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宋媛媛,女,2014年毕业于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现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做编辑工作。
我到兰州的那天下午,才四点钟光景,天地间却是一片混沌,数米之内不辨牛马。
三月的末端,江南早已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绚烂时节,而这座西北的工业城市像是被春天遗忘了似的,柳枝还没有抽芽。
那是我第一次到兰州,在遥远的2010年。从太原出发的1095次列车,哐哧哐哧21个小时,才喘着粗重的声息停在了兰州站。
研究生考试遭遇滑铁卢的我,带着厚厚的一沓自荐材料,期冀着兰州大学文学院的哪位老师能够“慧眼识珠”,把我纳入麾下。彼时,汉语国际教育硕士专业第一年招生,因为名额不足,接受调剂。
报名的条件并不严苛,我打了一个擦边球。而我当时可以拿得出手并且一厢情愿以为能打动招生老师的,是我千里迢迢孤身西进的赤诚,以及一大摞获奖证书和从报纸上剪裁下来的一百多篇发表过的文章。
周身被浪漫主义点缀得闪闪发光的22岁的我,在上演了一番自我感动的戏码之后,便笃定文学院会为我这个“人才”不拘一格一回。
李莉芳老师很认真地看了我拿过去的资料,她说她很感动,欢迎我来年报考兰州大学,话语间不留一丝余地。也难怪,作为招生负责人,她面前还有一堆从复旦、武大、南大、北师大远道而来的超出我三十多分的优势竞争者们。
我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被黄河岸边涌起的粗粝风沙卷走了。
马上毕业,考研失败,工作又没有一点着落的我,何去何从?大学四年,一直以天之骄子自诩,到末了竟要面对如此不堪的残局,绝望是可想而知的。
大概越是无望的人,越能攒来勇气做些平日里不可想象的事情。从文学院办公楼走出来,几乎破罐子破摔的我,敲响了《视野》杂志社的大门。
像我这样毛遂自荐找上门的,社长后来告诉我,是第一个。他说他喜欢孤勇的人,这种人往往能成事。反正,那位温文尔雅还未开口先含笑的社长大人,在听我使尽浑身解数神侃半个下午后,把我收容在了杂志社。
我就那样,获得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听起来有些玄乎,但我终究在卷铺盖离校之后有了个栖身之地。
如果不是留在视野,我很可能回到太原,在城中村里租上一个小屋,然后在某个幽暗的饭馆边洗盘子边背英语单词。等到第二年春天,《太原晚报》社会新闻版块大约会刊出这样一则消息——《厉害了!打工妹华丽逆袭,考上南京大学研究生》。
因为《视野》,我留在了兰州,又因为留在了兰州,我几乎是被迫选择了兰大。
边工作边复习功课,虽然也辛苦,但得益于近水楼台,我可以和那些本来应该是我同学最后成为我师兄师姐的人们深度交流。他们把自己考研复习的各种宝典倾囊相授,我甚至借到了中文系的课堂笔记。
这样地利人和的条件,我要是还考不好,简直天理难容。当然我也不负众望,笔试考了文学院的第二名,但面试时却遭遇了不小的尴尬——跨专业考研的短板在最后一步显露无遗。
当时抽中的题目是评析一下北岛还是芒克的××诗(请原谅我,真的记不起来那几句话了)。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几位老师盯着我,我越来越紧张,头脑一片空白,嗯嗯啊啊半天,几乎是胡说八道地解读了那首诗,完全不知所云。
到现在我犹记得程金城老师脸上那副不耐烦的神情,大概很奇怪这种资质的学生还好意思报他的研究生吧。彭岚嘉老师一直微笑着,他看我一眼,便很快地把目光瞟到别处,生怕自己的关注更让我不知所措。
那场持续一个世纪之久的面试结束的时候,我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完了,一年的辛苦又白费了。最终,还是我的笔试成绩救了我,综合评分,我尚在录取的名额内,但是只能被调剂到古代文学专业。调剂就调剂吧,只要还有学上。(www.xing528.com)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暗自庆幸上帝那个苦心的安排。倘若不是调剂,不是遇到雷恩海老师,我的三年研究生大概会荒废得更厉害,也许连毕业论文都通不过,要延期毕业了。
我是因为深恶痛绝法学,才跨到文学专业的,可我理想中的中文系与我现实遭逢的截然不同。
