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才智和努力,人们能让隐藏的红色显露出来——比如从地下开采出红色矿石或从动植物体内提取出红色颜料。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红色的事物能从原本不红的事物变化而来。这些红色在烈火中诞生,人们称其为“人造的”或“人工的”,这个词在如今有一定的负面含义。在此我尝试以一种更积极的眼光来审视它,并探索求证这样一个事实,即“人造”含有将事物整合在一起的含义,与之相对的“分析”则含有将事物拆解分开的含义。我们也得承认艺术是“人造的”,因为尽管“人造”这个词现在含有“肤浅、做作以及毫无价值”这样的意义,但两千多年前,它意味着“充满高超的技巧和艺术性”。
我们普遍认为人造红出现在当代,但其实它们的历史和人类一样悠久。能够认识到人造红的价值并制作人造红是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定义“人类”的重要依据,因为制作颜料并将其用以装饰是人类具有共同符号活动的实物证据。在史前社会人们就已经收集红赭石,在将其作为炼铁原料以前的几千年时间里,人们主要将其作为一种颜料使用。当时人们也收集黄赭石,因为它们也能变成红色,仿佛魔法一般。具有广泛文化价值的第一种人造红就是能在火焰中变红的黄赭石。
人们第一次发现黄赭石变红可能纯属偶然,但要将其变为一种可重复进行的活动就需要一定的观察和技巧了。由于大多数石头并不会变色,具有开创精神的人类祖先便开始学习辨认哪种石头能在火中变色。石头由黄变红后会被掩埋在火焰燃尽后的灰烬中,此时的石头十分柔软脆弱,因此还需要人们小心将它从灰烬中分离出来。人们可以像“分离小麦和糠皮”那样,用吹风的方式分离红色矿物和余烬,或者用浸水的方式,余烬浮起,灰尘溶解,矿物自然沉淀。人们在数万年前已经开始这么做了,在近四千年前就有了关于其中技术细节的记录。
关于将黄色变为红色的重要性可从希腊人对黄色的称呼中看出端倪,他们将黄色称为“黄赭色”(ochros),意思是“无生命的”。而另一方面,红色则时常和生命联系在一起。燃烧黄赭石就像是唤醒或者是让其重获生命的过程。此后,用黄赭石制作红颜料的方法就一直流传至今,人们会将黄赭石放进特制的窑中烧制。今天,通过分析晶体结构的改变可以得知史前的红色石头是自然生成还是人工烧制。
黄赭石原石与一块经高温烧制已经变色的黄赭石。这块烧制过的赭石一从火中取出就裂开了,可见其由内到外整体已经变红
不难想象,人类将黄赭石变成红色的能力可能是在日常生活中偶然获得的,但发现其他人工或人造红则需要持续不断的探索。人类经过大量有目的地将原材料转化为人造红的复杂尝试才终于获得成功,而生产这些人造红也绝不是为了维持日常的吃穿住行。生产这种人造红不限于专门的手工艺人,也未必是男性的特权——它的生产过程就如同施魔法一般。直到现代才发现,人类成功制造的所有人造红都来源于一种特别的物质——一种可以用以制造金属的矿,或者叫矿石。
炼铁术的具体起源已经无从得知,一般认为是在烧制陶器的过程中偶然发现的,这其实不太可信。陶器最初是一种装饰用具而非生活器皿,因此烧制陶器可能是一种仪式性和象征性的活动,用的是一种具有重要文化意义的原材料——陶土雕塑。陶土器皿是随后出现的;可以说用陶土制作的生活器皿是烧制装饰性陶器的副产品。因此炼铁的发展兴盛可能是因为制铁的原材料——黄赭石、赤铁矿或红土——在当时已经是一种珍贵的岩石,并因此获得文化上的重视。这种重视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一系列围绕其展开的探索活动并最终推动了铁的诞生。换而言之,先是有了人们对红色石头的珍视,才推动赤铁矿或红土作为炼铁原料被使用。约五百年前,一本德国矿物学教科书的作者曾说,在判断石头时,颜色是唯一重要的特质,然而在现代考古学界,颜色的重要性才刚开始受到重视。
