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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腾冲之围:迅速追剿亡命之徒

时间:2023-10-0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为了迅速追击歼灭这些亡命之徒,53军、54军先后派兵一部予以追剿。晚7时,53军即令该师派副师长率一部进剿该敌。21日晨,将包围之敌击毙8名,虏获步枪2支。此时,奉命将追剿任务交预2师接替。9月15日,发现敌约十余名,当即击毙8名,虏获步枪7支,小迫击炮1门,刺刀6把。经搜剿后,敌已遭歼灭。54军又令预2师第6团团长方诚,指挥该师尚能作战之部队接替追剿。

1944腾冲之围:迅速追剿亡命之徒

(参阅附图34、附图35)

直到此刻,仍有大量逃窜之敌如丧家之犬,在腾冲各地流窜。

据预2师第6团团长方诚记述:“在腾冲城收复前的两夜,均值大雨滂沱。敌矫健精干之官兵213名,即乘此良机分批由东边钻隙逃窜,经飞凤山、橄榄寨、江苴、瓦甸西南至固东、马站间,烧杀淫掳,极尽残酷。”

其时,逃窜之敌主要有两路,主力逃向城东北董库方向,一部逃向城南猪新街方向。为了迅速追击歼灭这些亡命之徒,53军、54军先后派兵一部予以追剿

芹菜塘、坝湾方向:

15日晨8时许,53军116师奉命开赴上下勐连、马垒间地区构筑第二线阵地。当日午后3时据报,有残敌约百二三十名(内有伤兵及徒手者三四十名),于14日拂晓利用阴雨暗夜,逃窜至芹菜塘、坝湾附近。晚7时,53军即令该师派副师长率一部进剿该敌。

师长赵镇藩当即以主力进展至上下勐连、马垒间地区构筑工事,而以346团第1、2营,347团第1营及军搜索步兵两排(共士兵200余名),由副师长刘润川率领,星夜前往进剿该敌。

经搜索发现该股残敌后,16日拂晓,即开始猛烈攻击,敌即向东北逃窜。于19日晨进至大坝附近,毙敌3名,伤10余名,俘虏1名;虏获步枪2支,刺刀3把。敌不支,又向打苴坝逃窜,该师于急进中毙敌3名,虏获步枪3支,刺刀3把。同日,即将敌包围于河头。

21日晨,将包围之敌击毙8名,虏获步枪2支。残敌一部又向太平街方向逃窜。当即跟踪追剿。敌人经太平街向公坡窜走,该师旋即向公坡急进,沿公路毙敌8名,追至马站街西一华里之旧村,将敌包围,毙敌20余名。

22日,我分路追击敌至花草岭、箱子山一带,敌借山林隐蔽,竭力抵抗。经我猛烈攻击,毙敌23名,虏获步枪3支。

23日,敌又向阱口方向逃窜,并于许家田附近留置掩护队,阻我前进。先后被我击毙6名,俘虏1名(因重伤而死)。而后沿瓦房河跟踪进剿,沿途战斗中虏获敌步枪2支。

24日拂晓,该师继续派队分赴瓦房、阱口、老虎洞各地搜剿。敌经我连日穷追围歼,不得食宿,饿死于山林及自杀者较多。当日,被我击毙13名,虏获步枪2支,并俘台湾籍翻译1名。该师又对大树脚、阱口一带予以清剿,在大树脚附近毙敌2名,内有少尉1名,虏获步枪1支。其余多已失去战斗力,星散于山林中。此时,奉命将追剿任务交预2师接替。

连日战斗中,该路追剿部队伤军官1员、阵亡2员;伤士兵12名、阵亡14名。[1]

猪新街方向:

对逃向猪新街方向之敌,以130师390团(战斗兵约60名)予以追剿。9月15日,发现敌约十余名,当即击毙8名,虏获步枪7支,小迫击炮1门,刺刀6把。经搜剿后,敌已遭歼灭。

大寨、芭蕉关方向:

116师直属各队及348团一部(共战斗兵约百余名),在大寨、芭蕉关附近发现残敌二三十名,遂分头展开搜剿。其中一股于22日窜至响水坪附近,被我击毙4名,虏获步枪2支。另一小股窜至王家寨附近,被我围剿后,击毙敌少尉松崎四郎[2]1员、士兵6名,虏获步枪1支。28日午后1时,又于阳关哨发现敌约20余名,经两日围剿,敌遗尸13具,我虏获步枪8支(5支被敌损坏)。经连日分头搜剿,至10月1日,将逃窜猪新街、芭蕉关一带残敌完全肃清。战斗中,我高射机枪少校连长及步兵连连长均负重伤,士兵伤亡各1名。[3]

在副师长刘润川率116师主力追剿至24日后,因另奉任务他调。54军又令预2师第6团团长方诚,指挥该师尚能作战之部队接替追剿。实际上,此时该师第4、5、6各团因战斗减员,兵力仅各缩编为一个战斗营,营长分别为陈嘉谟、卢福淼、杨成章、易书光。[4]据第5团第5连连长吴堪回忆:由于此前战斗中人员伤亡太大,第5团团部把剩下的担架、运输、通信……杂役兵都集结起来,凑了大约不到100人,由其带领着归第6团团长方诚指挥,参加了追歼逃敌任务。

此时,因我驻印军尚未收复缅甸八莫,方诚判断残敌经腾(冲)(支那)公路向八莫方向逃窜的可能性较大。遂决心以围剿方式,实施超越遮断部署。方诚将团指挥所设于腾密支路上的板桥,以一部兵力挺进至高田、大坝、古永堵击,主力分为三路跟踪追剿。同时发动各乡镇保甲协助提供情报,随时加强联络。

预2师有三位参加追剿行动的亲历者留下了零星回忆。

第5团第5连连长吴堪:

