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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阳答问》与嘉道之际的学术-中国书院文献研究成果

时间:2023-10-0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以类相聚,并能充分肯定书院“答问”的学术价值,刘声木的这段文字为后人深入了解书院讲学实况,开启了一个好的路径。[2]《暨阳答问》正是有道之君子昌明讲学论道的真实记录,此书之重要,在于保存了李兆洛许多学术和思想的原本状态,更见锋芒和力度,而这种状态在《养一斋文集》中往往表述不明显以至被忽略。刘声木称李兆洛“私淑姚鼐,自恨不得在弟子之列”,故将其列入桐城文学的谱系之中。

《暨阳答问》与嘉道之际的学术-中国书院文献研究成果

徐雁平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身教言传,往往不立文字;有心者以笔记之,遂成“答问”一体。师弟之间一问一答之情状,师如何领弟子“进门”以及弟子如何“修行”,藉此存之。此体可上溯孔子及孔门弟子的《论语》,以及朱子及其门下的《朱子语类》;清代书院山长讲学,亦有弟子记录相关“答问”者,虽少孔门及白鹿洞讲学的雍容气象,然犹可视为难得的学术史料。刘声木《苌楚斋随笔》云:

我朝崇尚儒术,书院遍天下,名儒辈出,退休林下及或未仕者,大半书院掌教,以造育英才。若卢文弨、何绍基、张维屏、陈澧、朱仕琇、王元启、姚鼐、俞樾、张裕钊、吴汝纶诸公,皆夙负盛名,久拥皋皮。一院之中,生徒无虑千百人。从游者执经问难,师为之剖析疑义,自十三经以逮子史集书,爬罗剔抉,旁推互证,豁然贯通,宜有专书以资启迪而垂久远。以予所见只有嘉兴沈向斋可培掌教泺源书院辑《泺源答问》十二卷,嘉庆乙亥雪浪斋刊本;李申耆明府兆洛掌教暨阳书院,门人蒋彤辑《暨阳答问》四卷,道光廿二年洗心玩易之室排印本;李大理联琇掌教钟山书院,门人刘寿曾辑《临川答问》一卷,《好云楼全集》附刊本;朱侍御一新掌教(原文空缺二字)书院(应为学海堂),辑《无邪堂答问》五卷,光绪自刊本,又广雅书局本;姚仲实永朴掌教起凤书院,辑《起凤书院答问》五卷,光绪壬寅山东自刊本。有此五书,尚可窥见当时师徒谊笃,研究学术,实事求是,不尚浮华,非同浮设一席,形同冷官者可比。[1]

以类相聚,并能充分肯定书院“答问”的学术价值,刘声木的这段文字为后人深入了解书院讲学实况,开启了一个好的路径。李兆洛主讲暨阳书院之事,姚莹尝誉之为“东南讲席,惟先生一人而已”。究其实,李兆洛是在试图恢复书院的讲学功能,避免被科举考试淹没,如上文中所提重葺辈学斋,亦寓托此意。姚莹云:“阁下不惟无升斗之望于书院,且出其所有以养士,教导诸生以古为式,表章修述,矻矻穷年……即有二三考古尚论之人,亦徒假以射利干名耳,于是不精求古人所以为学之本,而急于著作,捃拾唾余琐碎……嗟呼,大道之湮久矣,非得数有道君子,力振其颓,以明古义,岂不长此终夜乎?”[2]《暨阳答问》正是有道之君子昌明讲学论道的真实记录,此书之重要,在于保存了李兆洛许多学术和思想的原本状态,更见锋芒和力度,而这种状态在《养一斋文集》中往往表述不明显以至被忽略。“答问”共四卷,凡一百四十三条问答记录,其中问绝大多数由弟子蒋彤发之,另有李兆洛答“若芳”和“冕之”(即宋冕之,见表五)问两条,蒋彤记录李兆洛与邹润庵、龚自珍谈话记录共三条。蒋彤自称“从李夫子于暨阳也,急于求通,疑无不问焉。夫子喜其可教,问无不答,答无不尽辞焉”。[3]“答问”内容涉及面较广,未见有人论及,许多观点未见于李兆洛的文集,故下文略仿钱穆《朱子新学案》体例,以类摘录,并结合《养一斋文集》、李兆洛的其他著作、蒋彤所撰《先师小德录》以及其他弟子的著作,阐明李兆洛学术与思想之旨趣,并呈现其与常州学术之内在关联。

(一)文章

问:今学古文者实处似太少。曰:实处固不可无。震川望溪文实处甚少,只缘做官时少,故阅历不多,于事理只虚描个样子,究竟结实处亦何可少。古文非技也,若只调弄虚机,拘守死法,何以为古文。(卷二,第625页)

王半山上宰相书,虽似应试文,然是他第一篇文章,有韩苏所不及者。介甫极聪明,看书极多,根柢极足,所见虽僻,胸中有物以助之,其文不烦绳削而自成。(卷二,第625页)