旧石器时代人类处理颜料矿石的做法可与人类处理另一种石头的方式进行比较。有这样一种观点,人们在塑造石块的同时,石块也在塑造人们的思维方式。燧石“告诉”人们应该敲击哪个部位才能获得火焰,磨石“告诉”人们如何使用其进行切割。同样,赭石燃烧后颜色的变化也“告诉”人们它们体内包含一些活跃物质,值得探究。人类的智慧可不仅仅在脑子里,也不止在皮肤下——它遍布人的思维、身体和环境,并在人们和物体的相互交流中闪现。作为一项深刻改变世界的科学技术,炼铁术的诞生最终很可能源于人们对红色的崇拜并用铁矿石提取红颜料的实践。如果说燧石是石器时代的创造者之一,那么红色矿石就是铁器时代的缔造者之一。[1]
1749年落在俄罗斯波修瓦山上的克拉诺亚尔斯克石铁陨石。这种石铁陨石难得一见,但18世纪以来,人们已经收集了数吨铁矿石
最早具有文化意义的红色矿石以及能变成红色的黄色石头是含铁的赭石。这些自然的和人工的红色之间存在一种奇妙的联系,从它们体内提取出的铁也拥有神奇的力量。史前制铁工艺的发现催生了农业和战争领域的变革,其与生俱来的力量需要从社会和政治层面加以约束。在很多文明中,这从红色矿石中孕育而来的力量赋予了铁匠特殊的重要性,在世界很多地方,熔炼矿石和冶铁常常与各种禁忌、仪式以及神话联系在一起。
在英国的传统观念中,铁匠能从石头中冶炼出铁的能力和古老的神力之间存在一些联系,这可以从亚瑟王的传说中找到线索。这位“真正的王者”是一位“能从石头中拔出剑”的人。如今,用石头锻造铁制武器仍然是只有铁匠才掌握的技术,因为不同于金、银和铜,铁不是一种从地下发现的金属。
准确地说,铁不是从地下发现的,而是人们偶然从落在地面的陨石表面发现的。含铁的陨石掉落在地球上,它们降落的地方常常成为祭祀的中心,而其所含有的铁则常被用来制作宗教仪式的工具。当柯尔特斯(一位西班牙殖民者。——译者注)问阿兹特克人(美洲土著居民的一支。——译者注)他们从何处获得铁时,他们用手指向天空。在苏美尔语中,“铁”字是“天”和“火”的结合,而古埃及将其称为“来自天堂的金属”。陨石也叫“雷石”,常被视为上帝的武器。
陨石毕竟太少,不足以支撑起冶铁业。这种从天而降的铁石所拥有的价值主要还是体现在精神层面,而将铁真正运用在军事上是在人类学会从红土中提炼铁之后。铁匠用地上产出的铁取代了天上掉落的铁,加之铁本身具有的重要价值,这些都为冶铁术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铁匠们在用矿石炼铁的过程中会用到赭石、白垩、石灰或磨碎的贝壳以及用管子吹入的空气,现在人工吹气已经被风箱取代。[2]13世纪,大阿尔伯特曾说,铁“是经由大火提纯之后产生的物质,大火将矿石或矿土的外层物质剥离,只留下最核心的部分”。
舍弃陨石而寻找合适的矿石,并将其炼成金属——这种操纵自然的能力体现在铁匠身上,同时也体现在他们选取的原料、炼铁过程和最终的成品上。在亚瑟王的传说中,这种能力则反映在石中剑(在风火中将剑从石头中拔出)、亚瑟王以及他用臣民的“勇气”所塑造的王国上。从更广泛的文化含义来说,这力量体现在红色上。