“一天夜里,我团两名电话兵在架线途中被鬼子用刺刀捅死,电话机被焚。鬼子兵为寻找吃食,经常溜进民宅。于是我们便分兵埋伏在民房外,待机歼敌。一天拂晓,两个鬼子刚进民宅,我们一声呐喊,鬼子呆若木鸡,乖乖地跪在地上,双双就擒。”[5]

第4团第9连机枪手陆朝茂:

“我们根据百姓提供的线索追击残敌到缅箐、高田,搜山搜到了两个日本兵。他们已没有往日的张狂,不敢钻老百姓家,偷得几个洋丝瓜生啃,像老貂鼠一样啃得一半一半的。在一棵大梨树下,有一个睡着了,一个还没睡着。听见我们的声音,没睡着的那个马上爬起来,但却不知怎么又摇摇晃晃地倒下去死了,很可能得了什么病;另一个爬起来拿着枪就对着我们,但他没来得及打开保险,而我们都是美式冲锋枪,大家一齐开火把他的头都打烂了。这是日军的一个小官,他的身上有几根金条,还有一块罗马表……”[6]

第4团特务排长王希孔:

“第4团从缅箐、高田、古永至盏西岗上,在板桥深山中围歼敌官兵百余人,活捉5人。逃到盏西小团坡20多人,全部被我团歼灭,缴获机枪2挺,步枪30多支。”[7]

指挥此次追剿行动的第6团团长方诚综述为:

“5日内于板桥深山大壑中,围击三次,生擒敌5名,点尸计敌官兵130具。因深林广阔关系,未死之敌又逃窜拴马林、小猛龙间之深山中。时副师长彭劢、参谋长熊起厚均到高田督剿。我乃以一部赶至盏西、猛蚌附近堵击,自率主力分路搜山。于小猛龙附近森林内,围剿4次,又生擒敌官兵7名,点尸计毙敌62名。内有敌野战医院院长五十川秀夫博士,原下令生擒,卒遭击毙,实为可惜!此外二三逃窜之敌,又被民众生擒4名,击毙5名,共计11日将残敌完全肃清,虏获长短枪近百支。我虽伤亡官兵十余名,亦算经济。”[8]

既然军方史料中对于追剿逃窜之敌数字记述“精确”,笔者就逐一进行统计,则自16日起,53军各部毙敌118名,俘敌3名;54军预2师接替后又毙敌213名,俘敌16名。仅此两项合计,反推出从腾冲逃窜之敌即高达334名,这还不包括14日杨纳福率部在董库水田堵截毙敌10余名、俘敌2名。

显然,这个数字的“水分”太大了。据日方资料记述,13日夜至14日凌晨,从城内逃出的日军约200人。军方权威史料中“不确实”的问题竟至如此,直令人感叹“尽信书,不如无书”。

以上叙述,为自我方视角所描述的追剿过程。此时,在亡命途中日军的经历、心态,在日军卫生兵吉野孝公的回忆录中亦有极为细致的记述。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逃亡与追剿原本如同京剧《三岔口》中的摸黑夜战,交战双方均不知彼此的底细;加之由于记忆所带来的时间模糊,因此很难判断吉野孝公这股日军属于以上我军追剿中的哪一股,无法将双方的记述严丝合缝地接榫。

这里,让我们进入吉野孝公的记述,从其个人视角感受失败者的亡命之旅:

第二天(15日)早晨,偶然地遇到了这间小屋的主人,于是强迫他给我们带路,来到了勐连。

勐连此时已落入敌人手中。我们一路留心着敌情,小心翼翼地冒雨走在尚未有人走过的山路上,已有一天一夜滴水未进。饥饿和疲劳已使我们无法再提起沉重的双脚,只好像蜥蜴一样地爬行。我们来到一棵芭蕉树下避雨,不知不觉中竟进入了梦乡,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天已大亮。猛然站起来一看,角落里已不见了带路人的身影。我们全都吃了一惊,从地上一跃而起。他已经逃走了。

他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倘若他下山向敌人报告,凭他的腿脚,绝不会需要多长时间。啊!他可能已向敌人报告了我们的情况。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一刻也不能在此地停留了。我们顺着山坡拼命地向上跑。四五分钟过后,下面响起了枪声,无疑是逃跑的带路人密告了我们。“快!”我们顺着山坡,朝着与枪声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但敌人哨兵已发现了我们,并开枪向我们射击,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没办法,我们又拨开灌木丛向着下面的山谷跑。山谷里,连日的雨水形成的小溪哗哗地流淌着。我们密切注意着敌人的动静,决定在此稍作休息。

就在这时,一种形体很小的瓜从一根树枝上悬挂着呈现在眼前。“这可以吃!”说时迟那时快,贝野迅速将其摘下放进嘴里。“嗯,这玩意儿好歹可以吃!”说着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另外还有很多。我马上摘下几个放进了嘴里。没有一丝甜味,相反倒很苦,但由于饥饿难耐,大家都不顾一切地将其摘下来,放进了嘴里。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好歹可以抵挡一阵。填饱肚皮之后,大家都有一种忘记了敌袭的满足感,幸好身后没有追兵。于是,我们又沿着狭窄的山谷,向着下一个山腰迈出了脚步。

山里白天也很暗,而且越走越暗。巨木群生的地方,能吃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我们靠采集羊齿、紫萁的嫩芽来填饱肚子,迷入深山老林已是第四天。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我们陷入了除被饿死已无路可走的困难境地。但有一点却是很幸运的,在此绝对不用担心被敌人发现。我们强打起精神,砍倒了周围的树木,用小树枝和芭蕉叶等,临时搭起了一间简陋的小屋。

六个人在屋里升起火,围着火来御寒。雨越来越大,马上就把火浇灭了。临时搭起的小屋也被冲得只剩下了框架,浑身湿透的我们在饥饿、疲劳和寒冷交迫中颤抖,静静地等待着即将临头的死亡。

在腾冲最后一次夜袭中,我的左臂被子弹打穿,右脚腕被迫击炮弹片击中负了伤。竹迫少尉右脚大脚趾被炸断,坂本则从肩到后背都有弹伤,还因患了疟疾而发着烧。贝野的左臂也被子弹打穿。没有受伤的只有梅野和牧山,但两人也都患了疟疾,已被折磨得相当疲惫。其中,坂本的伤势最重。

竹迫少尉非常担心坂本的身体,不断地用言语鼓励他:“坂本,拿出精神来,泄气就会死在这儿。如果死在这儿,就失去任何意义!”

