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鼎革之际,社会陷入混乱,宁国商人一度遭到重创。[84]不少商人敛赀返乡,旌德汪大量即是其中一员。[85]随着政治秩序的安定,社会经济逐渐恢复和发展。至康熙年间,宁国府内的经济格局为之一变,原本贫困落后的南部丘陵山地转而殷富,逐渐超越农业条件更佳的北部平原圩区。康熙知府佟赋伟即注意到这一社会现象:“宁俗民间并无盖藏,旌、泾、太强半仰食境外;宣、南则生谷之土,当其大有,堪号陆海;宁邑环山为封,田原亦多沃壤。然谷少之乡有余粮,而谷多之乡无宿饱,何也?”[86]他将其原因归结为粮价变动和商人转运所致,这仅是问题的表象。后人的认知就相对到位:
按宁国巨浸,惟清弋江汇太平、旌德、泾县诸水,而宣城、南陵承其委。宣城有圩田之利,金宝、养贤二圩,疆亩甚多,制度亦善,人称有古井田遗法。若南陵永丰、大农二陂,亦水利之大者。而诸邑山多田少,富饶过之,以居民多事懋迁,非关水利。[87]
这段话对宁国府山区与圩区的民生和水利作出比较,指出更实质的原因在于南部山区的经济结构发生转变,从而营造有利于加速财富积累与再分配的良性局面,促成南北经济实力发生倒置,最终重组了区域格局。与之相伴的是,宁国商人的县域主导地位也发生更迭,泾县商人后来居上,取代了旌德商人原有的领先地位。[88]其原因可从两方面加以探析。
首先是交通地理的差序格局。源于皖南腹地的青弋江,流经石埭、太平,在泾县境内与横穿旌德县境的徽水合流,将皖南山区与长江下游平原联系起来。石埭知县姚锡光指出青弋江的重要性:“既农家灌溉所资,亦商贩浮送所藉,实为民生利赖。”[89]但各县的水运条件参差不齐,据乾隆安徽巡抚裴宗锡调查,宣城、泾县“滨临江河,尚属易于挽运”,水运条件最优;南陵次之;太平又次之;宁国、旌德最为糟糕,“河身平漫,沙土为梗,层层盘剥,提滩加纤,不一而足”[90]。道光安徽巡抚王植指出,宁国、旌德、太平的漕项,“向因水道不通,民折官办,历经照案办理”[91],与裴宗锡的论断如出一辙。
由皖南腹地黄山蔓延开来的山脉,在泾县境内逐渐变得平缓,“水始可漕,浮船待装者鳞集”[92],该县便成为泾、旌、太三县货物出入之地,水运价值很早得到发掘。[93]泾县城北的下坊渡,作为皖南水陆转运的重要码头,是徽商往来的落脚点。徽人郑良铎岁末返乡路过,有拾金不昧之举。[94]婺源信客俞某自南京返乡,在此登岸陆行。[95]康熙五十七年(1718)程庭返回歙县祖籍,亦于此地登陆。[96]早在明代后期,由于发生舟子随意索钱之事,有人欲化缘在下坊渡建设巨桥。[97]入清以来,商贸活动活跃,客流量持续增大,由泾县东乡的朱、胡、洪、郑、汪五姓经商者共同出资设立义渡。[98]青弋江上往来的商贾络绎不绝,赵炳文有诗文描写了繁荣的景象。[99]泾县商人以地利夺徽商饭碗,有识者曾指出这一现象。[100]旌德境内泰半水域无法通航,三溪以北的河段又被泾县筏户把持。[101]交通地理的差序格局,削弱旌德的区域竞争力,这是旌德被泾县赶超的重要因素。
其次是人口与生态压力的普遍化。明代的人口压力似乎限于旌德一地,入清以来,宁国府南部各县从家庭生育到宗族人口增长方面都维持较高水平,土地承载力超限已成为普遍现象。泾县董钟娶了三位妻子,去世时已有四子、十八孙、四孙女、十曾孙和四曾孙女。[102]泾县商人翟长春五世同堂,人丁兴旺,有四子、十一孙、四十三曾孙、九十三元孙。[103]泾县张香都朱氏宗族,单单迁往花林都的人丁即以数千计。[104]泾县县城赵氏宗族“由一姓而分至十三户,由一身而衍至数千百人”[105],人口增殖可谓迅猛。太平人李懋诚“生子十四,目击三代几百丁”[106]。繁衍后裔的最高纪录可能来自旌德孙村汪永年,他生于顺治间,至嘉庆间后裔已多达千余人;旌德金鳌江氏宗族在咸丰初年办赈造册,在外经商、做官者不算,男女共计八万人。[107]当南京人汪士铎为逃避太平军旅居绩溪山区时,注意到人口迅速繁衍的社会现象:“山中人与徽宁俗同,喜丁旺,谓为‘开族’,故年十五六皆授室。”[108]早婚现象在皖南具有普遍性,进一步刺激了人口增长。
