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本书中所提到的所有关于红色的传统观念和认识与现在学校里教授的那套源于牛顿的波长理论完全不同。但这些古代传说以及它们的古老起源却都契合了牛顿对自然的理解:牛顿认为自然是上帝写的一本书,在他之前就已经被很多人阅读过。关于红色的故事有很多且各不相同,但有一根红线将它们串联起来,我们似乎可以从红色与激情的关系中找到这根红线。
《牛津英语辞典》将激情定义为“爱、奉献、忠诚、热忱、狂热、磨难、苦痛或者折磨”。激情包含非常丰富的情感体验,就像红色涵盖大半的牛顿光谱,包括橘色、黄色、紫色和各种棕色。激情绝非一个简单的概念,由于它和红色有关,所以说红色也绝不是一种简单的颜色。
例如,红色浆果富含香甜的花青素,能够吸引鸟类采摘食用,而长得酷似红色浆果的红色昆虫则很苦涩,从而能够避免遭受鸟类攻击(我们应该能体会这些鸟儿的感受,因为用红色昆虫制成的金巴利酒味道也不太好)。我们曾满世界搜寻用于制作红颜料的木材和地衣,但它们产出的颜色却很快会褪色。从事与朱砂或朱红有关的工作会损害人们的健康,但用它们却也能炼出让人“永生”的长生不老药。明亮的苯胺红诞生于暗黑的煤炭,尽管苯胺红能为生产它们的工人挣来一日三餐但也会使他们(和他们的邻居)中毒。红色磷光剂、发光二极管和液晶显示器是诞生于一尘不染的高科技实验室的新红色,但它们的命运和以前用于生产红颜料的木材和地衣没有分别。玫瑰和红色衣服既能让人联想起童贞也能联想到性。泥土常被称为红土却很少是红色的。红血可以是自然的、女性的、因分娩流出的、流动着的鲜血,也可以是非自然的、男性的、从伤口流出的、凝固的凝血。红色既可以是诱惑的嘴唇也可以是裂开的伤口。它是爱的颜色,能让我们振作,也能让我们气馁。红色的火既能建立秩序,也能破坏秩序;既能创造,也能毁灭。关于红色自相矛盾特性的清单还能继续列下去。
很显然红色具有两面性,激情也同样如此。在1000多年的时间里,“激情”这个词所蕴含的意思已经从与耶稣受难之(红)血有关的痛苦和折磨转变为与(《圣经》中的红衣服)女人有关的欲望。这两种感受其实都包含在激情的范围内。感官上的激情和精神上的激情密切相关,因为感官上的愉悦和痛苦可以引起精神上的大喜大悲。【从词源学的角度上讲,“excruciating pain”(极度的痛苦悲愤)等同于“pain of crucifixion”(被钉在十字架上之痛),而“ecstatic”(狂喜)在字面上就是“stand outside oneself”(离开身体)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经历了一段有如灵魂出窍般的愉快体验。】用来表达激情的这些词,无论是愉悦还是痛苦,感官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它们都互相联系且词源相同,如此说来,那些表达与激情对立含义的词也应该如此,比如说“patient”(病人)(忍受痛苦的人)和“patience”(耐心)(忍受痛苦的能力)。
根据E.巴斯·冯·韦雷纳尔普的观点,红色“代表着国王的尊严和鲜血”。保皇党们知道,从宪法上说,“国王虽死,王位永续”,而那根在不断变化的国王中串联起王位连续性的红绳显而易见就是血统。
从泥土、血液和火焰在传统文化中占据的重要地位就能看出红色与变化之间的联系,无论是泥土、血液还是火焰都能影响生命并且都与变化有关。火是变化的显著动因之一,也是一种明显的红色自然现象。一位19世纪的科学家曾经从激情的角度对火做出过描述,值得我们思考。