我在旁边也插嘴说道:“是的,坂本,如果我们在这儿死了,腾冲战死的战友们就全都白死了。”

梅野军曹也对他进行鼓励—坂本是军曹的部下:“坂本,在将守备队的最后情况报告给师团司令部之前,不管多苦,都千万不能死!”

每个人在说话鼓励的同时,眼里都充满了泪水。不久,风停雨驻。小屋早已被风吹倒,残骸破片散落一地。这时,贝野采来了一些洋丝瓜。大家见了这饿死前的食物,都显得很高兴。每个人都拼命地嚼着这得来不易的果子,尽管没有盐,也没有任何味道。“食物”数量很少,但多少使我们恢复了点精神。

大风过后的密林又恢复了它的静寂。由于坂本也说要走,于是大家又出发了。巨木群生的密林无边无际,越走越暗,最后我们在里边迷失了前进的方向。无情的雨又滂沱地下起来。我们浑身被浇透了。雨水流过后背,心里一阵紧张,非常担心裤兜里的火绳被浇湿。拖着沉重的双脚正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一间农家的屋子出现在眼前。屋里冒着烟,肯定有火。直觉告诉我们肯定还有食物。

我们像野兽见到了寻觅已久的猎物一样,眼里放出锐利的光。我们一个劲地舔着嘴唇,喉咙发出咕咕的叫声,已实在按捺不住了。抢!实在对不住这家人,但此时如果还讲什么客气,我们就难免要被活活地饿死。大家全都是为了食物。我们决定抛开常理,袭击这户人家。三人封锁了屋子前后,二人闯进屋里。

可能这家人早就发现了我们,我们闯进时,屋里已空无一人。然而,幸运的是,锅里的稗子饭已经做好。大家无所顾忌地抓起热乎乎的饭塞进嘴里。我们拿起这家的一件脏衣服,把剩下的饭统统包起,又搜出屋里所有的盐和玉米,马上离开了这儿。但这些掠夺来的食物,没过三天就被吃光了。

我们再度拖起沉重的双脚,彷徨地行走在依然下着雨的山里,一天天地翻山涉水,一步步地向着南方挪动着双脚。在伤痛和疟疾的高烧折磨下,坂本的步伐渐渐地慢了下来。我们用肩架着他,并不断给他以鼓励。但坂本终于走不动了。

“芒市师团部好远啊,我已经不行了。大家别管我了,请赶快先走吧。”大家听了这话都很困惑。“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儿,喂,坂本!现在我们哪能丢下你一人走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他进行鼓励。

“坂本,再振奋起精神!”竹迫少尉严厉地说道,像是发泄,又像是鼓励。大家硬抱起坐下去的坂本,轮流背着他继续往前走。步履越来越慢。交加的风雨夹着刺骨的寒气无情地向我们袭来,饥饿、寒冷和疲劳的折磨,已使我头晕目眩。当我们突然想起坂本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相当微弱。这时,牧山在前面的玉米地里找到一间小屋。

“再这样走下去,坂本会死的!”梅野军曹抱起坂本,走进了小屋。这只是一间徒有其名,破旧不堪的小屋,但总比没有好。于是大家在此歇下脚喘口气。小屋后面有一石崖,石崖下面有一个住着五六户人家的村子。沿着村子对面山麓的谷地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小道尽头消失在上面的云霭之中。

就在这时,一支敌人的部队突然出现在小道上面朦胧的云霭中,并渐渐地向着村子靠近。有二三十名士兵,队伍后面跟着马匹,背上驮着东西,是敌人的一支辎重运输小部队。这支部队进入村子,解下了马鞍,大概是要在这个村子里宿营。

“太好了,夜袭!送命还是夺粮,二者必选其一。与其坐以待毙被饿死,莫不如赌个胜负,夜袭!”大家都这么说,于是就这样定了。我们立即开始商量夜袭计划。

夜袭的目的,首先不是去杀伤敌人,而是强行夺取粮食。如果时间允许,再抢夺一些雨具。由于要趁着敌人吃晚饭时袭击,所以免不了要混战。最后究竟能有几人活下来,还是全体被歼,大家谁也说不清楚。这实在是一个充满辛酸、孤注一掷的夜袭计划。

而且,这次夜袭显然不能带上坂本;但如果我们全死了,留下他一人也很孤零。大家正左右为难地考虑之时,坂本可能已经听到了这次夜袭,躺在地上呼吸困难地小声说道:“这么长的时间里,给大家增添了诸多麻烦,实在过意不去。我活着更会给夜袭带来麻烦。反正我已余生不多,就请各位尽早地成全我快乐吧,请成全我舒舒服服地死去。另外,今晚夜袭,衷心地祝愿大家成功。”

说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坂本的脸颊上滚落,内心大概非常痛苦吧。大概是想见上一面远在故乡的母亲吧。他强压住内心的痛苦,洁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竹迫少尉忍着内心的悲伤,紧紧地握着坂本的手说:“原谅我们吧,坂本!心里很痛苦吧,不好受吧,一直跟我们走到这儿,一定想回去吧……”竹迫少尉的声音颤抖着停止了。