茗柯(张惠言)文自是儒者气象,理到,识到,法亦到。(卷二,第625页)

问:秦小岘何若是庸下,窦东皋、王兰泉、齐息园三人墓志,皆描头画角,无一语可依傍。若卢抱经为杨文定家传,杨文定为李文贞墓碣,便道理著实,文辞亦温雅。文章毕竟要有学问。先生笑曰:然。(卷四,第630页)

初学古文者切弗安排腔套,有意吸张,只就事论事,言尽即止,此秦汉人之文所以直上直下,磊磊落落也。若装头安脚,有心所不欲言而不得不言,心所欲言而不能言者。唐宋八家之文已往往犯此病,仿此以为文,故能文之家汗牛充栋,而实无一语可存,又何取乎能文耶。就事论事,便可自抒所得,不蹈袭前人,不附会今人,理足气足意足,即不谓之文,不得矣。(卷四,第629页)

据蒋彤记录,李兆洛“不劝人学诗,以其无实益也。有所酬应则为之,不自寻题目”。[4]诗作随手散弃,后赖弟子搜辑成编;相反,对文则相当看重,自以为其文逾于诗。有学者尝论其文章之特点,其一是“称心而言,意近辄止”(见李兆洛《答高雨农书》),其二是不拘文体,反对“籍法为文”。[5]以上数条答问,亦能证示此论点。李兆洛论文强调的是“实处”“阅历”“根柢”“学问”“道理”[6],等等,在此基础之上随事立说因宜见义,方能得文章之真意;而方法、机巧、安排等位置则次之。李兆洛在暨阳书院时期曾编校《惜抱轩书录》,并为此书撰序,又有《桐城姚氏姜坞惜抱两先生传》(见《养一斋文集》卷十五)。刘声木称李兆洛“私淑姚鼐,自恨不得在弟子之列”,故将其列入桐城文学的谱系之中。此乃一家之言,兆洛所论所为,似多有突破桐城文法范围之处,在《答问》中,李兆洛的笔锋针对归震川(见《桐城文学渊源考》卷一)、方望溪(同前书,卷二)和秦瀛(同前书,卷四),甚而溯其源对唐宋八家所表现的“装头安脚”皆有激烈的批评。总之,皆是针对为文过于重外在之法等弊而发。近人张舜徽以为李兆洛论文,“志在取径汉魏,以复古人不分骈散之旧……故其所辑《骈体文钞》,实以阴敌《古文辞类纂》,所规不同,宜分道而驰,不相为谋矣”。[7]而对张惠言、卢文弨所撰之文,多有好评。张是常州人,卢是其老师,此种表彰,不排除有乡贤师长之情谊,但二人皆学养深厚,著述颇丰,故为文充实而有光辉,此或即李兆洛立意所在。义法不能歧而为二,不然藉法为文,或有安排腔套掩遮真意之病,制艺最终落为游戏,其症结正在此处。[8]陆宝千尝论桐城派与阳湖派之分别,以为桐城派是使学术文章文学化,然其学术与文章不能兼顾,性理考据之文亦难文学化,故学桐城者,终于唯文章之形式是求;而阳湖派是使经世性文章文学化,经时之文,感时而发,纵横驰骤,可摄人心魄。[9]此种区分,亦从另一侧面反映李兆洛何以批评桐城派。故李兆洛掌教暨阳书院,即倡导生徒读诸子百家之书,以救其弊。李兆洛弟子汤成烈云:“成烈遂请业于先生,先生因授以作文之法,曰:尔平时好览经史,固能潜心致志,以待他时作用,然必读诸子百家以辅翼之,《管》《商》《申》《韩》《吕览》《淮南》《新序》《说苑》,各家不可不玩诵也;贾、晁、董、马、刘、扬、班、傅、蔡之文,不可不肄习也。盖经以辨道,史以论世,学之既久,而文之气骨深且厚矣。诸子之书各成一家,其取材也宏,其研思也沉,其使事也博,其驰辞也辨,习之既久,临文时浩乎沛乎,无不吾之所欲为矣。”[10]这一实在且有根柢的文章观念,在李兆洛《答汤子垕》书中亦有近似的表述。

(二)汉学与宋学

《说文》是有为可据之书,然亦不可过泥。今之《说文》脱误甚多,未必皆许氏之旧,即使竟为完帙,而后汉去古已远,未必许氏之言即古人制字之意,然比荆公《字说》之类终去霄壤。(卷四,第627页)

因言今人讲汉学,于汉人好处全不理会,于琐屑处无甚要紧处则龂龂然聚讼不置。(卷一,第619页)

宋儒对人主总讲正心诚意,然太缓不及事,我看只要整齐严肃四字便立得住。(卷一,第621页)

宋儒常有此病,以为圣人之心即是我辈的心,无他异样,于是执自己目前浅近之臆见,窥上古神化不易测之圣人,而不知其相去已万里。(卷一,第620页)