在为孩子们准备的圣诞节讲座中,迈克尔·法拉第曾说“这个宇宙不存在任何一处地方”没有被卑微的烛火“碰触过”。烛火的颜色掌握着宇宙的钥匙,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观察到一个现象:当蜡烛在阳光下燃烧时,它影子最暗的部分对应的正是它火焰最明亮的部分。他解释这是因为火焰发出的光来源于煤烟,煤烟中每一个微小的颗粒就像一根烧得通红的拨火棍一样闪闪发光。他提醒观众们回想一下很久以来用蜡烛装饰天花板的传统,这当中就巧妙运用了发光的火焰和光线来源——黑色煤烟之间的矛盾关系。他发现这样的矛盾关系简直叫人有些难以置信,因为维多利亚时代伦敦上空飘荡的致命黑色烟雾从化学成分上讲和“造就了火焰之美并赋予其生命”的光是同一种物质。他将蜡烛的火焰比作我们的呼吸,认为可见的火焰和不可见的呼吸之间有关联,这种关联“不仅真实存在于诗意的感觉上”,而且可以作为一个例证,用以说明“大自然的一部分能够帮助另一部分的生成,(各部分互相缠绕着的)大自然正是被这样的法则系在一起的”。对他来说,火焰的红和血液的红都是生命的标志,一种是化学意义上的,一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
德国化学先驱费里德里希·费赫迪南·伦格也曾暗示过化学和生物学之间存在这样的联系。他和法拉第是同时代的化学家,他认为化学反应就是“一半的化学元素拼命寻找与之相配的另一半从而组成一个完整的化学元素”的过程。这种对化学元素之间关系的理解或者说观点吸收借鉴了炼金师用(象征男性的)硫黄和(象征女性的)水银合成朱红的思想。如果多加用心的话,这种观点还能用来解读人与人之间的日常关系。伦格读过歌德的作品《亲和力》,而且应该也从主人公奥蒂莉和爱德华的爱情故事中看到了化学元素之间存在的那种关系,这本书也正是在此基础上开始了对红线的探寻之旅。
歌德的作品《亲和力》常被翻译成英文“Elective Affinities”(被选择的亲和力),其实也可以被翻作“Relations by Choice”(被选择的关系)。这是一个19世纪的化学术语,其含义在故事开始就有介绍,爱德华和他的妻子以及朋友在一次谈话中提到化学元素“互相找寻、吸引、占有、破坏、吞噬、消耗,并从这种亲密的结合中以一种重生的、全新的和无法预料的形态重新出现”。在这段谈话中,谈话者以自然科学为幌子避免了直接谈及婚外情,歌德还在对话里加入了一个双关用法——“Scheidekunstler”和“Scheidung”,在古德语中分别指“分析化学”和“离婚”。在19世纪给小说取名《被选择的亲和力》在今天就相当于出版一部名为《E=MC2》的爱情故事作品。歌德在写这部小说时遵循了文学创作中将知识和激情相结合的古老传统。例如莎士比亚将女性眼中“闪烁的光芒”比作“普罗米修斯的火”,并称“女人的眼睛”才真正是启发灵感的著作、艺术品和学术理论(出自《空爱一场》)。作为一名19世纪的化学家,伦格即便想要忽视火和性之间的联系都很难。
阳光下的蜡烛。最灿烂的火焰投下了最黑暗的阴影。法拉第认为这种现象证明了火焰中又红又炽热的发光煤烟吸收了太阳的光亮(其他阴影部分是由于光的折射)
在读过歌德这部极具影响力的著作之后,伦格应该会产生这样一种认识,那就是蜡火燃烧的过程其实就是两种充满激情的化学元素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时愉快地发现了彼此并与之融为一体的过程,而烛光,即我们所说的烛火的红色,则伴随着这一过程应运而生。在燃烧的火焰中,蜡和氧交换了它们现在的伴侣,从而生成了二氧化碳和水,同时还释放出热和一些发光的煤烟颗粒,仿佛在庆祝它们“亲密的结合”。(严格说来,如果烛火呈现出红色说明并不是所有化学元素都交换了伴侣。用现代化学的语言解释就是,完全的燃烧应当是无色的,如果火焰呈现出红色说明燃烧不够充分。)火焰之所以还会产生发光的黑烟是因为当中有一些碳元素没有完全转化为二氧化碳。煤烟颗粒则是这场元素交换狂欢的见证者。每一粒煤烟只能在一小段时间内保持红热的状态,但我们可以看到,在烛火燃烧的这整段时间内,每一颗小小的黑色煤烟其实都是一个规模更加宏大的红色的一部分。