旁边的战友们握紧拳头哭泣起来。过了一会儿,我们拭去泪水,残忍地成全了坂本的愿望。他像睡着了一样,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我们在心底暗暗地发誓,一定要用今天的夜袭来吊祭刚刚离我们而去的坂本上等兵。下定了决心以后,我们朝着敌人驻屯的村子下了山。这次夜袭是凶是吉,最后能够活下来的又是谁,只有听从命运。在令人恐怖的黑暗之中,我们悄悄地摸进村子。踏进村子,漆黑一片的夜色中露出一小束微弱的灯光。我迅速朝着光亮的方向,登上了屋前的石头台阶。屋子的门口立着一个黑影,是一个哨兵,手里还拿着枪。我一个箭步扑了过去,哨兵吃了一惊,刚要跳起,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从高高的台阶上飞滚了下去。可能觉得外面的动静不对,门被从屋里慢慢地打开,又闪出一个黑影。我立即冷不丁地抓住对方的领口,将其摔倒在地。贝野从下面登上来,将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的男人提起来扔了下去。我们俩蹑手蹑脚地进入屋里。微暗的屋子里已空无一人。我们马上蹿到外边,跳进了下面的一间屋里。

屋里,一个看似少尉的男人正坐在屋角的地板上吸食鸦片。他看到我俩吃了一惊,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冲破身后的竹笆墙逃了出去。我们收拾起屋里的雨具、帐篷和毛毯等,迅速冲进了隔壁的屋里,梅野、牧山和竹迫三人,已将做好的米饭和猪肉干巴用毛毯包起。

周围的一切静得可怕,也不知道敌人藏到了什么地方,我们出乎意料地抢得了想要的东西。能抢得这么多东西,已经心满意足。大家互相示意着此地不可久留,于是迅速地撤离了村子,我们警戒着周围的敌人,跑上了对面的山腰。如事先计划的那样,我们夺取了食物、雨具和毛毯等,却没有一个人受伤,夜袭取得了成功。这大概是坂本的英灵在暗中保佑着我们吧。我们再三向坂本的英灵表示谢意,并把从敌人手里抢来的东西满满吃了一肚子,这样,大家又恢复了体力。

这时,敌人开始对村子进行攻击。他们可能以为我们还在村子里。其实我们早就离开了村子,眼下才进攻村子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整理好行装,穿上从敌人手里夺取的雨具,迅速向山上攀登。

我们抓住丛生的小树枝,冒着雨,在黑暗中顺着山坡向上爬行。来自村里的枪声还在脚下回荡,走在夜中的丛林里,也不知何处才是尽头。渐渐的周围变得一片漆黑,跟前的能见度很低。

白天都很黑暗的丛林深处——一个魔鬼出没的地方。我们迷入其中,已有整整两天。雨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着。当我们走出丛林,来到一块草地上的时候,从敌人手里夺来的粮食已经全部吃光了。五人都已疲惫不堪。梅野和牧山一直身患疟疾,已被高烧折磨得苦不堪言。竹迫少尉站立高处,手搭凉篷正环视着附近的群山。突然他发现了位于对面山腰处的一间民房。

“大家振奋起精神,前面有一间屋子!”的确,在他手指的地方,有间屋子映入了我们的眼帘。可是到那间屋子,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而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和贝野互相看了看。梅野和牧山由于高烧,再往前走看来已不太可能。尽管如此,少尉还是极力鼓励大家,“如果我们在此倒下,一切就全完了。大家再坚持一会儿,到了那儿,我想总会有办法的。”

在少尉的极力鼓励下,大家又迈开了脚步。我们一边鼓励着正经受疟疾折磨的梅野和牧山,一边拼命地向着前面的目标行进。途中梅野和牧山跌倒了好多次。贝野用肩架着梅野,我架着牧山,一路上不停地给他们鼓劲。尤其是牧山,自从芒市编队以来,我们一直在同一个班里,并肩作战,一起出生入死,是到目前为止我唯一活下来的战友。背着战友,艰难地往前走着,而通向农家的路还很长。梅野和牧山已被疲劳和高烧交迫折磨得气喘吁吁,我们不停地鼓励他们俩,步履艰难地在遥远漫长而又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了好长时间。

最后总算到了这家屋前。屋里住着一对夫妇和一个孩子。看到我们的突然侵入,他们一开始惊恐得一句话都没有,当明白我们不会对他们施加伤害时,总算恢复了常态。我们向夫妇俩乞求道:“我们有病人很为难,请求让我们住一下,吃点东西。”这对夫妇心地很善良,答应了我们,并立即着手为我们准备食物。

好久没有这样围着火炉喝茶了。这时,夫妇俩为我们准备好了食物。食物是用玉米粉蒸的饼子,平时,当地的语言称之为“玉米粑粑”。食物很粗糙,但对已有好几天没有进食,一直在饥饿中痛苦挣扎的我们来说,真是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好吃、难得。我们吃饱肚子以后,静静地坐在暖洋洋的火堆旁边,不知不觉中,竟酣然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天已经快亮了。突然发觉外面动静不对,轻轻地推醒其他几人。大家侧耳静听,外面传来的声音很小,但却是很多人讲话的声音,屋里已见不到这家男人的身影。这时,女主人脸色发青地向我们打着手势,并指着屋后的玉米地,“你们要被杀了,快逃!”刹那间,我们都被她的这一举动给搞得莫名其妙。

实际上,昨晚我们并没有发觉这家男人有什么可疑之处。大概还是他告密了我们。时下,已无暇再去想这些。我们朝着玉米地,横穿着跑了过去。玉米地长度有三十米光景,尽头便是一百米左右的草坡,跑过草坡,就可以遁入密林。右手边是绵延的山峰分水岭。

少尉命令:“向前面的密林方向跑!”这时分水岭出现了敌影,我们四人一起跟在少尉后面跑起来,同时,敌人开始向我们开枪射击。

梅野倒了下去,紧接着牧山也倒下了。我发现跑到密林已来不及了,就顺着草坡向下猛跑。几发子弹溅着砂土射在我脚下。尽管脚有点不听使唤,但还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向下跑,终于跑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停下脚步。竹迫和贝野也跟在后面跑了过来。下面就是山谷,我们一起来到了山崖上。山崖边上有棵大树,向下俯瞰着山谷。我们三人迅速将身子藏到了树后。山崖下的山谷深深地覆盖着一层灌木。

