子,最想听到的就是齐桓公、晋文公如何称霸。对这种唯利是图的人,还需要再讲利吗?他们的问题在于只看到眼前的局部的利益,忽视了长远的整体的利益;只看到物质财富的价值,没有意识到精神财富的价值。所以,孔孟在他们面前不能不大讲特讲重义轻利、先义后利、以德治国,等等。
再次,孔孟都属于劳心者阶层,以他们的地位,交往接触的人除了诸侯就是大夫和士,这些人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不存在生计问题。所以我们可以设定,孔孟讲重义轻利是以温饱为前提的。当人们基本生存的物质需要得到满足之后,是追求更多的物质财富,还是追求精神的充实和道德水平的提升,每个人应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且两种选择并无对与不对之分。对社会而言,重利轻义可能加快经济发展。但对个人而言,重利轻义未必使人人获得幸福。儒家的重义轻利,对于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人来说,是一种可以选择的价值取向。生存是人们共同的需要和权利。而如何才能生存得更好,则每个个人和民族都可以有不同的价值观和选择。法家的重利轻义和儒家的重义轻利都有其合理的一面,如果将其绝对化,必然显得荒诞。
综上所述,可以归结为一点,儒家文化并不是“道德中心主义”。道德仁义只是儒家实现治国平天下政治理想的手段,义不仅以必要的物质利益为其前提,而且以统治者整体的长远的利益为目的。儒家不过主张在次序上义在利先,面对唯利是图的统治者,他们再三强调义的重要性,想用重义轻利来矫正重利轻义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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