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形成已有四十六亿年。
地球上有生命出现已三十八亿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有无数生物经历了产生和灭亡的过程。地球上的生物在近5.4亿年里就有过五次物种大灭绝,而现在正进入第六次大灭绝时期。正常的生物灭绝速率是一个物种存活一百万年。无脊椎动物的平均生存时间为五百到一千万年,哺乳动物的平均生存时间为一百到二百万年。
在这样一个生物变化的大背景下思考人类的命运,也许可以使人清醒地认识自己。
我们自认为是地球上最高级的动物,如果造物主垂怜,也许比其他哺乳动物生存的时间更长一些,达到四五百万年。据考古发现,人类从直立行走的智人算起,已有近三百万年的历史,也就是说,人类已行程过半,进入中年。个体的人到了三十岁,即孔子说的“而立”之年,身体和思维都成熟了。人类成熟的标志,则是自我意识的觉醒,这出现在公元前八百至前二百年之间,即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期,也就是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这时的人类已近三百万岁,过了婴儿、童年和青少年阶段,以进入文明社会来显示外在和内心世界的成熟。东西方文化都把“认识你自己”当作思考的第一问题。
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即自信与自省。这两个方面在先秦都有充分的展示。
先说自信。
自信是人对自身智慧、能力与未来发展的肯定,是内在精神世界趋于强大的表现。个人如此,整个人类亦如此。
早期人类对大自然充满神秘感,对各种威胁自己生存的自然力只有恐惧和敬畏。他们深感自身的软弱无力,毫无自信可言。其表现是泛神论,视各种自然现象为神,去崇拜、祭祀、讨好它们,祈求神的保佑、宽容。随着人类的慢慢成长,认识能力和生存能力逐渐提高,自信心也一点一点地产生。从自卑到自信,人类大概用了三百万年的时间。
先秦时期,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自信的人类。哲人们这样评价和肯定人: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书·泰誓》
天地之性,人为贵。
《孝经》
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
《礼记》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老子·二十五章》
不论是与天地并列为三,还是居域中四大之一,都说明在人看来,除了天地,我就是老大。万物之中,只有人最宝贵,只有人最具灵性。
为什么说万物之中人为贵呢?荀子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
《荀子·王制》
荀子把自然万物分为四等。只有物质存在而没有生命的水火等,是最低的四等;草木等植物有生命而无知觉,是第三等;飞禽走兽等动物有知觉而无道德理性,是第二等;人不仅有物质存在的形式,且有生命、知觉,更有道德理性,所以是头等,是最有价值、最宝贵的生命体。荀子在判定生物价值,区分人与其他动物的差别时,以道德理性作为标准,这恰恰表现了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
荀子实际上肯定的是人的智慧和理性,是认识能力和创造能力。人正是靠头脑中不断涌现的创意才能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为我所用。
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
《荀子·王制》
荀子指出,单个的人是弱小的,不如牛力气大,不如马跑得快,但牛马却被人驱使,为人所用,原因在于人能充分发挥群体的强大力量,战胜其他自然万物。这里的“群”,不是简单的个体相加与人群聚集,而是人通过创立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构建一个分工和等级明确,而又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和谐有序的社会,这是一个分工合作,有高度凝聚力和活力的强大群体,即儒家心目中的礼仪之邦。
荀子认为人有两大优势:一是善于创立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二是善于创造和利用工具,即“善假于物”。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荀子·劝学》(www.xing528.com)
人类的一切进步不过是制度的不断创新和工具的不断发明。人用工具来弥补自身体能与器官的不足,不断实现改造自然、战胜自然的梦想。经过300万年的发展,人与自然的关系开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人从自然的奴隶,慢慢成为自然的主人,虽然这个主人是自封的。