李兆洛对宋人以臆见读经,和今人拘泥于琐碎之考证皆有批评,但他对考据之学和理学又并不排拒。蒋彤在所辑《先师小德录》中称李兆洛“不喜为考据之学,然见考据之书辄收之,曰以辅吾所不足也”,又“不喜宋明儒迂腐之言。如《朱子学的》《二程语要》之属,时时置案头省览”。[11]李兆洛少读许氏《说文解字》,“积久觉其解说颇不应经法,而文字亦不尽出于古,欲少少疏通而证明之”。[12]对于《说文解字》的谨慎态度,在上引文中亦可见。李兆洛以为治经之途有二:一曰确守一师之法的“专家”,一曰通之以理空所依傍的“心得”。能守专家者,莫如郑玄,“其于经也泛滥博涉,彼此通会”;能发心得者,莫如朱熹,“其于经也搜采众说,惟是之从”。[13]郑玄与朱熹,乃汉学与宋学之集大成者,治学取径不同,然皆以博学会通为基础。李兆洛之学术,正是排除汉学宋学门户之见,所追求的乃通儒之学。道光十四年,李兆洛刊刻顾炎武《日知录》,道光十七年又将辗转所得的明末胡承诺《绎志》付顾竹泉刊刻。胡氏此书自成书后二百余年未得刊行,李兆洛请其好友毛岳生为该书撰序,毛序云:“余以为自前明以来书之精博,有益于理道名实,决可见诸施设者,惟顾氏《日知录》与先生是书为魁杰。”[14]《日知录》与《绎志》的刊刻,当可作为李兆洛博通经世思想的表征。他又将此种博通之思贯注于讲学,“余教弟子,有又简要又阔大法子,只要司马公《通鉴》、马氏《文献通考》两部书,天下人才便从此出”(《暨阳答问》卷二,第626页)。李兆洛暨阳书院弟子缪仲诰曰:“李先生常训人读书,读必校,校必精;始而句读,继而考订,楷书其眉,以为日课,自能渐知大义,以底于通人,真确论也。”[15]李兆洛治学之特色,也为当时学者认可和赞誉,沈钦韩曰“申耆强识敦让,博物多能”,刘逢禄曰“博综今古,若无若虚”,汪喜孙曰“有利有用,知古知今,学该汉宋”[16]黄体芳论李兆洛之学时,更能注意其所处之时间和所授之背景。论中“文学”,乃文章学术之意。

国朝文学之盛,发源于康熙,众汇于乾隆,而推衍于嘉道之间。余尝论武进李申耆先生,可谓通儒矣,先生弱冠及卢抱经之门,生平交游皆一时名宿,若顾氏(广)圻、刘氏逢禄、胡氏承珙、庄氏绶甲,覃精经术,校正古书;周氏济、毛氏岳生、洪氏饴孙孙,耽研史籍;董氏祐诚、罗氏士琳,旁综算数;徐氏松博考方舆;魏氏源、包氏世臣,又复练习宪章,推求利病,穷经世之务。先生周旋其间,各以所学互相质证,诸家颛门绝业,述作孜孜,精诣鸿裁,时妙俦匹。若其兼资博采,不名一家,负兼人之才,有具体之实,治为循吏,教为名师,殆非先生莫与属也。[17]

李兆洛经世取向的通儒之学,出现在嘉道之际,其实也与清代学术的发展及国势由盛及衰有内在的联系。他没有局限于校勘学大师卢文弨的学术范围,或许有外在的大形势影响,更有地域性的常州学术的带动。此段文字中,李兆洛的重要交游,如刘逢禄、庄绶甲、周济、洪饴孙、洪孙、董祐城,皆是一时一地之选,切磋琢磨,亦是自然之事。

(三)常州庄氏·魏源·龚自珍

(庄存与)方耕先生求之昭代经师中,无所比伦。(卷四,第629页)

(庄述祖)庄珍艺先生《明堂阴阳经夏小正经传考释》,即小见大,《小正》不过数百字,治天下大道理悉包其中,真是会读书。(卷四,第627页)

珍艺先生以今文通《小正》古文,其文义始周备。《管子法制甚阔实,苦文义多难通,须亦以此法求之,又须有《周官》规模在胸中。(卷四,第627页)

方耕先生《周官记》,其旨大概为后世设法,是以不沾沾考据,较《周官禄田考》《周礼军赋说》立意皆深,而二书《禄田考》较胜。(卷四,第627页)

二庄皆善读书,能自出主见,卓然成一家之学。(卷四,第627页)

《夏小正》殆真是夏氏之书,节候物令性比月令皆精。(卷四,第627页)

问:魏默深所辑《经世文编》中议论总是下一截事,少有见到原本者。曰:世无孟子其人,只能就事而论,那能见得到原本。此编邪淫之辞固无有,蔽辞却多,就我所见,不下十分之五,然藉此通晓世务亦可。(卷三,第625页)

