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者认为，在传统社会里，中国的房屋具有互相交叠的多重象征意义——“儒家的礼的空间、风水师的有能量的空间以及需要符咒与护身符保护的神秘之地。”[4]这种对居住空间的符咒与护身符保护的需求正是人们祈福辟邪意识的心理反映。在白族的建房过程中，有择日、动土、送木神、上梁、合龙口、送土气等几大仪式，每一步都涉及对趋利避害的福泽的获取，以此祈求保佑主人生命过程顺利延续、子孙昌盛。这足以说明，世代白族人历来重视房屋建设，不仅要改善自己目前的居住条件，还要留给子孙，为子孙安居乐业创造条件。
白族人认为，选择一块风水好的场地是家屋兴旺的关键，根据地师[5]的描述，白族民居的选址有许多禁忌与讲究：
有属凶兆的“冲、射、崩、漏、缺、分、倾、泻、斜、侧、逼、狭”十二种形式的明堂，这时需要使用各种辟邪物象来忌避，或选择一些祈福符号和辟邪符号进行装饰。修建房屋一般要避开T字和Y字路口处，大门中轴线的前端应正对凸起的山峰，但是山峰和堂屋或主梁的中轴线不能正对着，否则会给房屋主人带来煞气及凶患。[6]
主人选择好自己的宅基地后，请测字先生试测动土[7]时辰。动土前夕，全家人先到本主庙和山神庙杀鸡敬献，敬献结束，根据地师测好的日子开始放线动土。动土完工后，开始砌砖，砌到3米高左右，砌砖的时候要将柱子的空留出来，然后竖木柱。立柱时也要举行仪式，按照测字先生测出的时辰，首先竖大柱，一般是由左山墙中柱或右山墙后檐柱开始，然后才竖其他柱子。在竖柱之前，要在被选中做中柱的那棵原木根部锯下一个小圆片作木神，并用红布将它包起来[8]，将其放到新房堂屋供桌上，每顿都要来敬献茶水、酒水、饭菜以及进香，向它祈求，建盖顺利。直至木屋架制作完工，到了竖柱上梁的头天晚上，木匠师傅要在木神前敬献茶水、糖果、米饭等以及手斧、墨斗、木尺等工具，并杀鸡点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木神朝之前地师根据主人的生辰八字测算出的方位送出去。
送走木神之后的第二天，便要举行上梁仪式。由于现今大部分白族人选择新式的混凝土材料盖房，因而上梁仪式便与屋顶盖完之后的合龙口仪式一起举行，被称作新居落成仪式。除程序相对简化之外，仪式的宗旨并没有改变。2019年2月的一天，笔者在挖色镇康廊村做调查时，全程参与了村民董子明家的新居落成仪式。
董子明家在两年前新盖了主房，但当时已没有能力建盖照壁、大门，也没有请亲朋好友来庆贺新屋落成。两年后，董子明家又新盖了气派的照壁、大门。因而，他们便打算将主房与大门、照壁的合龙口仪式放在同一天举行。
一早，来念《平安经》的十二位老妈妈们分坐堂屋两侧，中间陆续有前来庆贺的亲朋好友过来磕头跪拜。堂屋正中的供桌上摆放着用毛笔在红纸上题词写成的木神牌位，正上方写有“封勅”两字，正中间自上而下写有“鲁国明贤公输子”，左边写有“墨斗郎君”，右边写有“曲尺童子”。牌位竖放在香炉上，香炉里还有一盏油灯、两炷香。桌上的供品有糖果、甘蓝片、蔬菜、米饭、馒头、红糖、茶、酒（图1-2）。这样的供桌一共有三个，除了堂屋里有一个之外，大门前和院落中分别布置了一个。大门前的供桌与堂屋内的布置一样，院落中祭拜天地的供桌则相对简单，只摆放了些糖果、素食和馒头作为供品。堂屋外的檐廊下安排有账房，由主人家的两位亲戚帮忙记录前来庆贺的客人随礼的金额。在此场合，“安居” 要通过象征的形式公开表达。庭院天井里、走廊上到处挤满了人，街坊邻居们也都前来帮忙。此外，主人还请了专门弹三弦、吹笛子、敲锣、打鼓的人来奏乐，以及主持仪式的法师和代表文、武二曲星的长者（图1-3）。大门和主房的落成仪式分开举行，二者的仪式过程基本雷同，以下是笔者观察到的主房落成仪式。
图1-2 堂屋正中摆放的木神牌位
图1-3 法师和文武二将恭贺新居落成仪式
文、武二将分别站在堂屋木神牌位两侧，等主人家跪拜完之后，文武二将要一起磕头跪拜。在跪拜之前，有年轻人会将红布挂于他们胸前，并有一行人来递送糖果、茶水、酒水给他们。这之后文官还要宣读一段庆贺大门落成的话：
恭贺子明家新居落成，日照三槐生紫烟，大门架角升斗接云霄，雕花画凤迎风活，巧夺天工接才起，雄伟壮丽天盖门，入第三槐金榜名。今日文武曲星来光临，一祝三槐多及第，二贺福禄寿财挤满门，三恭合家康健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永保平安。
随后主人把准备好的两只大公鸡虔诚地送给木匠师傅，木匠师傅作揖回敬主人。而后木匠师傅抱起大公鸡，从鸡冠上放出鲜血，点在堂屋前的左右墙壁上“开光”，并吟唱道：
