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部分选择汪华信仰作为考察对象,主要基于以下三个因素:一是汪华信仰的文献资料丰富,尤其是明清以降的相关记载层出不穷;二是受制于特定的地形地势,徽州府通往宁国府仅有几条重要的交通道路,易于观察信仰传播的方向;三是汪华信仰传播与徽州商人、移民尤其是汪氏移民群体有关,这可从现存宁国府汪氏谱牒中展现出来。
1.汪华信仰传播中的地理因素
徽州、宁国二府之间有两条主要的交通路线,翻越箬岭经旌德、泾县前往宣城的路线开发较早,经由绩溪、宁国的路线开发较晚。[134]考察汪华信仰传播的地理因素,可以从汪华开凿箬岭传说切入。[135]箬岭作为歙县和旌德交界区域的重要地理实体,箬岭通道早在宋代已是重要的交通支线,但直至天顺五年(1461)出版的《大明一统志》中,“箬岭”条目下丝毫未提及汪华。[136]徽州名士程敏政修纂的《新安文献志》中,收录宋代胡伸《唐越国汪公行状》,可能成为这一传说的最早版本。[137]嘉靖《徽州府志》有一段描述:“时杜伏威起江淮,郡将张某欲应之,心独忌华。乃遣如箬岭山开道,欲因事诛之。华与裨将汪天珤领兵开拓,不日而毕。”[138]将箬岭开辟与汪华相联系,符合徽州人泛化汪华神迹的思维。由此推测汪华开凿箬岭传说可能形成于明代中期,在明后期地方志书得到接受和推广。
关于箬岭的地域归属,明清方志有着不同表述,表明时人地理认知的模糊性。《大明一统志》将“箬岭”归入徽州府境内之山,但乾隆九年(1744)出版的康熙《大清一统志》对此有所改动,将“箬岭”归到宁国府名下,另行创立“篛岭山”添入徽州府。清代统志作为承继明代统志的国修志书,不仅没有修正前代谬误,反而对箬岭的记载愈发偏离。不过,上述清代统志的相关条目皆宣称与汪华有关。康熙《大清一统志》宁国府“箬岭”条目记载:“相传隋末汪华所开。”[139]这一表述被宁国府方志所继承[140],可见有关汪华开凿箬岭的传说,很容易被一山之隔的宁国府人尤其是旌德人所接受。徽州府“篛岭山”条更详细:“唐汪华凿为二道,一通旌德,一通太平,亘六十里,径皆险窄。”[141]这可能是国家统志的首次记载,有助于汪华开凿箬岭传说的固化。
除旌德外,宁国也是汪华传说的扩散地域。县西八十里有麈岭山,据天顺《大明一统志》载,得名于“岭多尘鹿”。[142]嘉靖《宁国县志》认为“或以山多尘得名,未详”[143]。后者虽对此持谨慎态度,却添加不少与汪华有关的传说:“俗传汪华攻宣至此岭时,天暑,士马皆渴,以戈戳石得泉,后人因加浚治。岭古有藏马洞。”[144]在顺治《宁国县志》中,藏马洞被解释为“世传唐汪华藏马处”[145]。于是,麈岭汪王庙成为宁国的汪华信仰中心。宁国人这样描述汪华与宁国的关系:“王以精兵八百人来战于宁国上冈,宣守请降……今庙乃自摄来宣战胜之处也。洪武间,里人梅荣受重修。”[146]此处提及洪武年间的重修,可知该庙的建设当在元代甚或更早。又提及双方交战的具体地点在宁国上冈,与其它更早的记载不同。据胡伸《唐越国汪公行状》载:“未至宣城三十里,城中遣将陈罗明来战,罗明败走,公疾击斩之。宣守面缚请降,公释不问。”[147]认为汪华的战斗发生在宣城境内,与宁国无涉。较晚刊刻的乾隆旌德汪氏谱牒中,相关表述又被修改成这样:“未至宣城三十里,城中遣将陈罗明来战。罗明败走,公往系斩之宁国冈上。宣守面缚请降。”[148]主动将部分故事情节挪到宁国境内,似乎是对上述矛盾记载的调和,惟具体记载、小地名略有不同。上述文献因时段、地域之不同,对汪华军事活动的交待各有差异,其中的矛盾之处反映汪华信仰传说的层累,宁国本土文献更倾向于将汪华与宁国上冈联系起来。至万历年间,徽州名士汪道昆《麈岭庵记》提及:“相传王祖神明之迹,内有藏马洞,外有遗镞池,其上有古庵,废久矣。”[149]大概是徽州人首次确认汪华麈岭传说,推测该传说形成于明中后期。
泾县是联结皖南圩区和山区物资交流的中转地,汪华信仰随北上的徽州人群传入。现存最早的嘉靖《泾县志》载,距县城二十五里的孤山曾是黄巢安营扎寨之地,山上设有汪王庙,汪华信仰在这里以与黄巢对抗的面貌出现。[150]嘉靖《宁国府志》载:“难当与知岩、汪华俱宣歙人,在太[大]业间并有保障功,诸邑多祀之”[151],汪华获得与乡土神左难当相同的待遇,表明地方民众对于稳定社会秩序的期待。