歌德、伦格和法拉第的这套19世纪的化学理论为传统以及现代社会对质、光、颜色和人之间关系的不同理解搭建起一座桥梁。这套理论对人们的影响其实一直都存在,例如两个人之间如果有感觉,无论是在影视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会说他们之间有“化学反应”。还有一些没那么明显的例子,比方说我们会将情人称为“火焰”(flame),分手的情人会被称为“旧火焰”(“old flame”在英语俚语中有“旧情人”的意思。——译者注),还有一个令人伤心的旧式表达叫做“举着火把”(hold a torch),其实就是单恋的意思。根据东方人姻缘红绳的说法,西方人用“化学反应”解释爱情的这套理论其实也是在承认两个灵魂之间存在联系,虽然在单恋的情况下这种联系只存在于“举着火把”的这方。
不断进行元素交换且不断变化着的火显露出来的常常并不是真正的红色,土也一样。当然,之前将火和土描述为红色的那些人明显也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不可能历史上的每个人都是色盲。(我们在分析古人对颜色的评估时遇到的困难主要来源于我们和古人对颜色的评估重点不同:现代人更加强调颜色的色度,而古人更看重颜色的色调和饱和度。现代人的评估方式其实让颜色中动态的一面被边缘化了。红色作为一种意味着变革和生命的颜色,肯定会包含非常多的色度。)人们很早以来就对宇宙有自己的预估并且将它保存在记忆中,所以一直以来也能够包容物质的颜色文不副实、出现色度错配的情况。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在人们对宇宙的预设中,“土”(earth)或者叫大地,除了是一种人们习以为常的具体物质以外,还是宇宙中与“天堂”(heaven)相对的一种存在。而大地处于一种“形成”(becoming)的状态中,这是一种流动的状态,当中的每个事物都在发生改变,没有什么是可以被预见的。因此,处于变化着的大地上的各色泥土(以及各色火焰)虽然本身就呈现出红色(指颜色内在的活力),但还是在努力变成红色(指一种确定的色度)。
另一方面,天堂处于一种“存在”(being)的状态中,就像恒星一样是固定不变并且可以被预见的,所以我们看见的处于天上的红色就没有必要努力改变自己。红色的晚霞不仅能向牧羊人预报明天的好天气,对古人而言,它同时也解释了为何红色能带来如此多样而热情的联想——从情人节玫瑰所代表的爱与希望到荣军纪念日罂粟花所代表的爱与失去。
英国超市中一束情人节的红色玫瑰,2015年
现代科学从光的散射原理来理解天空呈现红色的原因——空气中的尘粒对红光散射较少,而对蓝光散射较多。因此充满尘粒的空气将太阳的白光分离成能直接照射进我们眼睛的红光和散射到四面八方并从各个方向射进我们眼睛的蓝光。这种关于烟尘条件下红光和蓝光形成的解释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上。[1]这套理论成功地解释了为什么从工业污染或火山喷发形成的充满烟尘的空气中看太阳会显得太阳特别红。(这也说明维多利亚时代画家们笔下红得出奇的日落景象未必真的是一种艺术渲染,而是浪漫主义艺术家对当时自然状况的真实表达。这种自然状况包括被称为“黑暗撒旦磨坊”的英国工厂对当地环境造成的污染以及1815年坦博拉火山和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爆发对全球环境造成的影响。)然而这套烟尘对光的散射理论无论是对牧羊人还是对人类整体都毫无意义。