我们不用费力阐释,羿射九日、大禹治水、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神话传说中显示的改造自然、挑战自然、战胜自然的象征意义一目了然。
人感受和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一种自信从心底升起,终于面对自然发出了呼喊: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荀子·天论》
这一呼喊宣告了人类盲目崇拜自然时代的结束,也标志着人类文明快速发展的开始。
再说自省。
先秦时期的人有自信,但不狂妄。同时,另一些哲人已开始怀疑“人为贵”,“人为万物之灵”的说法是否有道理,其典型代表是道家的老子、庄子。他们身上表现出人的自省意识。
老庄发现“人为贵”的价值判断不过是人作为价值判断主体的自我加冕,是自爱自怜的结果。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对所有物种一视同仁,并不对包括人在内的任何一个物种格外仁慈偏爱,它听任万物自生自灭,自己发展。圣人也一样,并不偏爱人的某些群体,而是听任所有的百姓自生自灭,自己发展。这样就把所有的生物置于等价的平台上,无贵无贱。
庄子提出一个超越人类中心、超越任何具体物种的价值判断主体,这就是至高无上的造物主——“道”,并概括出价值判断的一般规律: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
《庄子·秋水》
以道为价值判断主体,就觉得万物各有自己的价值,无贵贱高低之分。如果站在某个特定物种的立场去评判别的物种,必然认为自己最重要,其他物种都不如自己宝贵。而在世俗之人看来,自己的价值要由他人来决定,名声的好坏、财富的多少,权力的得失是自身价值高低的外在标志。庄子揭示了价值判断的多元性,以此颠覆人作为价值判断唯一主体的地位。高大的栎树,因不能做棺、舟、门、柱,被人视为无用的不材之木,得以享其天年,不被砍伐。而被人视为有用的树木则招来杀身之祸。“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借栎树之口说明,人对外物作出有用的判断,是从人的利益出发。如果从树木自身的利益出发,人所谓的有用其实是有害,人所谓的无用,对树木恰是大用,免受摧残。
在庄子看来,人和万物一样,都应服从造物主的安排,不应自认为特殊,自以为了不起。生老病死是自然变化,“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所以生和死都是正常的好事,顺应自然是人的正确态度。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庄子·大宗师》
庄子提醒人们,不要因为有了人的形体,就大喊大叫“我是人”,我与其他万物不同,要造物主特别重视。这种人是愚蠢的“不祥之人”。
除了消解人的价值判断主体地位,庄子给人的另一种清醒剂是意义消解。在小环境里人觉得意义重大的事,一旦放到无穷的时空中,其意义就显得微不足道,几近于零。
庄子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魏惠王为齐国背叛与魏的盟约而生气,准备发动一场战争。有个叫戴晋人的去见他,讲了一番话。
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的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民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
《庄子·则阳》
蜗角上的蛮氏触氏两国,为争领土而战,死伤数万,他们觉得慷慨悲壮,为国而死,意义重大。而在人看来却那么微小、可笑、没意思。同样,在茫茫宇宙中,看小小地球上的魏国与齐国,为一点意气之争而打仗,不是和触蛮之争一样微小、可笑、无意义吗?人在这小小星球上争霸主的地位,有意义吗?
自信和自省是先秦时期人的精神世界的两大基本特征,也是人类借以实现持续发展的根本心理要素。自信使人不断创新体制和工具,战胜各种困难,改善人的生存环境。自省使人不断反思发展模式和发展观念,改正自己的错误,避免人类这一物种的灭绝之日提前到来。
先秦时期的自信,是萌芽状态的人类中心主义,而自省则是萌芽状态的非人类中心主义。可以说,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两种价值观的产生和分歧由来已久,只不过今天更为引人注目罢了。
人类需要自信,也不会完全放弃人类中心主义,因为这是人类顽强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人类也需要自省,当前尤其如此,因为正是人过度膨胀的占有欲、支配欲破坏了地球生态,威胁到人自身的生存。
随着非人类中心主义呼声的日益高涨,道家“物无贵贱”的观点得到更多人的认同。人的自省意识也日渐增强。当今人类文明出现的严重问题,使我们从盲目加速发展的狂热中清醒过来,开始反思。对两千多年前道家先哲的警世之言,不由得心存敬意。
愿人类在自省中变得有自知之明,更清醒,更成熟,别做不祥之人。
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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