爆炸式的人口增殖速度,严重影响本地的粮食供应,使南部三县皆成为缺粮区。[109]旌德仍是缺粮最严重的县域,当地“米价昂贵,民艰于度日”[110],每当米价腾涌之时,需要从沿江平原甚至江西等省采购粮食。[111]裴宗锡在缺粮奏折中将旌德与徽州并列:“宁国所属之旌德县及徽州各属,本地所产常不敷本地民食,虽在丰年,米价亦不能大减。”[112]旌德县志修撰者算过一笔账:“以四万烟通计,约三十二万口,恶田、良田十余万亩,田亩岁米十余万石,常有二十余万口无食。”[113]粮食自给率仅为三分之一。太平县在嘉庆间有户口二十九万,本地米只够得三个月粮,即便在丰收之年,民食之半仍取自宣城湾沚镇。[114]作为宁国府望邑的泾县,“一岁之食半皆仰给于外”,粮食需求量也超过了自给能力。[115]泾县郑相如写了一首竹枝词:“年来湾沚买粮多,划子关梢载几何。只怕家乡连日霁,滩干难上幕山河。”[116]表现出土著居民对粮食短缺与交通不便的紧张感。民国年间调查资料显示,泾县商业的营业数“以粮食业为最大”[117],或许仍然表明这一供给困局的存在。需要指出,南部三县有大量旅外经商者,他们也可能被纳入当地人口统计,造成户籍人口数比实际人口数偏高。
人口增长超过土地承载力,地域竞争进一步强化,宗族向外分迁的现象大量出现,并成为商人出游的首要原因。旌德朱氏族人以食指稍众,“祖居之外无余地可居,或有出外经营在彼寄居者,或有置立庄产移家就处者”,纷纷外出懋迁或别置田产。[118]方学成注意到:“无论通邑大都,皆有旌人错处其间,即遐方外域、人迹所罕至者,亦必有旌之人在焉。”[119]他对此加以解释,认为一方面由于生态限制而无法自给自足,同时还与赋役制度的改革相关,“旧例钱粮皆用里排,近奉禁革,有司善于征比,输纳亦易”[120]。胡朴安说得直截了当:“泾县本地虽无市场,而在外经商者,足迹几遍十八行省,地势使然也。”[121]赵知希指出,地狭人稠和灾荒频发是经商的驱动力。[122]泾县张香都张氏是宗族经商的典型案例,“本族多有以贸易远省起家者,其始出于贫不得已,而继则诱于利之能动人耳”[123],族人在人口压力和灾荒的逼迫下外出经商,一旦获得成功便迅速蔓延为社会风气。
当泾县同样面临人口与生态的双重压力,经商的内生性条件已经成熟。泾县东、西、南乡的大片区域兴起经商风气,显然比旌德西乡区域更大,参与经商的世家大族更多,超过幅员相对偏小的旌德指日可待。旌德人有“操六邑之商权者,厥首泾川,次旌德及太平”[124]的说法,应是时人的普遍认知。民国重印嘉庆《宁国府志》附有各县捐银榜单,从侧面反映各县的实力差异:(www.xing528.com)
表7 民国重印嘉庆《宁国府志》的各县捐输比较
(续表)
资料来源:嘉庆《宁国府志》卷末《醵资题名》。
由上表可见,南部三县所占比重高达69%,其中泾县、旌德分列前二,而泾县所占比重接近40%,差不多是旌德县的两倍,其实力可见一斑。根据民国初年重印嘉庆《泾县志》的跋文记载,捐输者多为地方大族或旅外商人,这也间接表明泾县商人在宁国商人中“执牛耳”的地位。胡朴安估计“在外经商者,约计比居本邑者多三分之二”[125],语虽夸张,亦可见泾县旅外经商者比重之高。
重田德撰文指出,在徽商的代表性行业从盐、典业向茶、木业转移的同时,其内部构造也有所变化,这就是婺源商人的抬头。[126]宁国商人的构造成分也会发生分化,旌德商人于明代一度占据开创经商风气的地位,泾县的地理位置比旌德更占优势,在清代人口与生态压力增大的前提下,这一优势便转化为对实际商业资源的掌控实力,逐渐取代旌德成为宁国商人的中坚力量。由此可推论,若宁国县的人口与生态压力达到一定程度,也会发展出经商风气。但该县始终没有超过人口与生态压力的临界值,因而也就无法形成类似于泾、旌、太的商业风气,这是宁国县与南部三县最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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