问:《经世文编》颇多复乱处。夫子曰:彼一时采辑,不能细细删次,彼此大段略同,有一二语相异,则并录众说无主见,而国家二百年来典实略具于此。马氏《通考》略于前而详于宋,亦是本朝掌故,其好处只在每事著议论,皆有折衷。今须合国史及朝廷奏议,重订此编,定其人时代之先后,著其疏议之行与不行,与其所言之是非。(卷三,第626页)

问:今人根柢薄,加以仕官销铄,虽有志而不能大成。……先生曰:然。龚定庵亦奇才。问:定庵文只是杂家,恐非正当。曰:然。(卷四,第629页)

默深初夏过此,得畅谈。又得读《定庵文集》。两君皆绝世奇才,求之于古,亦不易得。恨不能相朝夕也。[18]

在《暨阳答问》一百四十三条答问中,论及常州庄氏者有五条,论及魏源者有两条,论及龚自珍者有三条,另有一条出自《养一斋文集》。二庄(庄存与、庄述祖)、魏源、龚自珍是清代今文经学谱系中的重要人物。庄存与治学今古文兼治,博通六艺而善于别择,“不专为汉宋笺注之学,而独得先圣微言大义于语言文字之外”。[19]其学为乾隆间别流,所撰《春秋正辞》在于求制作之原,并进而求圣人经世之义,其意旨在研经求实用。庄存与之侄庄述祖亦今古文兼治,从许慎《说文解字》入手,又承接今文经学求微言大义之法,推崇《公羊传》,而尤以研治《夏小正》名世。庄述祖在考证《夏小正》文字音义的基础上,先后撰成《夏时明堂阴阳经》一卷,《夏时说义》二卷,《夏小正等例文句音义》六卷,《夏小正等例》一卷,合为集成之作《明堂阴阳夏小正经传考释》十卷。刘逢禄称其书所论:“制作礼乐之原,三统内外之辨,治历明时之道,庶虞汁月之征,郊禘视学之典,王宫民居之制,务农重桑之事,土宜土均之法……善善恶恶之旨,扶阳抑阴之义,慎始敬终之戒,富矣哉!”[20]刘逢禄是庄存与的外孙,倾心于董仲舒、何休的今文经学,撰有《春秋公羊何氏释例》十卷,其意在“用冀持世之志”,探求《春秋》经传“经宜权变,损益制作”之大义。李兆洛重二庄之学,在暨阳书院校刊庄存与书七种,又刻刘逢禄《公羊释例》,上引关于二庄的五条记录。

亦可见李兆洛对庄氏之学的推崇,他在《庄珍艺先生遗书序》中指出“兆洛自交若士、申受(刘逢禄)两君,获知庄氏学者,少宗伯养恬先生(庄存与)启之,犹子大令葆珍先生(庄述祖)赓之者也”[21],李兆洛的经世思想,可在二庄之学中找到源头。魏源《武进李申耆先生传》称誉庄存与李兆洛为“并世两通儒,皆出武进”,魏源是宗主今文经学的名家,所论如此,可知李兆洛治学趋向。欲进一步追溯李兆洛与常州学派之关系,当提及草堂诸子,此一问题,陆宝千有专文讨论。草堂诸子指以江阴祝百十爱日草堂为会聚中心的十二位士人,其中有祝百十、周仪啼、张惠言、张琦、祝子常、陆继辂、陆耀遹、庄绶甲、刘逢禄、洪饴孙、丁履恒、李兆洛。“乾嘉之际,士皆尚文章,驰骛声利。于时常州独多文士,而草堂诸君子独以立身砥行相为蒯切,风尚为之一变。”[22]爱日草堂诸子在砥砺品行、怀经世之志和讲求经世之学方面皆有共通之处,譬如对时务主要是(财政、治安)改革、县政之更化两大问题,提出不少建设性建议。陆宝千指出此种经世精神对于学术的影响,就是使公羊之学“经世化”。[23]李兆洛是爱日草堂诸子的重要成员之一,他早年与常州学派的联系,以及晚年在《暨阳答问》中的诸多主张,足以表明他有力地促进公羊之学的“经世化”。

在常州一地之外的常州学派人物有魏源和龚自珍。龚自珍之学博杂多方,然多有取法常州今文经学者,庄存与孙庄绶甲尽通家学,曾设官于龚家,为龚自珍塾师;龚自珍在京师从刘逢禄习公羊学,己卯有诗云:“昨日相逢刘礼部,高言大句快无加。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24]又结识宋翔凤(于庭),有诗记之。魏源尝从胡承珙问汉学,从姚学塽问宋学,又受公羊学于刘逢禄,主通经致用,嘉庆末,识龚自珍,遂成至交。“答问”中,李兆洛对魏、龚二人之学能平心静气论其长短,尤其是对魏源辑《皇朝经世文编》的经世之用多予以肯定。魏源除在《武进李申耆先生传》中对李兆洛多有赞誉之外,在《皇朝经世文编》“赋役”“农政”“保甲”“各省水利”四目下选录李兆洛在嘉庆年间所撰文六篇。龚自珍《己亥杂诗》有句云“江左晨星一炬存,鱼龙光怪百千吞”[25],诗中“晨星”当指李兆洛。常州学派传衍,或家学或师友,脉络清晰,而彼此之间的推赏与确认,也证示众学者虽各有擅长,但也有一以贯之的学术和思想。李兆洛是常州学派的重要人物之一,他为多种常州学者的著作作校勘整理,并撰序文表彰;更重要的是,他通过书院讲学的途径,切实传播常州学术,譬如对学问的经世性强调,对礼的着意讲求,皆有其特出之处。