史前时期,如同石中剑这种改造自然的能力存在于由旧石器穴居人类人工制成的红色赭石当中。在更近一些的历史时期,这种能力则存在于其他赭石颜料、朱砂以及掌握制造技艺的艺术家、药剂师和化学家当中。这种能力也能转化到用朱砂涂绘的物品上,例如朱庇特的雕塑和朱庇特节的庆贺者,普林尼也“无法解释”为何他们在脸上涂抹朱砂。这种能力显然与从朱砂中提取出的汞以及用汞制作的颜料——朱红有关。
古希腊人通过锡诺普进行贸易的红色颜料还有朱砂(“朱砂”和“锡诺普”这两个词之间的相似性暗示了它们之间历史悠久的关联)。尽管人们很少用朱砂做颜料,却常将其作为一种矿石使用。就像红赭石常用以炼铁,朱砂常被用来炼制汞。朱砂的汞含量很高,用朱砂炼汞比用红赭石炼铁容易得多。即使深埋地下,朱砂也会“出汗”,即渗出如同银白色小珠子的液态汞。朱砂能够持续渗出汞解释了为何泰奥弗拉斯托斯说“锡诺普红土”矿中充满令人窒息的气体。
关于人类开采朱砂矿的最早证据出现在新石器时期后期,距今约四千年,但自有史料记载以来,从泰奥弗拉斯托斯的记录中就可以清楚看出,人们都知道朱砂和汞的危险性。在耶稣生活的时代,人们同朱砂打交道时都会戴上兽皮面具,以防止吸入有毒烟尘。西班牙阿尔马登的朱砂矿安全防护条件在当时“首屈一指”,但也不允许在当地加工朱砂矿,而是每年将900千克的原矿石送去罗马加工。千余年后,艺术家和学者都提醒人们朱砂对健康构成的威胁。
关于石头的描述一般会收录在宝石录中,宝石录收录了各种矿石,就像植物志收录了各种植物、动物寓言集收录了各种动物一般。大阿尔伯特就写了一本宝石录,叫做《石头志》,但当中未曾提到朱砂。在他的另一本著作《中间体集》中,除了顺口提及,也没有关于朱砂的专门介绍。而在他的《金属集》中,他提到“此种石头(朱砂)可提炼汞”。大阿尔伯特不是唯一一个将朱砂当作金属的人。普林尼在他的著作《金银志》中曾提到朱砂“在银矿中被发现”。朱砂最主要的作用可能还是其可以提炼汞,而汞又可以用以提纯金银。
在加热朱砂提取液体汞的过程中,会释放大量有毒硫黄气体,因此古人很清楚,朱砂就是硫黄和汞的混合体。由于所有的金属都是相关联的——从最低贱的铅到最高贵的黄金,人们认为不同金属处于通向完美的不同等级——每种金属中都含有硫黄和汞,只是纯度和含量不同。按照大阿尔伯特的说法,“从金属的结构看,硫黄就像男性的精液,汞就像女性凝固成胚胎的月经”。这种观念一直流传下来,一份17世纪的炼金术配方称用硫黄和汞制成金属离不开自然和技术的共同作用。
红土和朱砂是自然界金属在地下缓慢形成过程中早期阶段的产物。人们普遍认为铁匠的炼铁术仅仅是加速了金属形成的自然过程。除了用矿石提炼金属的炼铁技术,与之相关的炼金术也可以帮助金属实现通向完美的过程,例如把铅变成金子。(所以,在中世纪将黄赭石烧成红赭石被看作是帮助大自然将矿石转化为铁的第一步,最终目的是要将其炼成黄金。)炼金术中用到一套颜色编码,红色在当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1669年牛顿得到的一块匈牙利朱砂,可能是他用于炼金实验的原料。表面呈现灰色是因为红色岩体中渗出液体汞在表面形成了一层壳
大阿尔伯特曾说“追求黄金的炼金师也在寻找一种红色的长生不老药”,被叫做“日之红”或“日之药”。在大阿尔伯特的笔下,这种合成物是一种“闪亮的红色粉末”。这红色的粉末就是“红色不老药”或魔法石,炼金师罗杰·培根声称其是用硫黄和汞做成的。因此,炼金师在制造黄金的过程中也在寻求用硫黄和汞做成的这种红色粉末。尽管普通画家一般只用这种硫黄和汞制成的红色粉末作为颜料,但也会采用炼金师的方法用它来合成金色颜料。
钦尼诺·钦尼尼曾在他的绘画手册中说过他最好的红色颜料——朱红,就是“根据炼金术制成”。他也提及如何制作这种颜料,但并未记录细节,只是说“你能找到很多制作朱红的配方,特别是在修道士那里”。他暗示制作朱红是一种常识,并建议从药商那里购买而非自己制作。但在早其几世纪的另一本绘画手册中,可以查到关于制作朱红的细节。西奥菲勒斯在当中记录道:
取一些硫黄,在干燥的石头上将其磨碎,将其加入两倍水银,在天平上称重。小心混合后将其倒入玻璃罐,并用黏土包裹好,封住罐口防止任何气体逸出,放到火旁烤干。之后将其埋入燃烧的炭火中,一旦其开始变热你就能听见里面有响动,因为水银和炽热的硫黄开始结合。当声音停止,立刻将罐子从火中移走,打开取出颜料。
在实践中,这一流程比西奥菲勒斯在笔记中描述的更困难,并且很多步骤都相当危险。简而言之,要完成这一过程就必须找到晶体汞硫化物的红色矿脉,并冒着极大风险开采,然后通过烧烤去除呛人的硫黄,留下高纯度的有毒汞。汞和更多的硫黄结合——这硫黄是从火山附近取来的——然后放置在火中烧制成红色晶体。一位当代化学家(不同于中世纪炼金师)可能会问:为何多此一举?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最后制成的红色物质和一开始的红色物质并无任何区别,相当于你把一件东西打碎又拼回去。但是对炼金师和画家来说,一开始的红色物质朱砂和最后的红色物质朱红,是非常不同的。朱红所蕴含的附加价值就是在制作过程中难以计量的人类的深度参与。这当中的经验能够为人们提供关于红色本质、人类本质以及万物本质的更深刻见解。炼金师满怀崇敬地抓住机会编排了一场元素之舞。在这支舞曲中主角先是分开,各自占据舞台中央表演了一段独舞,而后满怀着对对方特质的赞美和欣赏以合舞结束演出。而在这场无机物之间的恋爱故事中,炼金师既是参与者也是见证者。
用朱砂合成朱红给了艺术家、药剂师和炼金师一个机会能够深度参与物质世界的基本构成。制作朱红的过程是一个用一种固体创造液体和气体,而后将液体和固体混合创造另一种固体的过程。这一过程也经历了好几种颜色变化,从红色(朱砂)到银色(汞),和红黄色(硫黄)混合后,又经历了黑色(黑朱砂,西奥菲勒斯在书中故意遗漏了这个环节),最终又变为红色(朱红)。
19世纪制作的朱红。天然朱砂所含的汞和硫黄被分离后又结合在一起
这是一个用颜色编码的旅程,经历了由大胆的实验者仔细谋划的好几个不同阶段。其中最关键的是白色、黑色和红色3个阶段,它们的变化顺序和炼金过程中颜色变化顺序一样,而最终呈现出的朱红在物理上也蕴含了龙血诞生的奥秘,即形质论中所说的“形”和“质”的统一,它们在龙血诞生的传说中分别以大象和龙来指代。(www.xing528.com)
人们其实无须特意制作朱红这种红颜料,但很多人都不惜冒着损害健康的风险制作它,也使得其制作工艺成为所有中世纪手稿中最常出现的一种配方。炼金师、药剂师和画师都会制作朱红,但在家居用品的制作配方集中也能找到它的身影,和肥皂以及汤羹的制作方法收录在一起。对朱红的渴望存在于旧大陆的每一处角落。比如在马可波罗游历东方时,就曾提到在印度有位两百岁高龄的瑜伽师,会制作并定期服用一种饮剂——与胭脂红酒很像——用汞和硫黄制成(推测其用量与顺势疗法中的用量相当)。在去往西天取经的途中,美猴王就曾遇见提纯朱砂的道士,他们将其称为“丹”,而朱砂是丹的主要成分。丹又可分为“外丹”和“内丹”,“外丹”即存在于体外的物质之丹,“内丹”即存在于体内的精神之丹。因此,在4世纪葛洪(东晋道学家,以炼丹闻名。——译者注)所著的《抱朴子》中,27种不老药中有21种都用到了朱砂,也就不足为奇了。