另一方面,对天空为什么会变红的传统认知与现代科学观点有相似之处,但传统认知是诗意的和定性的,而现代观点则是数字的和定量的。此外,传统认知还能为红色赋予意义。13世纪的大阿尔伯特引用亚里士多德《感觉》中的描述来形容赤铁矿和红宝石这样的红色石头——当“发光的透明体被一层燃烧的薄烟所覆盖(前文曾提到,词源学认为表示颜色、上色的‘color’来源于表示覆盖的‘cover’,所以这里也可以说被一层薄烟所上色),红色就出现了”。现代科学家可能不会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如果跳出红色岩石,用这样的话来形容红色的天空则可以说是非常准确。[2](这也拓展了法拉第所看到的烛火之红的宇宙意义。)当太眼光穿过由火山活动和工业污染造成的厚厚烟层时,太阳就会变成红色的。《圣经》中说,“血红色的月亮”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末世(出自《使徒行传》和《启示录》)。那血红色的太阳又隐含着什么深意?这就要从太阳变红的时间和地点来寻找线索了——这里的时间和地点混杂了天堂的可预见性和大地的不可预见性。
当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中时,它看起来是白色的,当它靠近地平线,就将这天地之间的界线变成了红色。但是,这地平线和“彩虹的尽头”一样,是一个存在于神话中难以到达的地方——我们可以是其他人地平线的一部分,其他人也可以是我们地平线的一部分。当我们朝着地平线移动时,它却也在不断退却。地平线是天堂与大地的连接点,它无处不在同时也无处可寻。因此,太阳变红的地方就是跨越边界的地方。如果说太阳变红的地点是一个临界点,那它变红的时间点同样如此。黎明和黄昏标志着白天和黑夜的转换,而“午夜时分”这个古人看来阴森可怕的时刻既不受白天的管辖也不受黑夜的约束。因此,太阳无论从时间点还是地点上看都不是在某一特定状态下变红的,它的变红发生在两种状态的临界点。因此太阳的红色既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大地,而地平线就是横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的一条可以被跨越且定期被太阳跨越的红线。太阳和天空的红色是模糊的,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这处于天和地、日与夜之间的地平线上的模糊的日光之红完全符合古人对红色的认知。在亚里士多德的颜色体系中,黑白分处两端,红色在它们的正中。在那些不太重视色度区分的文明当中,世界上的颜色只有黑色、白色和处于两者之间的红色。红色这种居于两种对立状态之间的位置也强化了它和生命的联系,因为古希腊人例如赫拉克利特就将生命看作是矛盾对立双方构成的美丽但危险的平衡。就像红色处于黑白两种对立状态之间,我们的生命也处于两种对立状态之间,对立的双方包括“贫困和富裕、疾病与健康”等等。如同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所说,所有人的生命都处于两种矛盾对立之间,而且我们必须承认,说到底还是处于生与死之间。红色所处的位置也是生命所处的位置,我们的生命不是静止的,因此无论出于自愿还是强迫,它们都不可避免地会在这些对立的状态中来回摇摆,不断变动,并在变动中改造着我们。生命这动态的一面也迎合了人们认为红色代表活力和热情的传统观点。例如,当沃尔特·雷利问自己“何为生命”之时,他自答道,生命是“一幕激情的戏剧”。
火红色的太阳和天空横跨两界,与之相同的,苏歇大主教装在教堂门口的火红色铜门也横跨两界,并且画出了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的界线即世俗的皮加勒-蒙马特街道和神圣的圣丹尼教堂。通过红铜门的路径是双向的,可以从世俗之所到神圣之地,也可以反过来,太阳运动路径同样是双向的,可以从黑暗走向光明或者从光明走向黑暗。太阳运动的双向性也反映在红色天空所具有的两种对立含义上——早上的红色天空是糟糕天气的警告,而晚上的红色天空则是明天风和日丽的吉兆。红色信号也具有两面性,比方说激情,它既是愉悦的也是痛苦的,而且还能在两者间瞬间切换。