(四)礼与“礼即理”(www.xing528.com)

《周礼》不可不熟读。天下之大,兆民之众,庶务之烦冗,天子兀然一人坐在殿上,教他如何治得。看《周礼》纲纪条目,斟酌安放,无不尽善,乃晓得天下是有个治法。(卷一,第620页)

《周礼》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以本俗六安万民,此等制度极好,然须复乡官方可行得,乡官各治其乡,天子何忧不治,将来其必有行之者。(卷二,第623页)

将来乡官之制自可复行,天下之势必自下而上,方能整齐牢固。自比而闾而族;自族而党,如累棋一般;而后州长乡大夫坐稽其成,故不劳而理。今一县大于古之列国,特设县官一人,与民廓落不相涉,其下更无有分任者,欲坐照四境之情伪,自尔不能。(卷二,第623-624页)

古者设官所以管民,今之设官所以管官。天子管若干官,督抚以下各管若干官,文书告牒至繁至重,实于百姓全不相涉,而百姓乃非其百姓矣。(卷二,第623页)

《周礼》“九两”“两”字极妙。凡物有两则有与,有与则可相扶而不坏。后世有天下者总是单,不是两,即如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后世无之,民无所系属,即有异端起来,鼓其左道以得民,如今白莲教之类。人且翕然乐从,虽禁之不革,是势所必至。(卷二,第625页)

冕之问: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似不必分约礼属行。先生曰:礼即理。天曰文,地曰理,人曰礼,古人制字各有攸当,自宋儒以地理之理作道理之理,六经中理学遂多不可通。(卷四,第627页)

天去人远,条理不可知,可见者文而已,故曰文。地与人近,山川草木举目粲然,其文不待言,然山川有山川之理,草木有草木之理,皆可察识,故曰理。人则法天,文顺地理,故曰礼。子曰克己复礼,约之以礼,颜子曰约我以礼,皆宋儒之所谓理。(卷四,第627页)

《暨阳答问》中讨论礼的答问,至少有二十四条,上文所列关于二庄的几条答问,也在此列之中,占去李兆洛与蒋彤“答问”六分之一的篇幅,这固然与蒋彤精于礼学有关;从另一方面看,礼也是常州学术的一个重要问题,庄存与有《周官记》五卷,庄述祖有《夏小正经传考释》十卷,刘逢禄以《公羊》议礼,卢文弨有《仪礼注疏详校》十七卷,又有《礼记》和《仪礼》注疏校正各一卷,尝言:“天地间一皆礼之所蟠际乎?五礼之用,犹夫四时五行之成岁功也。”[26]如此种种,与上引李兆洛之论合观,有溯斯礼之源,原设官之意,以显圣王经世之道。李兆洛所论,经世之意颇为明显,他特别对《周礼》中的“九两”加以论说:“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长以贵得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薮以富得民。注:两,犹耦也,所以协耦万民;系,联缀也。”[27]所谓有所“两”,则民有所系属而不散,宋代叶时《礼经会元》释此最为明畅:“盖王畿千里之民,天子治之,畿外之民,则分属诸侯矣。有分土无分民,上之人苟无其道,以协耦而联缀之,则天下人心涣散而不相属矣,殆非王者大一统之意。”[28]《周礼》“九两”依次论及土地、爵位、德行、道艺、宗族、财利、吏治、友(相任以事)、富(阜蓄畜牧供给财用),凡此种种,关涉国计民生,“经国之大纲,政事之条目”于此可见。李兆洛在“答问”中所论,是以阐发经典之义来批判或重构现实,其中“九两”“乡官之制”之论,武进盛宣怀称李兆洛“以通天纬地之才,成茹古涵今之学”,在《暨阳答问》跋中予以引录,并称其“似已看到此时局面,而不意变本加厉耳”[29],指出李兆洛有远见卓识。

李兆洛在论说“礼”时,有“礼即理”之论断,并在追溯字义源流的基础上,指出宋儒所谓的理乃是对礼的遮掩。这两条“答问”并不孤单,它们在清代学术思想史上有比较特别的意义。清儒论义理,自戴震以降,对宋明儒性即理或心即理之说,皆持质疑态度,戴震于《孟子字义疏证》中强调理在具体事物中;程瑶田承戴震之脉,提出“有物有则”的“物则”观念,使事理更客观化;至凌廷堪,以格物为考订,寻之故训,证明先秦儒家只言礼而不言理,故儒者之学应为礼学而非理学。[30]凌廷堪《复钱晓征先生书》云:

窃谓五常实以礼为之纲纪。……有仁而后有义,因仁义而后生礼。故仁义者,礼之质干;礼者,仁义之节文也。夫仁义非物也,必以礼为物;仁义无形也,必以礼为形。……物者,礼之器数仪节也。若泛指天下之物,有终身不能尽识者也。盖先习其气数仪节,然后知礼之原于性,知其原于性,然后行之出于诚,皆学礼有得者,所谓德也。……然则圣人正心修身,舍礼末由也。故舍礼而言道,则杳渺而不可凭,舍礼而言德,则虚悬而无所薄。民彝物则,非有礼以定其中,而但以心与理衡量之,则贤智或过乎中,愚不肖或不及乎中,而道终于不明不行矣。[31]

凌廷堪将仁义、道、德、正心修身等比较悬虚之事落到实在的礼上。钱穆以为凌廷堪是“分树理、礼,为汉宋之门户焉”。[32]凌廷堪以礼代理,并非着意于区分汉宋之门户,但与宋人的观点门径确实不相同。李兆洛在“答问”中则将对宋儒的批评表述得更明白(可将此与“汉学与宋学”中部分文字参看)。上引凌廷堪致钱大昕书札时间在嘉庆八年,李兆洛此论在道光三年之后,时间相隔在二三十年之久。嘉道之际,此种崇礼或许是一种思潮,张寿安举出阮元、孙星衍与诂经精舍之崇礼说,许宗彦的礼论以及焦循之舍理言礼,以示崇礼思想之蔚起;而李兆洛“答问”中礼即理之论,以及弟子蒋彤精研礼学,正可以为此蔚起之思潮添一重要证据。崇礼思潮之兴起,正是嘉道之际学术从纯粹的考据之学和悬虚的宋学中走出,而向务实及通经致用之学转变的表征。

(五)荀子·管子·贾谊

贾董尚是荀子传派,于礼乐大原处见得不差。(卷四,第630页)

问:荀子谈礼乐王道,却是衰世之旨。其大旨数端曰分曰辨曰师曰友。盖王化微而后师友之功见于世。先生首肯者久之。(卷四,第630页)

丹棱问:荀子总说礼,礼以定分,故书中多论定分之议,直是函天盖地。先生曰:然。(卷四,第628页)

今之患在不知轻重缓急,治黄河便多少官聚于河,治农田便多少官聚于田,终不济事。天下凡事有机,将其机拨正,方可作事。说话也如此。……况办天下大事,轻者重之,重者轻之,急者先之,缓者后之,全在得机。管子书《开塞》(?)《轻重》诸篇,道理极是。(卷三,第625页)

司徒十有二教,最精以俗教安等语,都是治天下根子。滕文公问为国,孟子开口便说民事不可缓,天下万世大根子俱在于此。管子制国,亦是此意,是实实可见诸施行者,并非空言。(卷三,第626页)

先生曰:贾谊《治安策》,谁不知其好?问其所以好处,又谁人说得出!反覆寻玩,方知其一篇次第,先后缓急,煞有道理。当时列国过制,为汉心腹之疾,故首论之为第一段,论匈奴是第二段,论教谕太子是第三段。若入宋儒手,必以谕教为第一义,以为培养元气。殊不知治国如治病,先发散而后调理。……贾生谕教太子之议,洞彻本原,礼大臣之议,深识国体。而此时侯王僭越,犹抱火于积薪之下而寝其上,首为痛哭言之,此为识时务。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颈而制其命云云。虽似少年盛气之言,其实并非虚语。(卷一,第622页)

李兆洛在《暨阳答问》中议论荀子的“答问”四条、管子四条、贾谊二条,此类议论可与他让书院生徒所读诸书相映照,其立意大致是在荀、管、贾三人著作与礼及经世的关系。王先谦以为荀子性恶之说,非其本意,“今人性恶,必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荀子论学论治,皆以礼为宗,反复推详,务明其旨趣,为千古修道立教所莫能外”。[33]荀学在清代的复苏,有乾嘉诸学者之功,汪中于荀卿、贾谊之书用力最深,他充分肯定荀子传经之功;凌廷堪《荀卿颂》指出荀子言仁必推本于礼;卢文弨、谢墉合校《荀子》于乾隆五十一年刊刻,卢文弨《书荀子后》以为荀子“其教在礼,其功在学”[34];王念孙有《读荀子杂志》八卷。张寿安以为荀学在清中叶复兴,乃清代学术思想史上之大事,荀孟地位的升降,不只意味知识界对人性之情欲问题有了正面看法,同时也表明道德实践从内索走向要求外在仪则之途。[35]《管子》一书,在子部法家类内,从礼法角度而言,与《荀子》有内在关联。黄震《黄氏日钞》曰:“《牧民篇》最简明,其要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此《管子》正经之纲。”[36]贾谊《新书》,有《礼》《礼容经》以及《治安策》诸篇,可见其学精于礼,汪中指出“荀卿授阳武张苍,苍授洛阳贾谊,然则生固荀氏再传弟子也”。[37]李兆洛所论,多有从礼法角度着眼者,故对荀子、管子、贾谊一系,多有好评。

