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伟指出,谱牒在地方史的研究中不能只以其所记述事实是否可信来评价,应考虑有关历代祖先故事形成和流变过程所包含的历史背景,把宗族文本放到当地历史发展的脉络中去解释。[151]旌德方氏将方元荡编入世系并塑造出“方德让家”传说,其背后意图和动机何在?需将其置于所处地域环境中予以考察。
一是历史基础,旌德方氏作为地方大族的悠久影响力,为其抢占文化资源提供了凭依。据正德十三年(1518)朱文质《旌川西溪朱氏族谱序》引宋代《旌川志》云:“右族有四焉,居东者鲍,而西者汪也,居南者方,而北则吾朱也。”[152]可知方氏为旌德四大族之一。元代时,方氏被视作“族绵百世云礽盛,秀萃一门山水雄”[153]的大族。万历年间,旌德一都以隐龙方氏与白沙程氏为盛:“东程氏、西方氏,民居各千。”[154]总之,“方氏以贵盛世家,是溯其来也远矣”[155],“其先世之登仕版、居显宦者接踵相望”[156],足见方氏在当地具有深远的影响力。
旌德方氏与县内各大族保持一定的合作关系,隐龙方氏与金鳌江氏的关系即为典型。隐龙方氏某女嫁给金鳌江氏族人,方氏族人在新春谒祖时便道过存,必至金鳌江氏宗祠拜年,日久遂相沿成例,“从明至今,历数百年,亲谊不断,足称佳话”。有趣的是,隐龙村盛产水果,“行人擅摘者必罚,惟我江姓可任饱啖”,可见金鳌江氏与隐龙方氏的关系非同寻常。[157]咸丰年间,隐龙方德薰逃难至江西,肄业于鹅湖书院,受到江村名士江韵涛的赏识,“遂与订师友交”[158],亦是两族精英人物交往的一段佳话。
二是物质条件,旌德方氏的经济实力雄厚,是开展宗族建设的经济保障。早在南宋初期,当地就出现一位大地主方显忠,拥有五十余家佃仆。他创建的堂宇仓厩有三十余间,购买大量田塘、桑枣园,以及分布于本县、绩溪县的八所庄屋,另在本县南街购置店屋数十余间,每年租谷达一万八千余筹。[159]明中后期以来,越来越多的方氏族人投身商海。居于县城的隐龙派尚文坊支,其经济实力一度胜过隐龙本村大宗,甚至对隐龙方氏发起的宗族整合构成挑战。方懋生经商于明末,方科生督率诸子经营宣城、宁国之间,“创兴之业,远过前模”。方启于明末清初经商芜湖,有帮助落难徽商之举。[160]方轺顺治年间曾“至云南,过交趾国”[161]。方亮生“务生居贾”,置有田产基址[162]。玉井派也有一些经商行为,方一朝“贸易江湖”,方尚衡“农耕并贸易自任”。[163]方富出走江西,“欲觅乡人店习贸易”[164],方济长期在日本从事贸易活动[165]。由此可见,除了在本地兼营农商,方氏族人外出懋迁的足迹遍及宁国府、芜湖、江西、云南等地,甚或交趾、日本等国,活动范围可谓广袤,商业活动呈现欣欣向荣之局面。商人实力的提升为宗族良性发展提供经济保障,有利于方氏宗族对地方影响力的追求。
三是地域竞争,推动了宗族的塑造和整合。在地域主导权尚未明确之际,宗族整合有助于提升地域竞争力。旌德饶氏谱牒中有一段感慨之辞:
迁徙之后,既获安土,而居城中如张、黄、郭、吕,城外如饶、姚、周、汪诸巨姓,棋置罗列,地广人稠,诸姓欲各构家庙为血食计。倘仍前庙宇湫隘,非所以上光世泽,下启人文也。嘉靖间,卜基于东麓之阳,式廓增休。[166]
这里明确指出,旌德各大姓自嘉靖年间开始,即掀起一股兴修家庙的社会浪潮,这一现象与地域竞争的社会背景相互耦合。与之比照而观的是,与隐龙方氏毗连的徽州绩溪县七都旺川,明清鼎革时期的地方社会主导权尚不明确,大族地域竞争也加速了宗族整合和形象塑造。[167]
