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以降,西方人文地理学逐渐兴起,并出现了两大转向。其一是“文化转向”(cultural turn)。英美人文地理学受到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从法德哲学体系汲取理论精华,从实证主义发展到行为地理学、人文主义地理学(humanistic geography),人的行为主体性在地理学研究中得以凸显。[7]其二是“空间转向”(spacial turn)。在计量革命兴盛时,区域被认为“仅是描述”而遭忽视。地理学的文化转向使区域成为地理学主要研究对象,空间(space)和地方(place)成为新的关注点。[8]传统人文地理学在社会文化研究上具有局限性,注重文化景观的物质形态,对于其背后折射的人地关系不甚重视,忽视人类社会面临的环境、社会等约束,新人文地理学则超越了上述缺陷。[9]
人文地理学界的两大转向,推动人文学科的研究转换,使其从整体史走向区域史,并开始强调空间因素的重要性。传统观点认为,对区域的优先关注是地理学区别于其他学科的特点。[10]随着科技的进步,自然界的空间差异正在缩小,而人类社会的空间差异日益突出,生存空间与社会关系的复杂性引起人文学界对空间的兴趣,这被认为是20世纪后期知识发展的重要事件之一。[11]正如历史学被更多的地理学者接受一样,地理学也在历史学中获得发展,学科互动为历史地理学的兴起创造了条件。历史地理学在地理学内建立详尽的社会理论,并推动时空结构成为社会理论的中心。[12]值得注意的是,历史学采用的空间论并非纯粹的物理性空间(space),而是一个包括人与人的关系,以及由此孕育的社会秩序、文化、学术等各种存在的地方或场所(place)。[13]
历史学与地理学的融合以及历史地理学之发展,促进西方汉学界对地理学方法的引进和改造,施坚雅(G.William Skinner)的区域市场体系理论在这一背景下产生。20世纪60年代,施坚雅构想一种解读中国区域社会结构与变迁的分析模式,将中国划为九大区,各区由核心区和边缘区构成。[14]他在晚年构想一套更复杂的“分层区域空间”模式,但基本理念保持一致。[15]与施坚雅的设想相呼应,历史学家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认为,特定的自足空间体系由中心区及边缘区等层次的地域组成。[16]当然,这种分析模式并非施坚雅首创,从20世纪20年代杜能(J.H.V.Thunen)的“农业区位论”,发展到克里斯塔勒(Walter Christaller)的“中心地理论”和勒施(August Losch)的“市场区位理论”,德国人文地理学家构筑的“区位论”逐渐完善,为施坚雅的构想奠定了理论基础。[17]并且,“中心—边缘”的二元分析模式与早期地理学的观点吻合,森普尔(Ellen Churchill Semple)在对地理因素演化及其相互作用的阐述中即有所涉及。[18]
施坚雅模式(Skinnerian Model)以空间分析为主,对西方的中国研究产生很大影响。此后,这一理论被大量的研究予以补充、修正和反驳。其中,郝若贝(Robert Hartwell)1982年发表题为《中国的人口、政区与社会转化(750—1550年)》的论文,推动施坚雅模式的进一步细化。[19]在这篇文章的附图中,他将宁国府和徽州府划为边缘地区,其依据的可能是宋元时期资料。实际上随着明代以降徽州府整体实力的上升,发展为另外一种类型的核心地区,这将在后文展开论述。
在施坚雅等学者推动下,区域逐渐成为西方中国研究的重心。白蒂(Hilary J.Beattie)、裴宜理(Elizabeth J.Perry)、邓尔麟(Jerry Dennerline)、萧邦齐(R.Keith Schoppa)、冉玫烁(Mary B.Rankin)、韩明士(Robert P.Hymes)诸学者对桐城、淮北、嘉定、浙江、抚州等区域的研究相继推出,并发展出“郝若贝—韩明士假说”(Hartwell-Hymes Hypothesis)。[20]差相同时,柯文(Paul A.Cohen)提出“中国中心观”,认为中国并非同质性社会,必须划小研究范围以兼顾多样性。[21]实际上,区域研究已是不少学者的共识,无论是较早的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 Jr.)《大门口的陌生人》[22],还是较晚的孔飞力(Philip A.Kuhn)《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23]、韩森(Valerie Hansen)《变迁之神:南宋时期的民间信仰》[24],皆着眼于区域研究。包弼德结合自身对婺州的研究,将这一方法转变概括为“地方主义者的转向”(Localist Turn)。[25]西方学者通过个案研究寻求理论解释的学术讨论,推动中国学界从固有的“线索”“分期”“高潮”“事件”等空泛化格局中解脱出来。[26](www.xing528.com)
