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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客家历史田野 地方社会与文化传统》成果

时间:2023-10-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有关闽西的土著历史文献记载非常多,以下再引几例即可见一斑。而这种长期作为土著居民聚居地的背景,对于理解东山萧氏的历史文化渊源很重要。东山萧氏则保存有对狗特别崇拜的习俗。萧氏族人特别喜欢狗,从不吃狗肉,而且狗的地位很高。狗是与人类相当亲近的动物。土著居民崇拜狗的遗俗与一般汉人养狗、爱狗的思想情感,在此相互纠缠在一起。原因是萧氏的祖先很会看风水。

《走进客家历史田野 地方社会与文化传统》成果

历史上,汉族移民未大量迁进来之前,闽西地区曾是畲人的住地。杨澜《临汀汇考》云:“唐时初置汀州,徙内地民居之,而本土之苗仍杂处其间,今汀人呼曰畲客……《明史·地理志》中,畲字仅见于漳平县中有百家畲洞,距龙岩、安溪、南靖、龙溪、漳平五县之交,是闽地之蛮皆称曰畲也。”[7]可见在唐朝初置汀州的时候,闽西的土著主要是畲人。

有关闽西的土著历史文献记载非常多,以下再引几例即可见一斑。唐昭宗乾宁元年(894),宁化县爆发了“黄连洞蛮二万围汀州”事件,福建观察使王潮遣将率兵击之,“蛮解去”。[8]北宋天禧年间(1017—1021),武平县“洞僚久侵扰”,知县陈阐“立斥堠,训练士卒,僚不为害”[9]南宋绍定三年(1230)二月戊戌诏曰:“汀、赣、宁、建昌蛮僚窃发,经扰郡县,复赋税一年。”[10]

唐宋以前,福建南部包括闽西地区的土著居民均被称作“蛮僚”,至南宋时始出现“畲”的称呼,然而史学界普遍认为,这时期的“蛮僚”即畲人。[11]南宋刘克庄《漳州谕畲》云:“凡溪洞种类不一:曰蛮、曰瑶、曰黎、曰蜑,在漳者曰畲。西畲隶龙溪,犹是龙溪人也。南畲隶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赣,奸人亡命之所窟穴。畲长拔止于机毒矣,汀、赣贼人畲者教以短兵接战,故南畲之祸尤烈。”[12]闽西、粤东、赣南等地土著均被称作“南畲”,然而这一大片地区即是后来客家人的聚居地。《大元大一统志·汀州路》亦记载:“汀之为郡,山重复而险阻……舟车不通,商旅罕至……惟以麻枲为业。西邻赣,南接海眉。山深林密,岩谷阻窍四境椎埋顽狠之徒,党与相聚,声势相倚,负固保险,动以千百计,号为畲民。”[13]可见直至元朝时期,汀州所辖的大片地区经济社会还很落后,畲民的人数仍是不少的。而这种长期作为土著居民聚居地的背景,对于理解东山萧氏的历史文化渊源很重要。

畲与瑶一样,均以槃瓠为崇拜对象。如今畲民保留下来的祖图、祖杖、《高皇歌》、“狗王墓”等,都是他们原始图腾崇拜的遗留或者表现。东山萧氏则保存有对狗特别崇拜的习俗。他们那里有狗墓、狗石雕像。萧氏族人特别喜欢狗,从不吃狗肉,而且狗的地位很高。如上文所说,以前村民凡是要办大事或者外出,都要先向狗说一声,得到狗的“同意”(摇尾巴)以后才敢去做。逢年过节狗和人一样共同享用美食佳肴,正月萧瑀庙会上使用的“狗粥”“狗丸”也是只能给人和狗吃,不能拿去喂猪、牛、鸡、鸭等,并专门有祭狗的仪式。在东山人的心目中,狗显然是不同于一般的动物,它与人具有同等地位,甚至被当成神物来看待。我们目前所知的畲、瑶族图腾崇拜,也是把狗当成崇奉的对象,并在过年时有特别的崇拜仪式[14]。东山萧氏究竟是否源自畲族?虽然很难做出肯定的判断,但笔者以为其族群构成中有可能有畲或瑶的先民,至少在他们的宗族文化里存在着明显的土著文化的味道。

狗是与人类相当亲近的动物。汉人也很喜欢养狗,认为狗对主人十分忠诚,因此对自己家养的狗有特殊的感情。从东山萧氏保留下来的有关“黄狗大将军”的故事来看,萧瑀对狗的特殊感情与一般汉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但如果透过村民平时的生活细节,透过他们特有的祭狗仪式,则很容易发现在人与狗之间,萧氏族人显然不止对狗有感情,而是达到了崇拜的程度。这种崇拜狗的习俗,在汉人社会是没有的,而在畲、瑶族,包括台湾泰雅(Tayal)族在内的十五个土著居民中却都有存在。[15]有趣的是,萧氏族人是通过类似汉人的“黄狗大将军”的故事来解释他们的特有习俗。“黄狗大将军”因忠于主人而受到祭祀,这就使萧氏族人的拜狗习俗得到符合一般人思维逻辑的解释。土著居民崇拜狗的遗俗与一般汉人养狗、爱狗的思想情感,在此相互纠缠在一起