全世界的炼金师炼出的不老药都是红色的,在欧洲传统中,除了朱红,其他红色也被用来作为难得的不老药,或者叫生命力或魔法石的可能原料。其中一种就被用在德比的约瑟夫·莱斯的画作中,他用了20多年的时间完成这部画作。这幅画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一个世纪前的一次事件,其主题和画家当时所处的启蒙时代格格不入,所以直到他死后才被售出。这幅画的全名叫做《寻找魔法石的炼金师发现了磷,并以古代占星师的传统祈祷能成功炼得魔法石》。画作中描绘的是炼金师和他炼金的地方被反应容器中发出的巨大光亮所照亮。这闪闪发光的磷——这是矿石生命力的象征——是从浓缩的人类尿液中提取的一种油制成的,当然,它也是红色的。
除朱红以外,欧洲炼金师和艺术家还都使用另一种红色颜料——龙血,但他们只有靠想象来推测龙血在传说中的东方的神奇起源。而与之相反的是,他们能亲自看见、闻见、听见并感受到朱红的诞生,这让一切变得很有趣。如果你想用朱砂提炼朱红,你就可以从水银闪光的银色表面中看到它反射出来的世界。如果你不够幸运,看不见的硫黄气体就会侵入你的咽喉让你窒息。如果一切顺利,你可以听见炭火中硫黄和汞结合所发出的声响。最终,打碎容器后会出现一块凝固的黑色物质,上面闪现着数不清的红色晶体,它们的表面闪闪发光。朱红的汞和硫黄就相当于龙血诞生传说中龙和象在矿物世界中的对应物。
有哲学天赋的艺术家、药剂师或炼金师都能从朱红合成的过程中体验到亚里士多德的形质论。用老子的话说,朱红能显示出“万物”的“阴”与“阳”。如果可以说龙和象的宇宙之战带来了红色,那么也就可以说汞和硫黄的结合带来红色。红色居于亚里士多德颜色尺度的中央,在黑(代表“阴”或“质”)与白(代表“阳”或“形”)的中间。
如果人们能理解二元论的本质,理解汞和硫黄,理解它们在事物变化——合成和分解、聚合与分散又或是结婚和离婚——中的作用,那么他就能获得巨大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被铁匠利用,同时也构成了亚瑟王和石中剑故事的基石。这样的力量同时也被炼金师利用并成为他们能够炼出黄金的有力证据。但是,只要是力量——无论是从剑中获得还是从黄金中获得——都有被滥用的可能,因此画家们在提及朱红时要么仅仅向读者们提及修士会制作这种颜料,要么就是故意遗漏关键的制作细节。为了向不够格的人隐瞒真相,保护自然的力量不被这些人滥用,他们也会使用隐晦的名字来指代其中的一些物质和制作过程。
人们赋予在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的红色颜料大量的名字,也强化它们之间的联系——例如“朱砂”和“锡诺普”,“朱红”和“小虫”,这里的小虫指的就是昂贵的昆虫红颜料。为了进一步迷惑外行人,朱红也被叫做“红铅”,但其实这是另一种人造红。
当红铅不指代朱红时,指的就是用另一种矿石制作的红颜料。(维特鲁威和普林尼称其为“2类红铅”以区别于朱砂。)在传统炼金术中,每种金属都对应一颗行星和一位神祇。例如汞就对应水星和墨丘利,也就是赫尔墨斯。铁对应火星和阿瑞斯。能够制作这第三种人造红的金属就是铅,它对应的是土星和克洛诺斯。
在1世纪,不列颠岛被描述成囚禁睡眠中的克洛诺斯的岛屿,有“很多半神的侍从和奴仆”在其周围。天神克洛诺斯(在天上的象征是土星,在地上的象征是金属铅)在不列颠岛上沉睡,随行有半神的扈从,包括女神狄安娜(象征物是月亮和金属银)。关于这些受囚禁的天神和女神的传说激励了罗马人对不列颠岛的殖民——罗马帝国想唤醒克洛诺斯和狄安娜,罗马人认为他们一起沉睡在如今称为“方铅矿”的矿石中。占领不列颠群岛之后,罗马人马上开始开采和炼制这种闪光坚硬的石头,祛除有毒的硫黄留下矿灰,也就是铅原料。