一大群敌人士兵蜂拥着追到头上的大树旁边。他们可能发现了我们从树根处跳下去的痕迹,对着山谷大骂,并一齐开枪射击,子弹贴着我们头皮飞过。这时,贝野可能认为已经被敌人发现了,“到此为止了!”说着拿出手榴弹。我按下他的手,“贝野,死还早呢,再忍耐一下。”少尉也同时按下了他的手。

放了一阵枪,没有发现目标,敌人停止了射击,折了回去。我们都长长地松了口气。但此时此刻,丝毫也不能大意。我们密切注意着敌人的行动,在树下谨慎地等待着敌人远去。

在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的我们,一边探听着梅野和牧山的消息,一边开始向大山深处走去。最后,只剩下了我们三人。从腾冲城突围出来,今天已是第十二天(即9月26日)。竹迫少尉边走边直言不讳地说道:“现在就剩下我们三人同行了,不管是走是死,我们都要身在一处。”

我和贝野默默地点着头继续往前走。

懵懵懂懂地走了两三天,结果,我们又走回到前几天遭敌人袭击的地方。我们密切警戒着周围的动静,找寻梅野和牧山的下落,但还是没能发现他俩的踪影。没办法,我们只好断了这一念头,继续往前走。这时的我们已全然不知芒市师团到底在哪个方向了。

大雨如注。自最近一次敌袭以来,我们口中已有好几天几乎滴水未进。我们都在艰难地维持着生命。在雨淋、饥饿、疲劳和寒冷的折磨下,我开始感到头晕眼花,身体也像散了架似地抽搐。我竭力咬牙挺着,但最后还是昏迷了过去。身心在这种凄楚和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不知被反复地煎熬了多少次,以至于这种折磨仿佛现在还在身上隐隐作痛。不,不是仿佛,现在就在体内作痛。

身旁竹迫和贝野的鼓励声越来越细,越来越远。最后,我又昏迷了过去。以后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堆火旁,至于自己怎么躺在了这儿,又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记忆中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后来听竹迫和贝野告诉我,我昏迷倒下以后,他们俩背着我,一路吃了好多苦才来到这儿。这时,贝野将烤好的玉米递给我,我一把抓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大口大口地嚼着,也不管会不会哽住嗓子,迅速地咽下去。这样狼吞虎咽地吃完以后,只觉得心中的血又开始沸腾。

暖融融的篝火,使我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的意识。这间小屋后面是山坡,山坡上长着野生的黍子。周围的山上,到处都是居民迁徙后留下的残迹。不久,我醒来一看,贝野和竹迫都已累得可怜。贝野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道:“少尉已经不行了。实在对不住玉碎的战友们,也不知道芒市的路怎么走,向师团报告已很困难。而且,如果疟疾再发烧,这也就是咱们的最后时刻了……”说着,他看了看少尉的脸。少尉紧闭双目,一声不响。(www.xing528.com)

贝野从褴褛的衣服下面取出众人集体签名的太阳旗,对着火光仔细地瞧着。我也拿出贴在肚皮上的“防弹千人针”。这是在出征的时候,由当时的昭和女子高中的学生们缝制的一件内衣。战场上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太阳旗和“千人针”,或许少尉身上也穿着一件吧。

太阳旗和“千人针”沾满了血、汗水和污垢,泛着紫黑色。三人围坐在火堆旁,互相通报了各家乡住所和父母、兄弟姐妹的情况等,并共同起誓,三人中如果有谁能活着回到故乡,一定要向人们转告腾越守备队最后的玉碎情况,以及我们三人的最后遭遇。

贝野谈起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指着太阳旗上他六岁长女留下的痕迹说道:“大家看!”上面歪扭地绣着“爸爸,您可要回来哟”。贝野的眼眶湿润了,我和竹迫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

不久,天亮了。天空微微地泛着白色。山谷里,夜啼鸟发出美妙的叫声。竹迫少尉若无其事地走到外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啊,今天还是个雨天。”话还没说完,“不好,敌人!我们已经被包围了!”随之,枪声响起。少尉迅速跳入下面的田里。接着我和贝野也跳了下去。同时,子弹雨点般地倾泻下来。三人顺着玉米地朝山谷箭一样地飞奔过去。途中,贝野倒了下去。我不假思索地抱起他,继续向前跑,但贝野的身体渐渐地沉重起来,最后坐了下去。不论我怎么使劲想把他扶起,可他还是一动不动。

血从他紧闭的口中流了出来,子弹打穿了他的腰部和大腿。

这时,不远处的芭蕉树下传来竹迫的叫声,同时,手榴弹沉闷地爆炸了。少尉自杀了。

贝野无声地撞开我,我跌落下去。“吉野,孩子……”声音微弱地中断了。

“啊!”待我反应过来,转声回头的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手榴弹被贝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我急忙跑着爬上去,但已经来不及了,贝野的腹部已被炸飞。

这是他留在我眼中的悲惨的最后一幕。[9]

以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发现躺在山谷里深深的羊齿草之间。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却一点也动不了,只觉得周身剧烈地疼痛。

突然,敌袭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海。竹迫、贝野的自杀,以及贝野的凄惨结局像走马灯似地掠过脑海。这时我才彻底明白,眼下已只剩下了我一人。心情极为沉重的我,拼命地抓住羊齿和灌木枝条,一点一点地爬到了现场附近。周围已经没有了敌人的影子。

在现场,我找到一个可能埋着二人尸体的土堆。我拼命地想要挖开土堆,然而,单凭我的力气,不管我怎么挖,还是无济于事。不知何时起,天下起了雨,雨声越来越大。土堆在流下来的泥水不断冲刷下,从中露出了日本式丫巴鞋[10]和藏青色腰带。腰带一定是竹迫的,丫巴鞋大概是贝野的。我抱起二人的遗物,“贝野!竹迫!”不断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一个人蹲在如注的雨中痛哭。