其实除了对狗的崇拜之外,在东山萧氏的传说故事里,也有一些故事母题与畲、瑶人的十分类似。在此我们就有必要回到第一节萧瑀故事中征“独立王”的故事母题。比如萧瑀征“独立王”的故事:他在城门口揭下黄榜,只身一人深入东山,最后提着“独立王”的人头去领赏。而畲人最主要的历史叙事诗《高皇歌》有关龙期征番王的故事也有类似情节,“番边大乱出番王,高辛皇帝心惊慌”,“京城门下挂榜去……龙期听见便向前,撕下文榜在路边”,“龙期自愿过番边,去到番边番王殿,服侍番王二三年……咬断王头过海洋……众官取头金盘装”。[16]基本上除了具体的人名、情节有所改变外,萧瑀的故事与畲族的《高皇歌》有着非常相同的故事母题。征讨“独立王”或者“番兵”的故事反映某个族群与国家力量之间的相互关系,在田野调查中,我们还可以听到一些与此相类似的故事。如在清流县紧邻的泰宁县(属非纯客家县),该县开善上保廖、杨两姓的开基祖传说是唐朝初年领兵到那里剿寇得胜而定居下来的,此后,一个取名为廖开,另一个更名杨善,因此那里的地名称作“开善”。[17]我们不管这个故事的“历史真实”如何,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当地人对其历史的一种观点,而这种观点也是与国家力量联系在一起的。所不同的是,上述开善的故事强调廖开、杨善率兵前往剿寇,而东山萧氏与《高皇歌》的故事母题都在强调主人翁的个人英雄主义:萧瑀只身前往东山取了“独立王”的头,龙期也是孤身一人过番取了番王的头。强调个人英雄主义的故事在闽西地区很少听到,而且这两个故事流传的人群都有拜狗的习俗(开善没有),这是否纯属巧合?(www.xing528.com)

其实,东山萧氏还有一则故事也很能说明问题。据当地人说,他们以前是不用交税的。原因是萧氏的祖先很会看风水。有一次他们要求在城关建祠堂,清流知县不肯,怕好风水被萧氏夺走。于是萧氏族人愤愤不平,将此事告到知府那里。知府为了消弭矛盾,就给了东山萧氏两个特权:(1)可以免交地方税;(2)直属清流县城关管辖,与县城共城里。因此,他们说以前东山称“清流本城里鲁陵乡”。但在历史上清流从来没有过“本城里鲁陵乡”的建置。而萧氏族人居然可以不用交税,这在汉人社会中作为国家的“编民”是难以想象的。相反,畲瑶人留下的许许多多历史文献如《敕赐开山公据》《抚徭劵牒》《过山榜》等,都谈到了皇帝赐予他们“永免杂税,抚乐自安。代代不纳粮税”的特权。[18]南宋刘克庄也曾说:“二畲皆刀耕火耘,崖栖谷汲,如猱升鼠伏,有国者以不治治之。畲民不悦(役),畲田不税,其来久矣。”[19]可见国家对于畲民是“以不治治之”,因此畲民享有不必纳税的特权。[20]而这种特权作为汉人是没有的。东山萧氏既然早就与官府打交道,而且当地人普遍认为萧氏是清流县“最老的”(即当地最早的居民)[21],但居然有如畲、瑶先民般不用交税,这显然凸显了萧氏先民在当时清流县人群组成上的特殊性,最可能的是他们就是当地土著的畲、瑶先民。

东山萧氏在他们的传说故事里,曾经谈到北团有五座萧瑀的坟墓,其墓碑、座向、造型都一样,令人真假难辨。一个人造几座坟墓,在闽西客家地区也时有发现。我们曾到上杭县官庄乡调查,那里的蓝姓居民已经被认定为畲族,而蓝姓的开基祖念四郎公在官庄就有好几座坟墓,其中多是用埋银牌的方式做成的。[22]坟墓与祖先崇拜紧密联系在一起。上杭官庄蓝姓的宗族制度较为松散,各派子孙分别去祭祀自己设置的念四郎公“祖坟”,这与汉人社会的祖先崇拜习俗明显不同。东山萧氏的“始祖”也有几座坟墓。族人于每年清明节必定去共同祭扫。虽然,这里表现出来的祭祀组织方式或有不同,但都存在着一个“多坟”或者“假坟”的问题,它所隐含的文化意义就显得非常重要。[23]

如果说东山萧氏的族源有可能是当地土著,那么他们遗留下来的土著文化具有怎样的意义?历史上,闽西客家地区的土著往往是畲、瑶混称的。如清初范绍质《猺民纪略》云:“汀东南百余里,有猺民焉……乡人呼其曰畲客。”[24]说明了历史上汀州府的土著既被称为“猺民”,同时也可以称作“畲客”。不过,有一点很值得注意,东山萧氏对狗的崇拜,造有狗的石雕像,这在福建当今的畲族社会中并不多见。近几十年来人类学家在闽、粤、赣、浙等省做畲族社会历史调查,至今还没有发现有狗的石雕像。[25]相反,在湖南瑶族的田野调查中,有报告指出“早期的盘王是石雕狗相”[26]。而在闽西客家地区,如武平县东留乡以及长汀县萧屋岭,当地居民或者姓雷,或者姓谢、王、萧等,却还有发现。[27]尽管闽西现在已成为客家地区,但它早期却是畲、瑶人的聚居地,因此可以认为东山萧氏的石雕狗像有可能是早期槃瓠(习称“盘王”)崇拜的一种遗留,而东山萧氏可能就是由土著居民融入客家群体的。

总而言之,在东山萧氏的崇拜习俗和传说故事中有不少是属于土著文化的遗留,这些遗留在客家地区的田野调查中较少见到。从萧氏保留下来的传说故事来看,有几个故事都在强调他们与官府的关系,征讨“番兵”、征讨“独立王”、免于纳税等。这些故事除了在表彰他们祖先的光荣历史之外,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说,也在表达他们与国家力量之间的相互关系,隐约透露出他们的祖先因此而经历了由“番”到“民”的转变。尤其是免于纳税的故事,说明萧氏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等同于汉族的“编民”,而是与畲瑶族一样享有“代代不纳粮税”的特权,属于土著之“民”。那么,东山萧氏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途径才逐步汉化,成为国家制度下的汉族“编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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