要将红铅粉从金属铅中提炼出来有好几种办法,其中一种可以直接解释为何罗马人如此渴望不列颠岛上的铅矿。铅矿中含有少量的银,将铅石熔化之后通过一系列工序能将其提取出来,这些工序中的最后一步就是灰吹法。进行灰吹法的工人要将气体吹过富含银的铅熔液,从而生成氧化铅(litharge)粉末。这种粉末的名字——“lith”意指石头,而“arge”意指银——就暗示了其重要性,因为当铅熔液中的所有铅都氧化成氧化铅以后,在一堆干燥氧化铅粉末中留下的就是纯银的熔液。
氧化铅呈暗黄色,性质并不十分稳定。它能够转化为更为稳定的红铅,有证据显示这种炼银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曾作为颜料在罗马帝国中买卖。通过对一批2世纪罗马时期埃及木乃伊红色裹尸布上的红色颜料进行化学元素分析和铅同位素分析,可以确定其是由氧化铅制作而成。这种氧化铅来自西班牙力拓(意指“红河”)矿场出土的铅矿,人们开采这里的铅矿主要是为了炼银。生产红铅和朱红一样也会产生有毒物质,但不同的是,制作朱红是一些修道士、画家、炼金师、瑜伽师或道士所关心的小型冥想会,而制作红铅则是帝国大型贵金属制作工业中一个几乎微不足道的附属环节。
提取出银后,剩下的铅就有很多种用途,例如制作下水管道、固定彩绘玻璃以及用于屋顶防水。当它和酸性气体接触——通常做法是洒上醋和尿并埋在马粪下一个月——便会慢慢在表面生成一层白色的锈面。人们可将这白色锈粉收集起来作为艺术家的颜料和药物,也可以放到火中烧制成红铅。红铅粉末和朱红一起也可以入药,而且像在前面的胭脂简史中提到的那样,这两种红色都可以用作化妆品。
人造红要么来自于炼制金属的矿石,要么就来自于金属。它们甚至既可以是矿石也可以是金属。比如铁,一开始是从粉末状的红色矿石中炼制出来的,最终又会逐渐腐蚀成一堆红色铁锈粉末,这最初的红色矿石粉末看起来就很像铁锈。在我们此前提到的例子里,没有金属本身是红色的,汞是银色的,铁是深浅不一的灰色,而铅是黑色。但根据金属由汞和硫黄共同构成的理论,如果金属的内在平衡偏向于硫黄,其本身也可以呈现出红色。黄金常被形容为一种红色金属,铜也是如此,这两种金属都是用来制作更多人造红的重要材料。
罗马时期的埃及木乃伊红色裹尸布,约100—150年,人类遗体,彩绘木乃伊盒子和木头。这盒子上彩绘用的红色颜料是由来自安达卢西亚地区莫雷纳山的铅矿做成的,人们将它从地中海的最西端运到最东端
铜也会生锈,就像铁和铅,人们会人为制造铜锈——在铜表面撒上醋和尿液并在马粪下埋一个月——这和制造铅锈的方法相同。不同的是铜锈是绿色的。用铜制成的红色通常用于给玻璃着色,这种红色和用于仿制红宝石的龙血十分不同,龙血的红会褪色,但用铜制成的红色即使历经千年的时间仍和当初一样光亮。
沙子和草木灰是生产玻璃的原料,西奥菲勒斯尤其推荐使用山毛榉树的灰。如果想要生产红色的玻璃,可以在玻璃熔液中加入一些铜屑,这些加热的玻璃熔液随后便会被制成高脚杯或者窗玻璃。过程听起来很简单,但配方和前面提到的朱红一样极具欺骗性。制作染色玻璃需要高超的技艺,如果加热过头,铜会使得玻璃变绿而非变红。红玻璃是第二昂贵的玻璃(仅次于蓝玻璃),同时也是人们建造哥特式大教堂时第二受欢迎的玻璃(也仅次于蓝玻璃)。
中世纪大型红色玻璃窗之所以能留存至今要归功于更为古老的人造红宝石,因为红玻璃窗的制作工艺来源于仿制红宝石的古老工艺。1世纪,普林尼曾见过与红宝石“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玻璃材质仿品,但是通过仔细观察,还是能分辨出来,两者颜色、硬度和重量不同,而且红玻璃中有水泡。12世纪时,西奥菲勒斯曾写过“将红宝石镶嵌在彩绘(窗)玻璃中”,但他很清楚,这“宝石”和“玻璃”其实是同一种物质。