近年来,生态史研究在西方学界一枝独秀,从生态史角度展开的区域研究不容忽视。[27]刘翠溶和伊懋可(Mark Elvin)主编的《积渐所至:中国环境史论文集》[28],乃是中国生态史研究的首倡之作。伊懋可阐述人地关系的紧张性以及中国文化的阶层差异,提出了“高度平衡陷阱”模式。[29]此外,海外学界还陆续推出一批中国生态史的著作。[30]日本学者斯波义信将施坚雅模式与生态史研究相结合,引进生态系(ecosystem)的概念,提出一个包括人的活动在内的动态系统。[31]虽然其研究时段是宋代,鉴于地理环境的相对稳定性,也可作为明清研究的参考。
与西方人文地理学和汉学研究的转型同步,中国学界对区域历史地理的研究也有一番演进。在传统中国的区域观念中,行政区划被视为主要的地理区域单元,对自然事物的叙述被分割于不同的政区。[32]那么,区域历史地理如何处理区域与整体的关系呢?谭其骧先生说过:“只有先从区域历史地理入手,一个地区、一个地区地先做好具体而细致的研究,才有可能再综合概括成为一部有系统有理论的中国历史地理学。”[33]随着近年来西方人文地理学思潮的传入,中国学者对区域历史地理的思考也在深化,鲁西奇、张萍、苏基朗对汉水流域、陕西、闽南的研究,均对西方区域研究理论作出回应。[34]鲁西奇认为“区域”是地理学研究的目标,提出建立和考察区域历史地理剖面的几种方式。[35]包伟民认为“区域”只是实验室,还需要着眼于整体,从中寻找一些规律性的东西。[36]唐晓峰分析人文社会地理学与自然地理学之间的差异,认为前者容易从分项研究入手,但开展区域综合研究相对困难。[37]
西方的社会地理学(social geography)关注社会的类型和过程,以空间中的社会关系以及支撑这些关系的空间结构为研究对象,重心放在空间层面。[38]日本学界对于“历史社会地理”的理解,倾向于关注聚落地理或者城市空间的结构变迁。[39]中国学者所理解的历史社会地理(socio-historical geography),作为社会地理学的学科分支,除了对空间结构的考虑,更注重对时间差异的分析。王振忠较早触及这一概念,认为历史社会地理“研究历史时期各种人群(社会集团)的区域分布,分析比较人文类型及其形成过程”[40]。几乎同时,唐晓峰指出,历史社会地理学“研究空间过程对社会的塑造”[41]。此后,王振忠继续丰富这一概念的内涵,认为需要从“动态与静态”“具体与抽象”等视角观察地理因素与社会文化的关系。[42]吴宏岐、王洪瑞也从另外的角度,构建社区地理、人群研究和社会空间等研究框架。[43]按照常建华的理解,置社会史于地理空间是区域社会史研究的主要特征。[44]科大卫(David Faure)也认为,社会史研究如果要有说服力,必须结合地理。[45]地理学界对史学方法的借鉴,亦大体基于区域的因素:“区域特定性是过程的产物,故历史的方法是区域地理的基础。”[46]总之,历史社会地理兼具社会史和地理学的双重特征,注重社会活动的空间发展过程,以及区域在各种地理条件下的人文演化。
本书还涉及过渡区(或称边缘区)研究。“过渡区”系借用经济地理学或政治地理学的概念,但已超出地缘政治的范围,涵括社会、经济和文化等层面。[47]由于区域间政治、经济、文化的渐进性与强弱之分,导致一些自然、人文过渡区域的发育,如秦岭是南北地理界限,具体到秦岭本身则有十分细微的划分;[48]中国、英格兰的南北人文分界,在不同时期也发生过转变。[49]施坚雅在讨论宏观区域时,注意到区域内部存在核心与边缘的差别。随着研究的细化,各学科研究者不约而同对核心区以外的过渡区发生了兴趣。在笔者看来,过渡区的魅力在于其界限之不确定,其空间形态随时间之变化而发生变动,但又有迹可循。从表面上看,对过渡区的忽视似乎不影响对核心区的价值判断,但过渡区的厚度和宽度本身即反映出另一种形态的存在及其变化。因此,过渡区自有其研究价值,并且对过渡区的审视有助于更清晰地界定核心区的概念与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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