晨光像一条贴着地平线的细红线从每天固定的地方升起,反射在云层上的红色仿佛着火了一般
太阳在“何时”与“何地”变红很重要,而它“如何”变红则更加强化了这种重要性。太阳和天空看起来似乎是存在于天上的无形物质,但它们之所以能呈现出色彩则要归功于大地上的有形物质。根据亚里士多德和大阿尔伯特的观点,太阳之所以变红是因为光线穿过了烟雾,这和现代科学的解释十分相似。列奥纳多·达·芬奇则给出了与之相关的为何天空呈现出蓝色的解释。他认为充满光线的天空之所以是蓝色的是因为天空上面覆盖着一片黑暗。如果将烟雾看成是黑暗的,那么上面的两个解释就能相互补充。在19世纪初,歌德——他在其著作《亲和力》中将主人公奥蒂莉的日记比作一根贯穿整个故事的红线——了解到达·芬奇关于天空呈现蓝色的解释,他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个理论,成功将达·芬奇关于天空呈现蓝色的解释和大阿尔伯特关于太阳呈现红色的解释联系在一起。
简而言之,歌德认为如果天空的蓝色是透过光线看黑暗的结果,那么太阳的红色就是透过黑暗看光线的结果。(根据现代科学理论,天空原本的颜色是黑色,因为空气中的颗粒散射了太阳光中的蓝光所以使得天空呈现蓝色;而太阳光原本的颜色是白色,也是由于空气中的颗粒散射了其中的红光,所以才使得太阳呈现出红色。——译者注)在日出和日落时,光线的光源显然是太阳本身,而我们视线穿过的黑暗就是充满尘埃和烟雾、具有散射功能的大气,这被称为“浑浊介质效应”。(从更小范围的事例观察能更好理解这个现象。比方说如果你涂了防晒霜站在太阳下,那一层白白的防晒霜薄层会让你晒黑的皮肤呈现出淡淡的蓝色。)让天空呈现蓝色和让太阳呈现红色的“浑浊介质”是散布在空气中的灰尘和烟雾颗粒。
在歌德、达·芬奇和大阿尔伯特用文字记录下这种现象之前,艺术家们应该早已经观察到了。艺术家们将这种原理运用在绘画分层中,而他们的“浑浊介质”则是散布在油彩中的颜料颗粒。如果画家们在一层暗色油彩上叠加一层亮色油彩,就会创造出一种冷淡的泛蓝光的色彩效果,这模仿的是天空呈现蓝色的光学原理(透过光亮看黑暗)。画家鲁本斯就特别擅长使用这种“绘暗”画法,在一层暗红上涂绘一层薄薄的白色,从而为他笔下人物的身体添加上特有的冷淡的、珍珠般的透明。同样,艺术家们也知道在一层亮色油彩上叠加一层暗色油彩会创造出一种温暖的泛红光的色彩效果,这模仿是太阳呈现红色的光学原理(透过黑暗看光亮)。画家杨·凡·艾克就深谙这种“绘明”画法,著名的传记作家乔治奥·瓦萨里甚至误认为他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绘画手法。(www.xing528.com)
如果烛火中短暂燃烧的煤灰能够成功逃脱被留在天花板上的命运,那它就会变成可见的烟雾流动开来,直到最后又消散在薄薄的空气中,变成不可见的尘粒,散射着阳光,将天空变成蓝色或是将太阳变成红色。其他那些名义上是红色的事物,例如泥土和血液,也会散射阳光。泥土会被风刮起并停留在空中,血液在凝结并烧成灰烬之后也一样。这两种塑造我们肉身的物质无论用什么方法总归会飘到天上去,就像烟雾、灰尘或者被风吹起的腐土(有可能是造人的腐土也可能是人死后变成的腐土)。在大地上时,这泥土、血液和火不一定真正是红色的,但飘浮在空中时,它们却总是能让朝阳和落日呈现出红色。既然飘浮的尘埃能营造这种横跨日与夜、天与地的现象,那么它本身处于存在和非存在的边缘之地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它是固体却又无形,至少是不断改变没有定形,有数不清的几百万吨的尘土飘浮在我们头顶上,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也没有重量。