李兆洛重视荀子、管子、贾谊的另一方面,在于三人之学术有经世济时的实用价值,对此点的肯定正是建立在对宋学批评的基础之上。清代学者有规模地整理《管子》《商子》《邓析子》《韩非子》等法家著作,自嘉庆初年始,以《管子》为例,其中以王念孙、王引之、孙星衍、洪颐煊、王绍兰等用力最多。[38]诸子之学地位的提升,与嘉道之际经世实学的兴起是同步的,现实社会的转向与变革,往往求诸于传统中可供转化的思想资源。卢文弨《重刻贾谊新书序》云:“西汉文武之世,有两大儒焉,曰贾子,曰董子,皆以经生而通达治体者也。”[39]李兆洛在“答问”中论说管子、贾谊,皆有针对当下社会之意。常州派学者重视礼又重视《春秋》,其实二者在精神上有相通之处,汪中云:“《春秋》者,秉《周礼》而谨其变者也。”[40]刘师培《群经大义相通考》中有《左传荀子相通考》《毂梁荀子相通考》《公羊荀子相通考》三篇,其中后一篇述及《公羊传》从荀子到董仲舒的学术流变:“昔汪容甫先生作《荀卿子通论》,谓《荀子·大略篇》言《春秋》,贤穆公善胥命,以证卿为公羊春秋之学。文惠定宇《七经古谊》,亦引《荀子》周公东征西征之文,以证《公羊》之说,则《荀子》一书,多《公羊》之大义,彰彰明矣。吾观西汉董仲舒治《公羊春秋》之学,然《春秋繁露》一书,多美荀卿,则卿必为《公羊》先师。”[41]

(六)时势与人才

我看天下大势如此,似不能久,必须改换局样,方可过下去。兵刑二事,无可变,一切制度总要更张,即孔子所云损益之礼,然反覆推寻,究不得其要。如今须有孟子其人,提调处置畅论一番,自有安顿的道理。(卷三,第625页)

先生一日喟然叹曰:天下困穷如此,将何以富之。丹棱问:即如吾常州目前光景,如有周公出,恐亦没奈何。曰:只要使游食者各事其事,自足相养。如绍兴食于幕,安徽食于商。常人坐食,那得不困?(卷四,第628页)

先生问(龚定庵):在京师久,必留心当世之务。曰:天下受病处在本原,亦不敢说补偏救弊,总无济事。先生深然其言。(卷四,第630页)

先生与邹润庵论天下时势。曰:……今世非不平安,如有病之人,肥白壮长,皆痰所为,痰不治不久将溃。润庵曰:自汉及明,未有如本朝太平之久者。先生曰:然莫盛于汉,然汉自宣帝以下方为太平。……我朝乾隆时万事并作,天下扰扰,乃其极盛。如今极太平,衰机已伏。润庵曰:如今有张江陵等人物,足以一救否?先生曰:有我世宗之精明,得张江陵等数人,搜剔利弊,整顿法度,再求数百年太平何难?润庵曰:吾先生出用将何如?曰:如今谁可与共事者?且将督抚裁去,司道官裁去,但留一藩台;河上诸官亦裁去,仓漕诸官亦裁去,改长运作兑运,将民船送至淮口,自淮至京师分为三段,随路作仓。今漕船过大尤横,一舟来,民便无所措手足,集而尽毁之。运子或山东人,则归诸山东,凤阳人则归诸凤阳,使耕其田供其税。水手夫则各归原籍,设一武弁督教之,练为精兵,约为数大营,屯扎险要。漕舟不由黄河则御黄坝,可结实筑定,使河不夺淮,淮自归海,则河患可减,设一二员总其事。盐法弊极,只吴见楼一法可用。(卷四,第628页)

人须有胆量,当家然,当国亦然。时事凭你坏乱,有胆量便能立得直。……本朝势如此,拼将此身殉社稷,也只尔尔。(卷一,第621页)

江南之颍凤淮徐,河南之陈州南阳,自古反乱大魁皆出于此。汉高祖是徐州人,明太祖是凤阳人,萧曹辈以及光武二十八将,明开国功臣,东汉党锢中人,多半在此数州间。天下无事,无所用其材。摽掠盗窃,辄就刑诛,亦无所吐其气……自江以南得此种人甚少,饮江水者秀而弱,自子游为文学祖,下则屈原枚乘,以至于今文物特盛于东南,举天下推重文士,文士亦以此自夸,我且问他,浮靡不实,毕竟有何用处。(卷二,第624页)