“难道你们真的留下我一人去了吗?”我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倦,也忘记了伤痛,在雨中不停地哭叫。想要抬起浑身湿透的身体,但脚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大雨滂沱的漆黑山谷里,我孤身一人,束手无策,悲恸欲绝。

在草丛和灌木之间拼命地不知爬行了多长时间,最后我来到了一个山丘上。既没有去处又想不出办法,只好蹲在下个不停的雨中茫然地等待。伤口还在阵阵作痛,左腕的伤口处,血还在流着,扭伤的脚已无法再继续行走。寒冷、饥饿和伤痛的交加折磨,已使我昏昏沉沉。死神就要降临了。说实话,在我的脑海里,当时一个劲地想到的全是这些,头嗡嗡作响,身体也感觉不对。

这时,有个人影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面前。的的确确是个人,一位老百姓装束的老人,老人像是在跟我搭话,但我却一点也听不懂。即便我想要说什么,他肯定也不会明白。老人走到我身旁,扶起我,为我打起了他的伞。我高兴地松了口气。老人解下腰中的包为我拿出食物,是一块叫粑粑的饼子。我看到他拿出的饼子,欣喜异常,急忙感激地低头致谢。稍稍过了一会儿,老人把自己用的拐杖放在我膝盖上,留下几句听不懂的话走了。

危难之时,得到了这种意外的帮助,我着实非常高兴。望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双手合十,不停地一个劲地叩拜。老人离去以后,留下的充满爱心的食物使我又恢复了体力。只觉体内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沸腾着直往上涌。

“对,我不能死,现在起,我要战胜死神。在我身上肩负着重要的使命。”

这样想着,我又振奋起精神抓起拐杖,想要站起来,但还是不行。没办法,四肢着地,拖着疼痛的脚向前爬行。但到底该往何处爬?目的地芒市又到底在什么方向,我全然不知。但不管怎样还是向前爬吧。或许还会遇到好心人。如果遇到,就请他把我带到家里。如果真是这样,就在他家耐心地等待身体恢复。或许这完全是一种胡思乱想,而且这儿也不是什么村子,这儿是高耸入云的云南山中密林。但我除了借这种胡思乱想来得到一点慰藉外,脑海中实在浮现不出任何更好的办法。这就叫“盲人骑瞎马”,一切听天由命了。

白天也很暗的丛林深处,到处长着比身长还要高的萱草。在里边,我毫无目的地到处爬着。漫生的玉米、洋丝瓜、竹笋、蘑菇,只要眼睛能看到的,无论什么,都成了我的食物。要说小生物,在树枝和叶子下面有很多雨蛙,这自然也成了我口中之物。在雨中丛林里,我像淋透的野兽一样,到处爬行,累了就直接躺在树荫下和衣而睡。这样度过了数日。

对面的山腰处缭绕着一缕丝一般的紫色烟雾,远远地可以看见山麓有户人家。屋里肯定有暖融融的火,有人,还应该有食物。在我脑海里,联想的尽是这些。我突然想到“对,走到那家以后,总会有办法的”,不管怎样,还是先设法走到那家,然后再去考虑其他事情。

到达这户人家要越过两座山峰,似乎不太容易,但我决心已定,并鼓起了勇气开始向前爬。爬过山峰,爬过山谷,拨开草丛,当我开始向另一座山峰攀登的时候,周围已漆黑一片。好不容易摸索着爬上山峰以后,我决定休息一下。

似睡非睡中,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无意之中抬起头,发现自己苦苦找寻的屋子已近在咫尺。我兴奋异常,激动不已,顺山坡而下,摸索着来到了屋前。这时,天已大亮,屋子周围一片宁静。庭院里,两三只鸡在拍着翅膀寻找食物。我不假思索地撞进了屋里。

屋里有个老太婆和一个年轻女子。她们见到我这个不速的侵入者,吃了一惊,久久地凝视着我。看到我疲惫不堪的样子,老太婆消除了疑虑,走过来将我拉了进去。她为我升起火,泡了杯热茶。我已有很久嘴唇不曾沾过茶水了。茶水缓缓地流进我的身体,温暖了我冻僵的每一根血管,使我感觉自己好像又一次活了过来。接着,老太婆又给我拿出热乎乎的粑粑。年轻女子对我的来历似乎还存有疑虑。极度的疲劳使我对她们拿出的食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没有力气吃下去。坐在火堆旁边,温暖的火苗烘烤着我渐渐复苏的躯体,不知不觉中,在渐渐袭来的睡意诱惑下,竟酣然地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地被人推醒,睁开眼一看,她俩正对我反复比划着,像是要告诉我什么。仅从她俩惊慌失措的神色中,我已直觉到了是怎么回事:附近有中国兵,请赶快逃离此地!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年轻女子用芭蕉叶包起食物,给我系在了腰上。带着感激和由于给她们增添麻烦而内疚的心情,想要马上站起来,但膝盖依然不听使唤,怎么也使不上力。年轻女子从旁边用肩扶起我,将我送到了外面。

拄着拐杖,我沿着两人给我指引的后山的羊肠小道,拼命地往前走。受伤的脚越来越痛,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周围已经暗下来。无奈地坐了下去,睡意又马上困扰着向我袭来。就在半睡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细小低微的说话声。循声望去,树木的缝隙间透出一束灯光。尽管自己也觉得很危险,但实在无法继续忍受疲劳和伤痛的折磨,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贸然走进了屋里。

里面有四五个男人,正围着火炉烤火。他们见到我,眼里透出异样、奇怪的眼神。我感到情况异常,然而,其中的一个男人却带着微笑走过来,把我拉到了火炉边。他请我喝茶,并操一口我一点也听不懂的语言跟我搭讪。我只好打着手势跟他们“说话”。由于过度的疲劳,跟他们一起坐在暖洋洋的火炉边,说着说着,就又睡着了。