与汪华信仰有关的历史地名也扩散至太平。太平有汪王岭,是通往池州等地的交通要道。[152]英年早逝的杜药隆(1508—1534),葬于汪王岭苦李坑。[153]九龙潭又称汪公坑,据说当地人在此挖出兵器,“相传为汪越公设兵处”,用潭水求雨极灵验,可见当地汪华信仰包含军事、农业的双重职能。[154]此外,旌德六都有汪王陂,亦与保障农业相关。[155]
汪华信仰传入南陵的时间可能始于清代。县东二十五里的汪王殿在咸丰十年毁坏,光绪十九年重建,俗称铁菩萨庙;县北四都一图的汪王庙重建于光绪二十七年,民国初年毁。[156]南陵峨岭与泾县接壤处,至今仍有小地名“汪洋庙”。[157]工山乡汤村有小地名汪洋庙,简称“汪庙”,因村东有汪洋庙得名,“内供何神像不详”[158]。皖南方言中的“羊”与“洋”字音相通[159],徽州人又称汪华为“汪羊”[160],汪洋庙当指汪王庙。太平天国战后,南陵居民构成发生变化,损害了汪华信仰的人文基础,虽然地名或庙宇尚存,但信仰活动已经消失。附带一提,毗邻南陵的太平府繁昌县亦曾有汪华信仰,北顺冲口有汪王庙,但其来源“未详所自”[161],繁昌方氏村落中亦有汪洋庙小地名[162],信仰活动已停止。
考察汪华信仰空间传播的轨迹,主要沿旌德、宁国境内的两条交通线向宁国府北部扩散。旌德箬岭、宁国麈岭、泾县孤山等地是徽州人北上的交通要隘,附着其上的传说故事,一方面表明汪华的军事活动受地理环境之约束,同时也证明交通路线与信仰传播的相关性。
2.汪华信仰传播的人文因素
考察信仰传播的人文因素,汪华信仰有两点不同于张渤信仰之处。其一,韩森(Valerie Hansen)认为张渤信仰与商人之间存在关联,但这一观点遭到万志英(Richard von Glahn)、皮庆生等学者的质疑,陈颖莹也认为商人在张渤信仰传播中所占的比重偏小。[163]而汪华作为徽州的地域性信仰,明清以降随着徽商和旅外徽州人的行迹扩散至徽州以外的广大地区。清代嘉、道年间,旅居江苏吴江县盛泽镇的徽州商人与宁国府商人合建徽宁会馆,其内部布局参照徽州会馆样式:“正殿三间,正供威显仁勇协天大帝神座;东供忠烈王汪公大帝神座;西供东平王张公大帝神座。殿之东建造行馆,供奉紫阳徽国朱文公。”[164]由此可见,汪华作为徽州人的精神信仰,其神牌是徽州会馆乃至徽宁会馆的重要组成部分。一般而言,徽州商人通常在会馆建设中发挥不可忽视的作用,可以认为徽商、会馆与汪华信仰传播存在着直接关联。由此,徽商在汪华信仰传播中的参与力度,或许是两位神灵信仰的差异之一。(www.xing528.com)
其二,在宁国府的汪华信仰传播案例中,虽然没有徽州商人直接参与进来,但主角中有不少徽州移民尤其是汪氏移民,这又是汪华信仰有别于张渤信仰的另一重要差异。众所周知,徽州汪姓与汪华信仰有着紧密联系,汪华信仰是该姓重要的文化资源。随着宋明以来徽州人口压力的增加,大量包括汪姓在内的徽州移民迁往毗邻的宁国府南部山区,将汪华信仰带入当地;与此同时,宁国府土著汪氏出于对徽州汪氏的攀附,也逐渐接纳了汪华信仰,借此与徽州汪氏发生了密切互动。
旌德新建汪氏的先祖世居歙县,五代时为躲战乱避居于此。[165]新建汪氏谱牒中随处可见与徽州汪氏的交流互动,以及对徽州汪氏谱牒的借鉴。如该谱记载汪华生平时,认为胡伸所撰的行状有缺失,经查阅发现:“近于歙谱,得见公传一篇,其载两娶钱氏,及九子所出甚详,恐胡公不及见也。于是摘其语,以补行状之未备者。”[166]汪华的小传,则直接“取自歙谱”[167]。修撰者誊录汪华的遗言墨迹后,加入按语:“其真本墨迹未经兵火,前尝于歙东城族宗见之,其字画遒劲,有类米芾。藏之以为重宝,兵燹无存矣。”[168]可见该族受徽州同宗的影响之大。新建汪氏村中的汪公庙、汪公坦,迟至1968年仍在。[169]新建汪氏迁居外地的分支,又把汪华信仰带到入籍地。汪祖寿迁居宁国二十七都龙源,建越国公忠烈祖庙,请僧人侍奉,“春秋祀祭以大牢,是不忘其本,子孙繁衍”,是为汪华信仰随汪氏移民传播的范例。[170]与新建汪氏相似,旌德西关汪氏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在永丰门外建汪越国公庙,旁侧建有待梅亭。[171]泾县汪氏宗族谱载,该族由歙县慈川迁至泾县北乡青东都二图九甲凉潭渡,与徽州汪氏保持着联系,参加道光二十九年新安宗亲捐修汪王墓祠活动,“得瞻慈川故居邱墓、祠堂,复领得慈川重修族谱回泾”,并据徽州谱纠正本族谱牒的谬误。[172]