中世纪的红宝石仿品也被切割成穹顶的形状,就像抛光后的天然宝石,它们甚至被用来装饰最珍贵的艺术品,例如立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祭坛上的精美装饰物。几个世纪以来,英国的君主就是在这装饰有两千多块仿制宝石的祭坛前加冕,其中有好几百块仿宝石的红玻璃。在如此重要的物件上装饰红玻璃并非由于资金紧张而投机取巧,而是红玻璃在当时亦非常珍贵,因为制作它需要高超的制作工艺以及巨大的时间和人力成本。一块12世纪的珐琅匾额上这样写道:“艺术凌驾于金子和宝石,造物主凌驾于世间万物。”
6世纪的盎格鲁-萨克逊黄金饰片,镶嵌有仿制石榴子石的红玻璃
对中世纪建造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匠人们来说,将沙子、草木灰和铜变为一种像红宝石的物质是一次沉思的好机会,就像合成朱红也是一次沉思的好机会。两个17世纪的炼金师将金子加在玻璃中做实验,也制作出了宝石红玻璃,人们称其为卡修斯紫。用金子也能制成红玻璃无疑增强了红玻璃能促使沉思的潜力。在一次19世纪的公开科学讲座中,法拉第向艾伯特王子和其他大人物们展示了显微镜上纳米级的黄金颗粒所折射出的红宝石光线。
迈克尔·法拉第的宝石红玻璃显微镜切片,上面有被其称为“溶胶”的纳米级胶态金。这块切片是为1858年皇家学会的一次讲座准备的,上面刻着“法拉第在皇家学会讲座结束后亲自将这金切面赠与我”
无论是用铜染色还是金染色,红玻璃和红宝石仿品都完全享有红色的特质。它们有天然红宝石的一面,而作为人类劳动的成果,它也具有人造物所具有的值得敬佩的一面(一看就能感受到其“充满高超的技艺和艺术感”)。这些传统人造红的狡猾完全不同于现代人造红,也就是我们下一章的主题。今天,人造红是由高耸铁丝网后的大工厂生产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具体的生产过程。而中世纪玻璃制作的秘密则人尽皆知。就像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扈从的故事》一章里的扈从所说的那样:
……当人们得知玻璃是由羊齿草的灰做成的,都觉得很奇怪,因为草灰和玻璃太不同,但人们常能听到这类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杨·戴维茨·德·希姆(1606—1683/1684年),《玻璃瓶中的鲜花》,帆布油画。一幅混合使用动物红、植物红、矿物红和合成红的现代早期画作
人们认为,如果够狡猾,可以从蛇头中得到红宝石。人们也知道,如果有另一种狡猾,则可以用草木灰、沙子和一撮铜或金得到红宝石仿品。这样的信念和知识为人们指明了一条了解世界、了解他人以及了解红色的道路。就像11世纪塞尼大主教圣勃伦诺所说,红色玻璃和红宝石仿品“不是通过大声宣讲而是通过符号化的表达来布道”。这些人造红能撩动人们瞥见那条一直存在却时常被隐藏的红线。
[1]铁器时代取代了铜器时代——诞生于红色矿石的时代取代了诞生于红色金属的时代。
[2]炼铁原料包括赤铁矿、针铁矿、褐铁矿、菱铁矿、磁铁矿、磁赤铁矿、纤铁矿、水铁矿和如沼矿这般的低级原料。这些原料都可以用以制作红色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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