手抱金鸡亮旺旺，鲁班弟子来开光。接得主人一只鸡，鸡是什么鸡？鸡是苍山凤凰鸡。头戴乌纱帽，身穿五色衣。我是鲁班的弟子，鲁班叫我点血鸡。左边点起千年柱，右边点起万年砖，一点点到中梁上，保佑子明家子孙大发旺。
木匠师傅“开光”后，坐在新房下的客人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谢金口！”然后木匠师傅提着装有馒头的竹筐开始爬楼梯，继续吟唱道：
小小梯子你莫摇，我是鲁班的弟子，鲁班叫我上天朝，一上上到天桥上，保佑子明子孙大发旺。
爬到楼顶后，木匠师傅便朝四方和中间丢馒头，称为“破五方”，意思是让妖魔鬼怪和客人一起抢馒头，“破五方”时，木匠师傅边丢馒头边唱：
太阳出来照四方，看见主人蒸粑粑。大的蒸得两百对，小的蒸得五百双。双双成对，对对成双。今日相逢黄道日，鲁班弟子破五方。一打东方甲乙木，多子多孙多福禄；二打南方庄丙丁，一对童子来敬金；三打西方庚辛金，兄弟齐努力黄土变成金；四打北方壬癸水，金童玉女来喝彩；五打中央戊己土；粑粑落在匠艺手。粑粑里面有宝气，泥木二匠不贪财，丢回主人去，接得着荣华富贵，接不着富贵荣华（图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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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 泥木二将主持“破五方”仪式
大馒头丢完，又开始四处丢撒小馒头，以及葵花籽、蚕豆和硬币，在下面的人都会因为抢到这些寓意吉祥的东西而快乐无比。
随后做大门、照壁的泥水匠师傅向主人和文、武二曲星作揖后，双手接过主人家递上来的公鸡，带着毛笔、黄历、硬币和五谷等“文房四宝” 向房顶爬去。泥水匠师傅边对鸡冠放血边唱：
我是鲁班的徒弟，鲁班叫我合龙口。左点龙头龙抬头，庆贺主人做大官。右点龙尾龙摆尾，福禄寿喜年年安。中点龙心，恭贺主人多发旺，恭贺老人做百寿，恭贺后人金榜题名，恭贺全家老幼们，空手出门满财归家。年年十二月，月月保平安。
最后将寓意宝气的这些吉祥物压放在正脊正中间的瓦片下面，再把这块瓦合拢，并把大红布固定在正脊上（图1-5）。整个仪式完成之后，木工师傅还要将鲁班的牌位烧毁，寓意请神来送神去。
图1-5 “合龙口”仪式
可以看出，白族在房屋营造过程中谋求种种利于居住之人的保护措施，并有一套严格的祈福辟邪机制以祈求为生命的存在和繁衍提供保护，这客观地反映了他们对生命的重视。他们因地制宜地选择宅居环境，并通过一系列仪式实现对理想居住环境的诉求。当这些理想变成一种观念后，又会对实际居住环境的营建产生影响。人们通过仪式赋予宅居和自然环境以一定的人文意义，来达到使民居与自然环境相融合的目的。
白族对祖先的敬重和崇拜之情以及为现世及后代祈福避灾的思想塑造了其家屋的独特性，反过来，白族家屋的空间特质也影响和深化了白族人的身体体验、价值观念和实践行为。这些思想观念驱使白族人不遗余力地建盖一个符合理想的生活环境，这种对美好生活追求的意境已深深地刻在了白族人的骨子里，并在居住形态上，逐渐表现为住宅的“华造”理念。因而，白族人特别讲究住处的宽敞大气，追求住房的华丽与恢宏，常常集几代人的努力去建造一座为人称赞的住房。在对客家人和白族人生活态度的比较中，有谚语说白族是“大瓦房，空腔腔”，客家人则是“茅草房，油香香”，意思是说白族人再节衣缩食，都要千方百计建造一座安逸舒适的房子，而客家人则只求饮食丰盛美味，茅草房里经常飘油香味就行了。在一定程度上，彩绘正是作为大理白族民居建筑“华造”观念的表征，并成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而在当地盛行。
【注释】
[1]许烺光：《祖荫下》，王芃、徐隆德译，台北：南天书局有限公司，2001年，第33页。
[2]根据2019年4月21日在大理双廊镇双廊村对村民张树村（男，白族，53岁）的访谈整理。
[3]根据2019年5月21日在大理双廊镇长育村对村民李必成（男，白族，40岁）的访谈整理。
[4][美]白馥兰：《技术与性别——晚期帝制中国的权力经纬》，江湄、邓京力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3页。
[6]根据2019年5月5日在大理双廊村对地师杨云（男，白族，57岁）的访谈整理。
[7]也称平地下石，即把基础清理好，铺石基。
[8]据当地人说，木神不能见到梁头，如若看到表示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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