前古后今,其中必有人维持世道。当极昏乱时,有一人痛发至论,昌明大道于时,虽未见显效,过后思之,幸赖斯人一挽回。其间庶文撑得住,如战国之孟荀,唐之韩文皆是。(卷四,第628页)

人起家巨富,其精神识量必异人,其富之大小随其人之力量为差等。此等有用之材,朝廷收为己用,岂不大益国家。限于科举,留此等在野外,气魄无所发泄出,其智力遂以财横于乡邑,岂不可惜。(卷四,第628页)

蒙山先生曰:天下何尝无人才……先生曰:原是人才不一,须各启一条路与他,桃李有桃李之用,松柏有松柏之用。要强松柏作花,桃李贞节,此必不能。今世用人者,大抵取桃李之材,反望其有松柏之用,如何济得事?(卷四,第630页)

《暨阳答问》中关于礼的“答问”有二十四条,而指涉当下社会的“答问”则有三十条,书院不再与社会隔绝,颇有东林书院“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遗意。艾尔曼指出:“常州的文学和政治群体包括赵怀玉、黄景仁、洪亮吉、刘逢禄、庄绶甲、李兆洛,他们在18世纪、19世纪之际直接或间接地参与这一群体的活动,他们与张惠言、恽敬都是常州经世传统、文学风格、今文经学研究三结合的体现。”[42]李兆洛论天下时势,其心情相当焦虑,此从“天下大势如此”“天下困穷如此”“本朝势已如此”等语句中完全显露,指涉当下的社会的“答问”与前所列各项目皆可联成一体,它们之间有因果、表里等关系。以李兆洛特别推崇的“九两系邦国之民”而言,与上引常州“只要使游食者各得其事”、淮徐等地“天下无事无所用其材”相关,他还以史为证,指出“自古反乱大魁皆出于此”,以为警醒;在论及“礼”一节,以白莲教之事来例说“民无所系属”而造成的后果。连同变乱在内,三条“答问”中所讨论之事还涉及治河、海运、漕运、盐务、吏治诸事,而此数事,皆是嘉道年间之紧要事。以变乱而言,有嘉庆元年起历时九年的川楚陕白莲教起义、嘉庆二十五年至道光七年西北边疆张格尔叛乱、道光元年云南北厅彝民起义、道光二年河南安徽白莲教起义、嘉道年间山西先天教起义和天湾天地会起义、道光十一年湖南永州瑶族起义、道光十二年开始的川南彝民起义,等等。接二连三的变化,已使曾经拥有的太平盛世开始衰落,而被李兆洛视为“左道”的白莲教,对“儒以道得民”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清史研究学者论列嘉庆朝的问题,其中有吏治腐败、河防崩坏、赋税不足、军备松弛等数项,至道光朝,问题没有缓解,反日益加剧,譬如重用庸人贻误国事,漕运衰败(后改行海运),盐政败坏,虽经改革但危机潜在。[43]艰难时势引发李兆洛的思考,对一些具体问题提出建议,并试图从“本质”“一切制度总要更张”等方面着手。在众多议论中,人才问题最为明显。他既寄希望于有一人(类似张居正)能挺身而出维持世道,又对如何以能力选用人才以及如何尽人才之用提出看法,字里行间,时有急切之意。此与上引文中“民事不可缓”语气一致。至于选用人才,李兆洛之见与龚自珍之诗可谓相互照映。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有名的“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即写于在江阴与李兆洛、蒋彤会晤前。[44]此种祈求,当不局限于常州学派学人群体,而是一种普遍的声音,譬如,它和陶澍等人道光年间在江南地区整治海运、漕弊、盐务、河工等改革相呼应;就书院讲学而言,与李兆洛旨趣相近的还有汪喜孙。道光十二年汪喜孙应林则徐之聘主讲江苏平陵书院、安徽泾川书院;次年又应陶澍之聘主讲江苏宝晋书院、安徽翠螺书院。在汪喜孙的《从政录》中,收录五篇策问书院秀才文,除第一篇为道德范畴的“迁善改过”之外,其他四篇皆关涉实学。如策问宝晋书院秀才文,考九毂之名,延及种稻。“江南宜稻,然则江南以外稻非所宜与?”策问泾川书院秀才文云:“水利、贡赋、农桑诸大典均出于《禹贡》,通经致用,愿闻其详。”策问翠螺书院秀才文,由汉沟洫之制,进而指向当今水利。“近年江潮盛涨,伤及禾苗。深山蛟发,江水暴溢,开山积土,壅塞江路,江之下游芦洲蔽遏,海水上泛,不能容纳。种毂之法或因时以制宜,堵水之法可因地以参变[45],斟酌古今之宜,其悉举以对。”学问与民生建立关联,而此种思想是通过书院讲学这一途径传播的。众多论议和实践,似有百川归海之势,从而促进整个学术界向经世之学转变和发展。

原载《清代东南书院与学术及文学》(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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