迈斯特·埃克哈特(约1260—1328年,德国神学家、哲学家和神秘主义者。——译者注)曾说,火焰往上高高窜起“直到火舌舔舐到天堂”,而在日出与日落时的地平线,没有物质实体的红色在大地的边缘舔舐着天堂。当宗教仪式上升起的象征着信众祈祷的“香”用其阴影遮掩住火焰燃烧的光亮时,火焰这样向上燃烧的重要性就变得显而易见了。与红色天空最为相关的祈祷之一就是葬礼时的祷文,它通常以“尘归尘、土归土”这句话作为结束。这里的“尘与土”以肉眼无法看见的方式赋予天空颜色。在西方文化中,红色的黄昏是宇宙给人们的死亡警告,它对吊唁者说“曾经的我就像现在的你一样,而将来的你也会像现在的我一样”[3]。
人一旦死去,那些将你拼装成一个人的物质都会在宇宙中重新组合。就像莎士比亚戏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的克莉奥佩特拉所说,“我是火和气;我的其他元素,我将它们给了更低等的生命”。之后,有科学家对冷战期间由于原子弹试验而遭到核辐射污染的人体进行研究,发现人体的重组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人体内碳-14水平的变化表明,无论你年纪多大,你身体中大多数细胞的年龄不会超过10岁。大多数人,从皮肤到骨骼,一直在不断循环,因此我们与空气中尘和土的关系也有了新的发展。[4]如今东方的红色日出也可以对我们说:“曾经的你就像现在的我一样,而将来的我也会如现在的你一样。”[5]
这样看来,传统神话中关于人类由红土或腐土制成的说法一直以来都是真的。就像《圣经》中记载的“你的后裔必像这地上的沙尘,必将把你的血脉传遍东西”和“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在耶稣诞生前大约500年,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则利用与土略有不同的水为形象来描述事物不断变化重组这个道理,他说你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我在孩童时期常去康河里游泳,但如果我今天去同一地点游泳,康河已经不再是那时的康河,我也不再是那时的我。)如果诗人艾略特能为我们展示红色岩石阴影下“那一撮尘土中蕴含着恐惧”,那么根据红色具有“矛盾性”的特点,当红色岩石阴影下的那撮尘土被吹到红色的空中时,我们就能看见其中也蕴含着希望。正如弥尔顿所说,“天空中的玫瑰红”正是“爱本该有的颜色”。
物质颗粒构成了一层薄薄的遮蔽层,我们就由其中的尘土构成,而最终也将回归其中,当这遮蔽层处于我们和太阳光之间时就造就了红色的天空。这薄层本身是不可见的,但是我们能够通过黄昏和黎明时红色的天空感受到它的存在。因为红色是血液的颜色,所以地平线上红色的天空也可以被看作是“献祭神灵”(sanctified)的天空,从字面上理解就是涂抹着血液的天空,就像《启示录》中预示着末日的血红色月亮一样。但正如大阿尔伯特所说,天空呈现红色并非涂抹鲜血,实际上是因为人们“透过烟雾”看阳光导致的。在拉丁语中“烟雾”写作“fumare”,而“透过”的前缀是“per”。因此,红色的光线,即透过烟雾看到的光线,从字面上解释就是“per-fumed”——“芳香”的光线。
