畲族作为闽西客家地区的土著居民,他们的思想观念更具有南方土著文化的古老特征,对于客家文化的形成也产生着重要影响。上述有关官庄蓝姓的传说故事,从历史文化的角度分析,至少有三方面的意义是值得注意的。
首先,有关“天葬”的风水观念,是相当古老的一种文化习俗。钟敬文曾经指出,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中,有关风水宝地的传说似乎是中国人所特有的。[8]人们相信风水传说,是与天人感应的自然崇拜观念联系在一起,以后就逐渐发展出了各种不同流派的堪舆学说。而蓝姓畲民世代流传下来的“天葬地”的故事,更直截了当地把他们祖先的风水与天、神联系起来,是由天(或神)授予的,而不是堪舆家找出来的。这种风水观念显得更为原始和古老,它的产生与当时畲族所处的生产力水平相一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天赐风水的思想观念在蓝姓畲民尚未迁出水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不仅女性祖先有“天葬”的问题,男性祖先如“牛栏祖地”也是这样形成的。另一本《蓝氏族谱》对于熙三郎的坟墓就有这样的记载:熙三郎“终于元英宗元年(1321)……享年七十有七,葬水口卧牛岗。后和二郎迁长汀坪岭水口,拾其骸骨放牛栏上,待吉时安葬。是夜雄牛相斗,其骸骨落地,天即葬之。次日观之牛栏飞散,地涌高墩,今曰‘牛栏祖’是也”[9]。所谓“天即葬之”或者“神将尸骸埋讫”等,在蓝姓早期的风水传说中屡屡出现。它是畲民早期原始崇拜观念的反映。而“天葬”就如同神授一样,更进一步强化了畲族祖先的神圣性和受人崇拜的超自然力量。
其次,有关婆太的故事,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畲族早期社会女性地位受到尊重的历史事实。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许多民族学者参与了中国少数民族的社会调查,然而在已经发表的论著和研究报告中,却很少有人关注到畲族的女性社会地位问题。近年的研究已有学者指出,畲族实行的是“以父系为中心的一夫一妻”制度,但“男女地位较为平等的传统仍部分地保留下来”。[10]换句话说,畲族在历史上女性的地位比较高。这种较高的社会地位与畲族妇女所承担的社会角色紧密联系在一起。唐代刘禹锡在《连州竹枝词》这样写道:“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表明畲族妇女在唐代担负着家务、农活的主要劳动。北宋《太平寰宇记》在记述循州的风俗时也说:“织竹为布,人多僚蛮,妇市,男子坐家。”[11]循州的僚蛮指的即是畲族。整个社会活动几乎都以妇女为主,男子反而坐在家里,扮演着次要的角色。有一种观点认为,在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的阶段,曾存在“产翁制”的习俗,即妇女生下孩子之后就外出劳动,反而是当父亲的留在家里带孩子。[12]上述有关唐宋时期畲族社会的记载,其男女分工状况很像是“产翁制”的习俗。畲族历史上是否有经历母系社会,什么时候才过渡到父系氏族社会?这些问题仍值得今后继续探讨。但无论如何,如今畲族保留下来的女性崇拜的思想观念,是早期女性地位崇高的一种反映。这对于研究畲族早期的社会结构及其传统文化特质十分重要。
最后还需指出,畲族这种遗留下来的女性崇拜思想观念,在长期的畲、汉互动中,也被汉族移民所吸收,成为当地客家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在闽西各地调查,所到之处经常可以碰到客家人尊敬甚至崇拜女性祖先的实例。客家妇女历来以吃苦耐劳著称。客家人也把女性祖先称作“婆太”或者“祖婆”,有的婆太(或祖婆)地位很高。如清流县灵地镇黄姓在清朝康熙年间有位祖婆叫蔡桂兰,由于她“多子多孙、多福多寿”,在族人的心目中地位很高,她死后骸骨就埋在祠堂的祖先神龛下面。每当村里有人结婚,新郎、新娘必定要到祠堂去祭拜,即“是祈求祖宗庇佑,早生贵子,快长快大,也能像祖婆那样多子多孙、多福多寿。相传祖婆在世时,谁家生了孩子,只要抱给祖婆摸上一摸,说句吉祥话,这样孩子就少生疾病,长得壮,长得快,所以大家对祖婆奉若神明,祖婆死后,子孙同样虔诚敬奉,传至于今”。同样在清流县的余朋乡东坑村,当地陈姓村民也特别崇拜祖婆(当地人称“姑婆”)。相传这个“姑婆”是陈姓女子,嫁到外地,因丈夫早丧,立志守寡。有一次她上山去砍柴到天黑了还没回来,亲人到处寻找最终连尸首也没找到。后来陈姓族人每年农历七月十五都要举办姑婆庙会,派人到数百里外去“接”姑婆回来,并建有“姑婆楼”,民国时期还有祭姑婆的祭文。[13]这些汉人崇拜女性祖先的实例,尽管里面已夹杂有多子多福、贞节孝道等内容,但究其根底,仍然是受当地土著女性崇拜观念的影响。因此,我们在研究某个地域的民俗文化时,千万不可就事论事,还必须特别关注历史上各个不同族群的文化互动与交融。研究土著民族文化,探究其历史根源,对于研究汉族文化同样十分重要。客家是汉族的一个民系,但客家文化是汉、畲两族(当然还包括其他少数民族)文化交流互动的结果。
【注释】
[1]本文为“首届女性人类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参会论文,2003年3月8—9日,云南丽江。
[2]有关官庄调查的情况,参见杨彦杰:《闽西客家地区的畲族——以上杭官庄蓝姓为例》,载杨彦杰:《闽西客家宗族社会研究》,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研究社、法国远东学院1996年版。
[3]参见杨彦杰:《闽西客家地区的畲族——以上杭官庄蓝姓为例》,载杨彦杰:《闽西客家宗族社会研究》,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研究社、法国远东学院1996年版;刘大可:《武北蓝姓的宗族与文化》,载刘大可:《闽西武北的村落文化》,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2002年版。
[4]John Lagerwey,Notes on the Symbolic Life of a Hakka Village,《民间信仰与中国文化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台北汉学研究中心,1994年。
[5]《蓝氏家谱》(手抄本),迁徙纪年。(www.xing528.com)
[6]《蓝氏家谱》(手抄本)引“历代宗源族谱”。
[7]《蓝氏家谱》(手抄本),嗣孙。
[8]钟敬文:《民俗文化学——梗概与兴起》,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69页。
[9]刘大可:《闽西武北的村落文化》,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2002年版,第107页。
[10]李泳集:《性别与文化:客家妇女研究的新视野》,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42页。
[11]谢重光:《畲族与客家福佬关系史略》,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6页。
[12]吴坚、阎丽杰:《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女性崇拜”与“女人祸水”观》,载《沈阳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3卷第4期。
[13]江椿福、陈立忠:《清流县余朋乡东坑村民俗调查》,载杨彦杰主编:《闽西的城乡庙会与村落文化》,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研究社、法国远东学院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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