突然,我被外面的骚动惊醒,猛地睁开眼一看,天已亮了,屋里空无一人。

后来才知道,这儿原来是敌人便衣队布设的暗哨。诧异之中,眼光迅速扫遍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就在这时,便衣队荷枪实弹地从门口蜂拥着冲了进来。“这下完了!”的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头被重重地击了一下,眼前立刻模糊起来,接着又是一记沉闷的声音过后,我失去了知觉,后来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好久,神志清醒以后,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山寺的后面。四周围着许多庄稼人,正用一种怪异的神色打量着我。其中的一个人向我走过来,在纸片上写上汉字,同时打着手势对我说:

“你是日本伤兵,我们现在送你到我军的野战医院去。不要紧张!”他像是中国便衣队的队员。

我父亲是明治时代一名态度严厉的近卫兵。10月7日的今天正是严父的忌日,也是我的生日。这样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恰恰也是我作为帝国军人无颜被俘的日子。

屈辱和悔恨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从脸颊上滑落。自杀的念头一次次在脑海中浮现并一次次地涌上来。死吧,或许唯有设法早点死去,才能把自己从屈辱和悔恨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正这样想着,突然,“腾越守备队”几个字掠过我的脑海。接着,眼前又浮现出竹迫、贝野、牧山、梅野和坂本的音容。

对,我是他们五人最后还活着的唯一使者和希望。如果我此时轻率地死了,腾冲勇士悲壮的最后一幕及五人嘱咐的事情,就再也无人转告了。想到这里,觉得自杀还为时尚早,等身体恢复以后,再伺机逃跑吧。因为我的生命已不再仅仅属于我一人,而是所有守备队战死者的希冀。“在完成报告最后情况的使命之前,我决不能随随便便、不负责任地死去。”我在心里暗暗地下定了活下去的决心。这一天是竹迫少尉和贝野兵长自杀后的第七天。

躺在村民们用竹子和蔓草赶制的担架上,被人抬着越过几个山坡后,担架在一个村子的大户人家门前被放了下来。可能已有使者事先来此进行了通知,村民们像是一直在等着我的到来。

这个村子是便衣队的驻地。人群中,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像是队长,走到我面前。突然,他无声地拔出十五响的英国式连射枪,对着我的胸脯,怒吼道:“我要开枪杀了你!”

对此,我早已做好了准备。既然已身为俘虏,也就只能听任对方随便摆布和处置了。当时,在便衣队长后面的石阶上站着一个姑娘,正手捧着茶碗喝茶。我的嗓子早就干得快要冒烟,于是指着姑娘方向,打着手势,迫不及待地说道:“给口茶喝。”队长看了看我,又对着身后的姑娘说了些什么。姑娘立刻从台阶上走来,把茶碗递给了我。我抢似地接过茶一饮而尽,然后,挺起胸脯说了一句,“好了,开枪吧。”

队长放下枪,微微一笑,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用不太标准的日语对我说:“请放心吧。好样的!日本兵很勇敢。你是伤员,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从现在起,由我的部下将你送往我军医院。祝你早日康复!”说完,就迅速地离开了。难道这一席话真的出自敌人将领之口?为此,我疑惑了半天。我想他大概认为在村民们面前杀人不好,所以要把我带到后山荒无人烟的地方再动手吧。

我重新躺在了担架上,有五名士兵护送同行。担架上了山路以后,却依然看不出半点要杀我的迹象。不仅如此,在路过途中的村子时,他们还从村里买了饼子,递给我:“吃吧!”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加之疲劳,一点食欲也没有,所以没有伸手去接递过来的饼子。他们毫不介意,自己狼吞虎咽地把饼子吃了下去。

担架又上了路。艰难地走过一段险峻的山坡之后,傍晚的时候终于到达了敌人的兵营。这支部队有一个中队左右的兵力。说是兵营,实际上也就是一个有着四五间屋子的村子。两三名少尉以上的军官正围着火在吃晚饭。士兵们把我从担架上放了下来,带到了他们面前。向军官们报告完情况以后,抬我进来的士兵们行礼离去。军官们把我从担架上扶下来,又是拍我的肩膀,又是拉我的手,劝我喝点茶吃点东西。由于身体极度疲劳和虚弱,再加上伤痛,对他们递过来的食物和茶水,依然没有接受。

他们看了看我的伤口,叫来卫生兵,命其为我包扎。卫生兵在包扎我的伤口时,完全出乎我意料,对我非常亲切,而且还很仔细。军官和士兵们,对作为敌人的我,却丝毫没有敌对的态度,这一点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他们也没有就日军的情况向我询问什么。对此,我甚至认为,这是不是对我太冷漠了?整个晚上,我都在伤痛的折磨中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令人痛苦不堪的担架护送就又开始了。途中,心里好几次盘算着逃跑,但因身受重伤,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想要逃跑已根本不可能。苦闷之中,担架走过了山间的险路,于下午五时左右,到达大董村,亦即敌军的作战司令部所在地。这个村子,也就是我们在城池陷落的那天晚上逃出后,最初进入的敌人阵地。从这儿可以清晰地看见水田对面的腾冲城。

玉碎的三千余名官兵们的尸体在风吹雨打中,永远地在城墙里安息了。想到这些,悔恨的泪水不由得再次涌入眼眶,我竭力忍住泪水哭泣起来。一路上,头脑里一个劲地想着,今天大概就是我生命的终结吧,这儿大概就是最后的枪杀刑场吧。正这样想着,进了一道门以后,我被从担架上放了下来,马上又被带进一间屋里。

完全出乎意料,这儿竟是司令官的房间。屋里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四五十本书,里边还有五六册《三国志》。司令官只身一人走了进来。看到他,更令我大感意外,虽然是敌人,但作为将官的他,穿的军服却是一套早已褪了色的棉布衣。然而,领章上一颗闪光的金星,显然表明他确实是一名陆军少将。他亲自接见我这样的一名被俘士兵,莫非是把我当成了重要人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无法避免地要受到重要的讯问了,根据情况难免还会有严刑拷问。我默默地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这时,值班卫兵端着茶递过来。司令官用的茶具跟我的一模一样,都是极其简陋粗糙的茶碗。司令官进屋以后,一直默默地打量着我紧张的脸。突然,司令官打破沉默,跟我搭话道:

“不要紧张,请坐下。”

流畅动听的日语又使我稍稍吃了一惊。

“累了吧?你的伤势很重,是在腾冲城战斗中负伤的吧?”将军接着询问道。

“是的。”我一语回答。

将军又接着说道:“一直忍受到今天,你真是好样的。腾冲守备队一直战斗到最后一人,很勇敢。但对于全体战死的官兵们来说,也真是可怜。”

将军突然中断了自己的话,稍稍闭上眼,又继续说:“我毕业于日本的士官学校,是这次云南战区中国军队最高司令官。在与你们在腾冲的战斗中,我失去了二百多名少尉以上军官,为此还受到了蒋总统严厉的斥责。战争对人类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和不幸的事。这场战争,估计不久就要结束。你们和我们同是亚细亚同胞,然而,彼此之间却进行了这么长时间的不幸战争。这场战争必须尽早结束。”

司令官停下来,看了看我的脸颊。稍稍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日本的官兵,战斗到最后一刻时都全部自杀。这次腾冲战役中也不例外。你来到这儿以后,绝不允许自杀。从现在起,在你们的肩上已承担着重大的使命和责任。战争一结束,你们就要成为重建日本的支柱。眼下的日本更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中日两国也须尽早结束战争状态,为东亚,为全世界的和平,为了各民族的文化建设,有着聪明才智的两国人民携手合作的必要时刻已经到来。”

将军的眼里闪着光,接着又说了一句:“我讨厌战争!”句尾的语气很沉很重。[11]

吉野孝公不知道这位将军的名字,留下了一小段历史悬疑。

军旅作家彭荆风在其纪实文学作品《挥戈落日》中说,这位将军是198师师长叶佩高。腾冲国殇墓园管理所原所长毕世铣则认为,应是53军军长周福成;因为抓获吉野孝公的那个地区,恰好是53军的防区。吉野孝公记述自己被俘日期为10月7日,而据我军战史记述:53军116师于9月24日即奉命将搜剿任务移交预2师,预2师继续追剿5日,至9月29日即结束行动。一周后,是当地便衣队捕获吉野孝公,并押送至腾冲大董村附近。此时,53军130师已推进于邦乃、腾龙桥、三甲街之线,116师推进于上下勐连、马垒之线,对龙陵方面警戒。54军198师推进于曩宋关、南甸、大厂之线,对八莫、遮放方面警戒;而以预2师清扫城郊战场,并增补来凤山工事。[12]则10月7日以后吉野孝公被押送至腾冲,能见到的将军可能是预2师及53、54军军部及集团军总部的几位指挥官,仍难以确认到底是哪一位。吉野提到,那位将军自称系“云南战区最高司令官”,应属不确实的信息。

为中国军队的宽大精神所折服与感召,战后吉野孝公多次重返云南腾冲。有一年,当他听说腾冲发现了他们几个一起逃亡时,某个日军遗留下的一支刻有姓名的钢笔,吉野还特地从日本跑来腾冲一探究竟。这支钢笔为绿色,笔杆上刻有隶书体“陆军军曹梅野清”七字。经吉野证实,钢笔的主人即前述在逃亡中患有疟疾、后被我军击毙的其同伴梅野军曹。由此,吉野再次为自己有幸成为腾冲之战寥寥无几的存活者而百感交集。以这支钢笔的发现地新华乡龙潭村为线索,吉野又和当地的中国人一起研判,讨论自己已经记忆模糊的昔日的逃亡路线。[13]

据吉野孝公回忆:

司令官自始至终地将“俘虏”一词说作“保护兵”。晚上,我在大董村的一户人家过了一夜。卫生兵给我治疗了伤口,换上了新绷带。两天以后,我被转移到另一个村子的一户人家。在这家,有十四五名日军伤员,几乎全是腾越守备队的勇士们。其中有好几人是重伤员,已奄奄一息。

其他的房间里,关押着腾冲商工会的会长[14]及另外四五个中国人。他们的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铁镣。听说他们都是勾结日本军的汉奸,日后全部要被处决。

在重伤员中,我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三天以后,从腾冲城突围逃跑时离开队伍下落不明的吉川上等兵被用担架抬了进来。他伤势很重,听说早就被安置在别的人家保护起来。[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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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军第116师唐习山、大塘子、江苴、腾冲各战役战斗详报》。据《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三,第84—85页。

[2] 据查《第五十六师团将校职员表》无此人。

[3] 《陆军第53军由怒江至腾冲会战战斗详报》。据《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一,第175页。

[4] 方诚:《八年抗战小史》之十收复滇西之役,第75页。

[5] 吴堪:《抗日战争滇西战场亲历记》。据《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39辑滇西抗战,第80页。

[6] 李根志:《机枪手陆朝茂》。据《见证历史—滇西抗战见闻实录(上)》,第184页。

[7] 王希孔:《反攻腾冲的回忆》。据《溅血岁月》,第118—127页。

[8] 方诚:《八年抗战小史》之十收复滇西之役,第75页。据查五十川秀夫为第1野战病院院长,军医少佐。

[9] 结合上下文记述,推定竹迫、贝野自杀日期为9月30日。

[10] 即日军装备的分趾胶鞋,因其像偶蹄动物的脚趾,腾冲当地老百姓称其为“畜生脚”。

[11] [日]吉野孝公:《腾越玉碎记》,第76—112页。

[12] 《陆军第54军滇西攻势作战机密日记》(未刊档案)。

[13] 360doc个人图书馆网友Zkygh1963:《抗战中一桩令中国人自豪 日军蒙羞的往事》。http://www.360doc.com/content/070919/00/43414_754851.html。

[14] 可能是伪商工会副会长何世隆。

[15] [日]吉野孝公:《腾越玉碎记》,第112—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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