红色能被眼睛看见,而香气能被鼻子闻到。人们眼睛看到的是熏香的烟雾冉冉升向天堂,仿佛看见人们的祷告进入天堂,但鼻子感觉到的则是它的香气。在宗教仪式中,常常会让香气充斥在信众周围,让他们感觉被一种无法看见也无法触摸但十分丰富的物质所包裹,从感官上提醒我们上帝之灵无所不包。嗅觉是所有感官中最神奇的一种:它不像视觉和听觉,是人们能够主动解码看见和听见的内容。它也不像触觉或味觉,需要我们碰触到外部世界或把东西放入口中才能感受到。气味能够拥抱我们、穿过我们,即使它们看上去并不具有拥抱或穿越别人的实体。嗅觉是最能够触发我们记忆的感觉,哪怕只是最微弱的一点气味也能让我们立刻脱离身边的烦恼联想到大海、新割的干草或是我们的情人。实际上,如今一些因为颜色而为我们所珍视的东西最初却是凭借其气味吸引了我们,例如玫瑰之所以在我们的文化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是由于干玫瑰花瓣、玫瑰水和玫瑰精油的药用价值。阿维森纳认为红玫瑰具有“安抚人心”的作用,而根据中世纪典籍的记载,玫瑰之所以有治疗作用是因为它的香气能够穿过人体最深的部分。因此,芳香光线所呈现的红色是极具穿透力的颜色。
红色天空就像香气一样看起来没有实体,而其他的红色都依附于例如动物、植物、矿物或者人造物之类的某个实体而存在,就连非物质的电子红也只有在实体的电子屏幕上才能显现出来。从大阿尔伯特、歌德的理论以及17世纪及之前无数画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出,红色是光线损失一部分之后的存在。[6]要想显露出红色,光线就必须穿过会对它造成干扰和损耗的浑浊空气,里面充斥着飘散的尘土和灰烬。在这旅程中,光线中的蓝色因空气中尘土颗粒的散射而改变方向,但红色照着原来的路途走了下去。在穿越尘土——在塑造我们的躯体并由我们的躯体变成的物质时,光线承受住了磨难(失去蓝色),留下了红色。[7]光在浑浊空气中遭受磨难和损失的部分可以看作是它的“激情”,而顺利穿过浑浊空气、未受干扰和损耗的部分则可以看作是“耐心”。光线的激情和耐心共同造就了红色的美丽。
考虑到红色的起源,我们就毫不惊奇它有两面性,无论我们用什么词形容红色,它的反义词用到红色身上也必然适用。红色是一种具有双面性的颜色,它具有让人充满能量的作用,这是因为它居于黑白之间并与之保持动态平衡。[8]每当我们试着去解释一种红色物质的起源,哪怕它是没有物质形态的烛火,我们会发现它们的故事中都有这么一根红线:它脱胎于相互对立的事物,比如黑和白、光与影、客观与主观。例如,白色光线在黑色烟尘中遭遇的混乱也出现在催生了龙血的龙象之争中,红色的能量与美也能从合成魔法石的原型——朱红的过程中体现。
一条红线穿过了红色,无论这红色是来源于动物、植物还是矿物,是出现在屏幕中还是出现在天空上——这条红线诞生于光和影、阴与阳。如此说来,红色其实与世间万物都由同一根红线串起,这也清晰地显示出物质和非物质之间存在一种亲密联盟关系。[9]
古人对红土、红血、红火以及充满烟尘的红色天空所蕴含的激情的认知与16世纪晚期的多明我会修士一致,他们认为我们应该仔细研究“石头和所有元素并在它们的顺从面前心怀愧疚”。这也和约翰·拉金斯的观点一致,他宣称人们能够“约束感情”,所以“比尘土高级”,但他也看到了“造人的泥土”和“一代代人化成的尘土”通过大自然的“合作政治经济学”在不断循环,并且构成“上帝之城”的重要基础。这种19世纪的哲学思想可能看起来有些老旧和过时。但是,在写这本书时,这些认为土地、我们的身体和天空之间存在直接关系(以及存在一根诞生于光和影的红线串联起世间万物)的思想与新近出现的“新生态学”思想高度一致,这种“新生态学”的思想将现实存在看作是各种关系的动态集合。
西蒙·马里恩,《恶魔将通代尔拽入地狱的蓄水池》局部细节,1475年,书稿插画。地狱火红的大嘴代表去往死者生活的地下王国的通道。为了表现宇宙的平衡,但丁的《神曲》中有九层地狱,而撒旦,这离上帝最远的红色天使在第九层地狱的中心。炼金术中的对称性思想(天上如是,地下亦然)认为宇宙的最高处和最低处都是红色的