旌德西乡江村以南数里有一座胜因寺,以该寺命名的村落至今尚存。[168]该寺始建于北宋治平年间,宋代名僧法昭在此出家,万历年间重建。[169]乡绅江希曾称,方元荡葬于胜因寺。[170]此乃江希曾记忆之误,前文指出方氏族人认定方元荡陵墓在江村以北的庙首境内,对比县志可知此处当为唐观察使方台之墓。[171]据方氏谱牒介绍,方台墓地旁原有一座延寿寺。景泰四年(1453)王瑄序中提及,在北宋灭南唐的开宝七年(974),方台之子方融、方岘“以白地、金沙冲田五百亩,舍充延寿寺庄园,而碑名见存,则谱系之真无疑矣”[172],暗示方氏曾施舍大量田产给延寿寺,该寺应是方氏家庙。民国谱的始祖世系也有意宣扬方融的事迹,“偕诸弟捐资重建延寿寺院,共施白地、金沙冲等处田园五百余亩,竹园地二十亩,以永香灯,乡人肖像于院祀之,勒在贞泯”[173]。这段话指明延寿寺是方氏香火庙,并暗合与方台有关的历史资源。此外,延寿寺或有“延寿院”之称,民国谱引用嘉靖间赵仕道序言称:“且观水西旧谱之载,鼎建延寿院,实元荡公九世孙,伯玉公之一脉也。”[174]该序未收入康熙谱,可信度值得怀疑,不过仍有证明胜因寺前身为方氏家庙的指向性。(www.xing528.com)
图14 胜因寺水井遗址
照片来源:2014年10月17日摄于旌德县白地镇胜因寺。
在民国谱中,方氏族人这样解释延寿寺与胜因寺的继承关系:“宋治平二年(1065),他姓以庙改建胜因寺于公墓前。”[175]即在方融捐田不到一百年时,方氏受到其他大族的排挤,被迫放弃对延寿寺这座“庙”的所有权,改建后重新取名为更具有公共意义的“寺”,完成从家庙到寺院的转换。实际上,所谓方台等人的事迹存在明显纰漏,康熙谱中第四世方台之弟方燕的活动年代为景德三年(1006),竟然晚于第五世方融,民国谱中又改为景福三年(894),但又载其在宝元元年(1038)仍活跃于政界。方氏族人之所以编撰祖先与这座寺庙的关系,除了从方元荡诰敕、墓地以外的角度证明其族源之悠久,更重要的是借此强调宗族发展并非一帆风顺,尤其以北宋年间地域竞争之失利为最,暗示最大的威胁来自周边大族的觊觎。由此可见,适时唤醒族人对于宗族受挫历史的集体记忆,有利于加强宗族凝聚力,并推动宗族的形象塑造。
四是国家政策,地方宗族的塑造和整合与之相关。据方元荡、方德纳入世系的时间顺序,可知方元荡早在明代中期即编入方氏世系,这一宗族实践早于国家政策的出台,与井上彻对明代中后期苏州地区宗族形成的研究结论相吻合。[176]“方德让家”传说的形成,则与嘉靖“大礼议”后宗族活动的兴起密切相关。嘉靖十五年(1536)“大礼议”最终导向家庙制度的改革,放宽了官民祭祖的规定。对于旌德方氏而言,国家政策的松动推动宗族谱系编撰之活跃。这也印证黄国信等对徽州程氏谱系的研究,即时间越后谱系越清晰,但与事实上的宗族传承历程产生越来越大的距离。[177]自明代中后期以降,据时代发展不断更新、调适世系乃是全国性的现象,这在旌德家谱修撰行为中具有普遍性。[178]
此外,隐龙村有一口义井,嘉靖年间获得官方认定,是旌德方氏宗族统合得到官方肯定的重要标志。《隐龙山记》载有一则故事:“又别有井泉,聚族咸汲,饮者多寿。嘉靖间,邑令李公銮谓其‘人无二姓,里同一井’,以义井名之。”[179]查询县志可知,县令李銮是汝阳人,正德十三年(1518)到任,后调任泾县[180],时间与施闰章的记载大致吻合。“义井”又被称为“方家井”,最早的记载可能就出自万历县志[181]。嘉庆府志有详细描述,并引用施闰章的《方氏义井诗》[182]。于是,义井顺理成章地变成隐龙八景之一[183]。可以推论,旌德方氏在明代中后期以降维持着符合儒家礼制的宗族运作形态,并成为地方大族的典范,来自官方的嘉奖进一步强化旌德方氏的宗族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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