旌德其他姓氏也有建设汪王庙的记录,表明汪华信仰超出了族姓限制。庙首河东干的汪公庙,汪桂五、吕会珩、吕善兴、吕桂暹、吕积徽等人同建;十八都月村朱、刘、任、戴、江等姓,建有汪公殿。[173]休宁金氏宗族在绍兴二十六年(1157)即供养东山汪王庙,旌德十八都金氏谱牒收录金安节的《东山汪王庙记》,表明该族的汪华信仰来自于徽州祖籍地。[174]旌德六都义路桥的饶氏宗族,供奉汪华的时间颇久,宋代嘉定十七年(1224)即在本村水口汪王庙前造石香亭。[175]至隆庆五年(1571)石香亭颓坏,该族士绅领衔重建,立有《英济庙建造石香亭碑记》。[176]石香亭仅是汪王庙的附属建筑,汪王庙的建设则得到更广泛的族姓支持。嘉靖十一年(1532),由地方大族周氏发起募捐,用于购买田地和庙宇建设。捐输名单如下:
表18 旌德六都汪王庙的族姓捐输(1532)
资料来源:嘉庆《旌阳饶氏宗谱》卷四《思集·杂著事迹·汪王庙碑记》。
上表按人均助银的高低,列为13个档次,周姓居民差不多覆盖了全部档次,其人数高达35人,占总人数近56%,其他三姓依次递减。在当时,周姓实力最雄厚,倪姓、饶姓和姚姓的实力依次趋弱。募捐对象并不限于一村一姓,表明汪王庙是义路桥各姓尊奉的地方保护神。义路桥汪王庙的产权,在清代遭到侵犯。乾隆五十五年(1790)三月,汪王庙庵僧畏三勾结村民姚禹九、周绍相、饶余庆等人,将招贤干、风水岭的两块庙田偷卖给朱氏,然后添置周相、周德宏田产各一块、汪七得众田三块。这是一起僧人与不良之徒的共谋,并将当地大族朱姓牵涉进来。义路桥四姓决定取赎原田,所缺银两由四姓承担,另招僧人维护汪王庙。是年六月初二立下议字,强调“公同公出,不得独累一姓”,七月初三得到旌德知县批准。至乾隆五十六年三月初五,僧畏三立字认罚,产权风波以四姓的胜利告终。[177]在此事件中,四姓的立议人数发生变化,姚姓10人,饶姓6人,倪姓5人,周姓仅2人。对比嘉靖、乾隆年间的资料,可见当地的族姓势力发生较大变化,原本实力最弱的姚姓转为最强,其后依此是饶姓、倪姓和周姓,与嘉靖年间的排序完全倒置。从整体上看,虽然当地的族姓势力发生较大变化,但四姓共有汪王庙的地方习俗一直在延续。
有关汪华的祭祀活动,义路桥汪王庙僧人提及,“每年正月十八汪公寿诞”[178],可知当地的汪华诞辰与徽州相同。民国末年,太平的仙源、水东、三口、新明密溪、葛湖等地均在正月十八或十九举行庙会,其中新明密溪汪姓号称为汪华后裔,正月十九以三顶雕花红底金漆大木轿,抬汪华夫妇、九相公全身坐像出巡,并供奉至二月初二。[179]沟村的“汪公会”,农历三月十六出会,请徽班在水口庙内唱戏,举办一定规模的游行。[180]
众所周知,汪华崇拜超出了祖先信仰,成为徽州人普遍信仰的地方神灵。与此可比照而观的是,汪华信仰在宁国府境内的传播情况相对复杂:旌德、太平的汪华信仰具有广泛性,有着不同姓氏的信众,与徽州府保持一致;泾县、宁国汪华信仰则由徽州汪姓移民带入,一方面反映当地汪氏宗族将汪华视作家族神的偏好,另一方面表明泾县、宁国的汪华信仰尚处于初级阶段。
总之,从地理的角度来看,受制于交通路线,与汪华传说有关的地理实体分别位于旌德箬岭、宁国麈岭、泾县孤山,它们既是汪华军事活动的重要据点,更是徽州人外出的交通要隘,其中麈岭、孤山的汪王庙最早得到官方承认;从人文的角度出发,旌德、太平与徽州府接壤,接受了不少徽州移民,自然发展为宁国府汪华信仰的主要区域。在徽州通往宁国府的两条主要交通路线上,旌德、泾县一线汪王庙的数量超过了宁国一线,这就更直接地表明,徽州人外出经商或移民的迁徙行为等人文因素,是影响汪华信仰传播的主要因素。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