七位火红的炽天使,书稿插画,约1335年。在迪奥尼西奥斯的《天使等级》中,炽天使处于九个等级天使中的最高等级。他们离上帝最近。排在后面的依次是智天使、座天使、主天使、力天使、能天使、权天使、大天使和天使。他们都处于人类世界的“上面”
火与土在被血涂抹的天空中终于显露出它们真实的颜色,在这里它们展示了红色的特性。在基督教中,炽天使——处于天使等级中的最高一级,离上帝最近——会被描绘成红色。同时,离上帝最远的撒旦、魔鬼和地狱的入口也经常被描绘成红色。红色是穿越黑暗的光亮。我们有好几种方式可以接近红色:我们可以单纯欣赏红色本身,也可以将它和遥远的光或是离手更近的黑暗联系起来观察。决定权在我们自己。
[1]瑞利散射定律表明光的散射程度和其波长的四次方成反比。
[2]现代科学会解释说红宝石之所以呈现出红色是因为有很小一部分的铬原子破坏了刚玉晶格的顺序,如果是纯刚玉的话就应当是无色的。所以,如果用诗意一点的说法,红宝石的红色就可以看作是包裹住“发光透明体”刚玉的一块“薄纱”。但是现代科学家更倾向于将红宝石与工业社会中“添加杂质”的人工合成物质作对比,把它看作是天然合成物。这里提到的人工合成物质通常被用来制造第六章所说的具有破坏性的虚拟红。
[3]这句格言通常出现在中世纪用以装饰坟墓的骷髅身上。
[4]充满尘土的红色天空所蕴含的矛盾还可以从光拓展到热。天空中散射太阳光线的尘土也会将太阳热量反射回太空。因此,冷战时期的核爆不仅在无意中让人们了解到人体循环的无止无歇,同样也让人造的“核寒冬”成为可能,曾经恐龙的灭绝可能就是自然界的全球性变冷导致的。但如今这一切都改变了,人们对“核寒冬”的恐惧已经被对全球变暖的担心所取代,一些科学家甚至建议故意制造核寒冬来抵御全球变暖的威胁,也就是天空中填充更多的烟尘颗粒。如果这么做的话,那以后就会有壮观的日出和日落(同时也要以白天变得灰暗、夜间没有星辰为代价)。
[5]就像世俗的白天和黑夜间的界线(由曙光或暮光在地平线上画出的红色界线)是可以跨越的一样,宗教的天堂和大地间的界线也能够被跨越,因此肉体和尘埃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由于现在我们头顶上的大多数碳来自于曾被踩在我们脚下的化石燃料,因此从字面上看我们确实“升起死人”(raise the dead,字面意思为升起死人,实际意为复活死人),同时也让传统尘土与人体之间的循环更加复杂。
[6]如此说来,蓝色就是光损失的那一部分。
[7]“散射”是一个与《圣经》中“聚合”相对立的概念。它是个将一变为多的过程,与聚合将多变为一的过程正好相反。因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将浑浊介质散射光的过程称作“冲突”,并将其作为与“爱”对立的概念,而歌德将这一过程称为“分析”,同时把它用作双关语指代离婚,并用“合成”指代结婚。传统社会将人的死亡看作一个元素“散射”或者“分解”的过程,而现代科学证实我们的存在也是一个不断“聚合”元素的过程。在“散射”的过程中对光进行干扰就会生成红色。
[8]在亚里士多德的颜色谱系中,绿色也居于黑白的中间,但它是被动的。它与黑白之间的平衡关系展现出来的是让人镇静的作用。(关于红绿的作用一直以来都具有多种意义和解读,并且历史记录也包含有多种角度——红色与黑白之间的关系以及绿色与黑白之间的关系一样,不同之处在于红色是主动的,而绿色是被动的。)
[9]正因为世间万物由同一根线串起,所以我们在红色物体传记中说的也同样适用于其他与红色无关的物体。大多数文明都认为世间万物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只有现代西方主流世界观以割裂和区分的眼光看待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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