分完导师,老雷布置的第一项任务是读《资治通鉴》。Excuse me?从隋代开始,一直读到完结。十二本大三十二开,繁体竖排版,加注释。半年内读完,读完要交一篇小论文。
老雷是那种老派的学人,当别的导师们忙着评职称发论文升院长副院长的时候,他却回到《文心雕龙》,回到杜甫韩愈,回到《全宋文》,让我们读的全是艰涩古奥的原典,而且每周都要上学习交流课。
在他的魔鬼训练中,我硬着头皮读完了《通鉴》,又去背《全唐诗》,啃完《文心雕龙》,又去学《词综》。不认识繁体字,就对着古汉语词典一个字一个字查;看惯了法条的我要把书翻转九十度,再看竖排的。为考中文系流过的汗,全成了考上中文系脑子里进的水。
我自以为已经很努力了,但在老雷眼里,还差得远。据师姐透露的八卦,老雷生平厌憎两种人——跨专业考研的,边学习边工作的。天老爷,我两条占全了。
读书那几年,我一直没有丢掉杂志社的活儿,不上课的时候就整日价泡在编辑部里。看起来我是读研的时候兼了个职,但很可能是工作的时候打酱油读了个研。
始终忧心我无法正常毕业的老雷,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终于对我露出了一口白牙的笑脸。我明白,是因为那篇让他大跌眼镜的毕业论文。当然,更可能是那篇让他津津乐道的论文致谢辞。
向来吝于夸赞学生的老雷,竟然破天荒地把那篇致谢复印出来,拿给我的师弟师妹们看,言语之间颇为得意。这件事情,我是毕业后听一位师弟偶然提起的。
我忽然想起最后一回去安宁看他。那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坐在沙发一脸神态安详地看我。他很认真地听我讲话,偶尔插两句,等我停下来的间隙,便温柔地唤我:丫头,吃西瓜。
读中文系的那几年,是我前半生最好的一段时光。有钱——杂志社支付给我的薪水,足以让我衣食无忧,财政无虞;有闲——每周两三节课之外,有大把的余暇供我挥霍和造次。
鸡汤里常说,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虽然我最终也没有如期许中那样爱上学术,只是战战兢兢毕了业,但我在寒夜里读过的每一本典籍,啃过的每一段古文,都铺展了我日后的职业生涯,提前完成了一个编辑该有的自我修养。
没有去过远方的田野,也没有遇到浪漫的骑士和多情的诗人,我依然度过了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挂着笑靥的三年。
也许有一天,我再也想不起三年的文学生涯究竟为我带来了什么。书是读了几本,但囫囵吞枣,后面还没读完前面已经忘了;课也上过几节,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的课堂,实在难以令人有启发琢磨的如沐春风之感。
那我得到了什么?
我变美了。这不是自恋。三年里,我瘦了二十多斤,从一条运动裤过完春夏秋冬的性别不明分子,长成了一个裙裾飞扬巧笑倩兮的婀娜女子。我的青春像是比别人迟了好多年,在我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才来到。那些日子,我穿最亮丽的明黄和桃红,穿膝盖以上十公分的短裙,梳丸子头,仿若快乐永远也不打烊。
我恋爱了。我记住了爱情最美的样子,也见过它最狼狈的样子。没有人敢横在我跟前唱那首《法海,你不懂爱》了。我调动起从头发丝到脚跟所有的光华投注在那份感情里,用自己燃烧的光亮温暖了那个人晦暗的生命。虽然最终惨淡收场,各自奔天涯,但曾经沧海已让人此生无憾了。
我确立了健康而正确的三观。那套完整自洽的精神体系,那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让我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不管有人陪我过,还是一个人过,都能够自给自足。
26岁的初夏,我离开了兰州,走出了萃英楼,到西安的一家出版社工作。这是我人生中最翻天覆地的一次突变,从此由一个学生摇身一变成了社会人。生活独立财务自由令我神往,但是,以后的生活将是什么样,我是否会变得美丽和富有,这一切都是个谜。
但我还是走了。我拖着一大包行李消失在皋兰山下清凛的月色中,眼泪也两颗三颗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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